缠着好一会儿小娘子的身躯都变软,挂在他颈间的手几乎搭不住,险些要滑落,男人察觉到,有力的手臂掌住她后腰,哑声哄她:“去榻上,幺幺,你领我去。”
“不行。”
云今埋在他温暖的颈窝吐息,两颊浮起春意,腾腾热气在干燥的疏勒城几乎一点就着。
都已经纵容他索取了,怎么还变本加厉啊。云今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耳廓,带着不悦连问:“你不是说晚上吗?现在是晚上?我和你的时间不一样?”
霍连睫羽垂下,声音低低的:“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云今反应了一下才知他的意思。
人醒着的时间里有一大半都是面对光亮,到了夜里还能点蜡烛油灯,可他,沉入了不知边际的黑暗。黑暗里只有他一人。
“那……那你牵着我。”云今只犹豫一弹指的时间,便噌的下地,把手放到他的手心。
不知别人是怎么照顾目盲者的,但上午空闲的时候她试着闭了眼,整个人变得很没安全感,连步子都不敢迈大。
因此,她带他慢慢地挪着,小心翼翼。
坐在榻上了云今才恍然:“从桌子到榻,我的话要走十二步,但你一步迈得比我远,那不作数了,我们重走一遍吧。”
“等会儿再走。”
男人嗓音低沉,手握在妻子腰间的力道不小,尔后与她十指相扣,舌尖交缠。
有些事物需要亲眼相见、亲耳相闻,有些却不用。
妻子的一切都刻在他脑海里。他知道瘦削的她背脊是白皙柔滑的,抚着游走好似在品鉴一整块极佳的羊脂白玉。
他也清楚妻子蝴蝶骨的走向,隔着皮相触及起伏的骨骼线条,如西出长安一路见到的峰峦雄峙。
还未等她调整好呼吸节奏,便换了地方。
后来,云今从茫茫的烟笼雾锁中清醒。
在丈夫高挺的鼻梁以及流畅的下颌线目及水光时,突然明悟——她是刚来,可霍连不是她来的这一日才盲的,这屋里屋外的路他走过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
何况刚才将她从后厨一路带过来,这人步履匆匆,也没撞着磕着,不就是早就认过路了么!!
真是怒从中来。云今一边蹬他的肩一边斥道:
“你怎么这样!惯会利用我心软,看我傻乎乎给你数步子你是不是在悄悄得意?再也不心疼你了!”
霍连充耳不闻,也可能是心虚而无法辩驳,只能制住她的足腕,更加殷勤侍奉。
半个时辰后才是真正的午歇,云今浑身都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西域的佛法比中原还要昌盛几分,佛寺佛塔林立,还有百年前修的石窟。不过我也只是从外路经,不知里面何样情形,应该挺新奇的。你若想去看……”
霍连顺着云今的面颊,摸索到她微微汗湿的鬓发,一边用手指梳理,一边抱歉:“我不能离开都督府太久,只能找别人送你去。”
方才还给她看过发皱的指腹,现下又这么温馨,云今一时受不了这样的反差,又是羞赧又是呜咽着捶他。
发烫的脸颊闷在他心口缓了好一阵,才回:“不用,我来疏勒又不是为了游玩。”
霍连深知云今的体谅,便不再多说,只抱着她很快入眠。
云今听着头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有点别扭,要说他沉欲吧,可实际上只让她一个人欢愉了……
疏勒的日照时间比中原长,天黑得也晚,霍连的晚饭通常是随便对付两口,但媳妇在身边,怎么说也得弄个像样的菜色。
郭焕也是今天才知道霍二郎善烹饪,但无法理解目盲还要下厨房。
直到看见人家夫妻两个并排坐在灶台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样子,郭焕顿时悟了,还奇异的有一种饱腹感,遂撩袍走人。
“杏仁剥出来了?”霍连问。
“嗯。”
“拿个调羹,把蛋清蛋黄分离。”
云今嘟囔:“不用调羹,在蛋壳里倒一下就好。”
霍连笑,“随你。”
碎肉丁熬出的浓汤已经滚过一回,没有加一丁点调料,就是其原汁原味,香气挤满小小的厨间,令人腹内生饥。
云今打开陶罐盖子,拆分好的鸡肉用蛋清抓过,这会儿放入浓汤恰是时候。
蛋黄则和芋头、杏仁、番红花以及蒜蓉一起铺在表面,颜色纷呈,看着就能勾起食欲。
“这番红花确定可以吃吗?”
这道炖鸡的做法完全是疏勒风格,云今不确定好不好吃,更不认识番红花,愿意往里放只是因为信任他罢了。
“可以,食药两用的。”
霍连没说到的是,刚失明那几天根本难以安眠,这番红花有安神的用处,着实帮了他不少。
而现在有她在身边,十足的安心,旁的什么都不需要。
云今将食材整理好,又仔细地把灶台面的水渍擦干,这才坐回来跟他一起烤火。
她的手被准确地握住。
云今目光下撤。
从武之人的指根有茧,粗糙不整,绝不是一个舒适的容纳场所,但格外温暖,正全面地包裹着她。
好像不单是这只手,连同心也被温柔地笼住。
云今莞尔,鼻头翕动,“好香,应该会很好吃。”
“当然。”霍连也含笑。
这是他们一起做的菜,当然会很好吃。
生活了五六日,云今已习惯疏勒的作息。
幸运的是,新药方有用,白日里或烛火映照下霍连已经能看到人与物的模糊轮廓。
这一日午后,霍连将军务处理完,带云今逛集市。
见他俯身在前,云今讶异片刻,慢吞吞上了他的背。最近他对恢复光明越来越有信心,时不时就想锻炼一下,她勉强给他个面子。
霍连身量高,伏在他背上,云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集市,自然能发现哪些摊位前人最多。
“去那边看看,驾,驾。”
跟小孩子一样。
霍连忍不住发笑,听话地朝她所指的方向去。
安西四镇胡商云集,像番红花这种中原没有的东西,全是胡商带来的。
云今左看右看,拿起一把镂雕象牙梳,问了问价格,依依不舍地放下,驱他继续往前走。
没看到中意的,云今趴在霍连颈窝嘟囔着:“你头发太硬,早上给你通发,梳子崩断两齿,我好心疼啊。”
霍连眉梢一动,“心疼梳子还是心疼我的头发?”
“当然心疼梳子,我使着还挺顺手的。”
“……”霍连幽幽地说:“还不是你给我沐完发没及时梳通。”
云今霎时间雪颜飞红,那当然是因为他动手动脚,将她气得不想管他!
“少废话!”小娘子凶巴巴的,趁无人注意,揪了下夫君的耳朵,“驾,驾,那边的糕点摊好香,去看看卖的什么糕。”
“哎,你去哪儿,怎么折返,座驾不听话了是不是……”
谁知他驮着云今,不用指挥方向,竟准确地寻回卖象牙梳的小摊,朝摊主笑了笑道:“方才我夫人看中的梳子,请帮我包起来。”
摊主应了声,“娘子中意哪一把,还请示下。”
未待云今开口,霍连已凭借方才留有的印象,摸到大概的方位,感知了一下梳子纹理,问:“是这把?”
云今惊讶了下,“嗯。”
“你怎么知道啊?你能看见了?”她攀着他肩,好奇地探身看去。
霍连未多说,只拉着云今的手放在心口,“这儿能看见。”
“……肉麻兮兮。”云今嗔怪着,心里却甜滋滋,唇角不由上翘。
这下也不嫌象牙梳昂贵了,她往腰带上一摸,只想痛快付账。
“啊!”
“荷包不见了!”
放眼望去,集市上人流如织,多是欢笑的容颜,唯有一孩童奔走的身影瞩目。
孩童如鱼入水,腿脚异常灵活,还不时回望一下,恰好对上云今的眼。
“是他!”
霍连朝云今手指的方向凝眉,拔足追去。
慢慢走动和跑起来可是两回事,更何况周围那么多人和车马,云今心惊不已,急急拍他劝阻:“要不算了吧,你当心磕着。”
霍连沉默不语,小心地避开货郎和马匹,速度不减。
云今无奈却也委实懂他。
这不是给妻子显摆什么英雄气概,而是偷东西都偷到父母官头上来——着实猖狂!
于是她也嫉恶如仇,投入状态。
“右前方有横杆,当心!”
“他转到葡萄酿酒旗后头了!”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我先下来吧?”
此处已算宽敞的空地,可以施展拳脚不怕磕碰,霍连颔首,旋即放下云今,几个箭步而上,大手将那孩童的后领一提,厉声道:“交出来!”
孩童哆哆嗦嗦,大口喘着气,嘴里也不知在说什么,听着是胡语,但迫于霍连的威慑,紧忙从兜里掏出荷包往远处一扔。
云今自然要上前去捡,霍连却忽然皱起眉头——他闻到一股硫磺味。
心口猛的一跳,喝道:“回来!”
“砰!”
“砰砰!”
那荷包所在之处竟骤然炸开,而集市上也接二连三响起骇人的爆炸声,土地都在震动。
云今早已被霍连飞扑过来护在怀里,硫磺硝石味呛得她直咳,脸上更是布满尘灰。
仓皇间,她看到集市上空飞溅过半红不黑的块状物,经由阳光照射,粼粼发亮。
是血吗?
眼前蒙起黑暗,是霍连单手覆盖住她的眼睛。
云今颤着手拨开,强命自己冷静下来。
疏勒出大事了,都督府现在群龙无首,他得回去。而她,得做他的眼。
“我没事,你伤到了吗?”云今翻身想检查他是否有伤。
却见那偷荷包的孩童竟未离去,反而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短匕,朝他们刺来!
“后面!”
云今提醒着,同时抱住霍连往一边翻滚。孩童刺了个空,眼睛里跟渗血一样,通红一片,继续袭来。
霍连抬足,迅猛折身。
强悍的健躯使得他极快地从爆炸的震动中恢复,亦使得他在眼盲状态下轻松压制此孩童。
却未料在硝烟弥漫中,冲来另一人,银光闪过眼前。
“噗。”
匕刃刺入肌体之声。
血溅到颊面,犹有温热。
霍连大震——竟是云今当机立断抽了自己的簪子,先一步刺中偷袭者!
即使视野里糊成一团,他也能感知到云今在颤抖。
霍连一手揽过她,一手去探那人的呼吸。
没气了。
有一滴血溅在眼睫上,云今眨了眨,呼吸急促起来,面前的血肉之躯如同方才飞在半空的那些,失去了鲜活。
而这一具,了结在她手中。
随后,呆呆地看着霍连的手覆上她的。
十分大的力道,沉闷的噗声之后,再一拔除,那人轰然倒地。
“我杀的,不是你。”霍连低声道。
温柔缓慢地将云今的手掰开,簪子也就此落地,他彻底交扣住她发颤的五指,给予镇定下来的力量,“幺幺,没事,别怕。”
云今当然知道这是安慰之语,可是两手发软不听使唤,显得柔弱极了。她恨恨地掉下眼泪,用力呼吸着空气,一口接一口。
霍连手上使力,将她拽到咫尺距离,低头含住她的唇。
唇上甚至有硝磺味,但不妨碍他们共用呼吸。
他要将她拉到同个节奏,冷静下来。
片刻后,脑袋的木然退去,云今急道:“我也可以保护你的,霍连……”
霍连眉宇微动,俯身拥抱的态势一顿。
他下意识凡事挡在她面前,什么脏的恶的都不想她沾染,但云今在不知不觉中,如她自己所言,已经可以保护他了。
想明白这一节,霍连黯淡的眸中渐渐涌起光彩,如盛满星辰,为她高兴也为她骄傲。
“听到了没有啊。”云今不耐地戳他。
回应她的是重重的一个吻,“听到了,幺幺真的很棒。”
第五十九章 西域行
霍连不在时, 都督府理应由副都督徐盛主持,但此人乃姜皇后表弟,又是被凭空指来边塞任职的, 不乏有人猜测姜后纵容亲戚刷资历。
再加上徐盛男生女相, 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实难服众。
可是没想到徐副都督这人看起来长得细皮嫩肉,握拳砸在桌上竟然连眼睛都没眨半下!黑靴更是往凳子上重重一踏, 凳板几乎碎裂——这两下子令小将胥吏纷纷住嘴。
徐盛恍若未觉, 喝道:“立刻封锁城门, 还要本将说几遍?!”
随后点了点悬于墙上的安西四镇舆图,嗓门扯得极大,开始排兵布阵, 又安排人手于城内调查爆炸案元凶,另遣人清点伤亡、安抚百姓, 可谓有条有理。
见手下人俯首帖耳, 且四散开来办事未再争闹,徐盛才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见门人引着霍连来到议事堂。
徐盛赶紧将他领到无人处,嘿嘿一笑:“你教我这招还挺管用,只是我没巧劲儿。”
说着抬了手, 呲牙咧嘴道:“疼得我差点嗷一声叫唤出来,牙都快咬碎了才忍住。”
霍连没工夫同他说笑, 神情严肃地命人将几个副将找来,后对徐盛讲了方才自己遇爆炸之事。
“我就说你怎么像泥里滚了圈, 脏兮兮。”徐盛啧了声, “吐蕃人搞的?”
霍连不置可否,“将我诱离的小童说的是犍陀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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