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发梢黏在唇上,云今抬手掖到耳后,仍背对着霍连。
她将动容压下,冷静道:“既然是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郎君既然在梦里有经纬之才,那在现实中应该抓紧时间,做些有用的事,不要再纠缠我了。”
“而且你和我讲这些其实很没道理,你梦里的妻子死了就是死了,不会知道什么人为她做了什么。至于我,作为一个路人,听过就忘了。”
云今的语气是平静的,却饱含攻击性。霍连听了瞬时就皱了眉,下意识想反驳,甚至想训斥她,当妻子的,应该温柔小意,不可这样和夫君说话。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涔出冷汗——他从前,或者说上辈子,一直是这样的反应与态度吗?
可惜这一世没有人能给出答案,更没有人迁就他、等他。
他立在原地目送云今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霍连不知道的是,若他在此刻跟上去,能看到云今去往大殿,为空青谭四点了两盏祈福蜡烛。
第十章
如无意外,现在的空青和谭四还过着和前世一样的生活。
祈福蜡烛的火光映照着云今姣好的面容,为她燃烧着愧意。她只希望那两人未来一切顺遂。
至于霍连的那番话,让她心事重重。
他那样说,是为了什么?从他的视角看,他很委屈吗?
他大包大揽,将风雨挡下,为的是这个家。可她又何尝没有为这个家而苦熬。
前世如果不是那场马车意外,接下去的人生轨迹就是去寺里拜佛求子,等霍连一年一度回京述职探亲。在都护府任职几年之后,霍连可能会被调入京中,那时他们多半有孩子了,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因她知道,他待她,永远是责任感大于兴趣,更别提所谓爱了。
终究是她太过贪心,拥有了家,就渴望拥有爱。
而这些,不再需要霍连的施舍,陆显庭能给她。
净因寺的僧侣过午不食,晚上斋堂里只有工匠们分批进餐。云今匆匆赶到,谭卉已等候多时。
云今刚坐下来,附近的工匠纷纷打眼瞧她,有的人脸上讪讪,有的则朝她点头致意,还有的则直接些,对着云今挥了挥手中的果子,说:“骆师傅,多谢你夫家的果子,我尝着特别甜。”
看来香积厨的小法师们动作很快,已经把陆家运来的蔬果合理利用了。云今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
谭卉则眼前一亮,挪着身子挨过来,“云今你这口袋好别致啊,是新买的吗?”
两人本就要好,谭卉也就没客气,直接上手摸了下,“缎面的哎,手感真好……只是这针脚差了些,哎呀倒是可惜了这好料子。”
包袋比佩囊要大,又没有香盒那么挺括,而是触手柔软的材质,可以挎着也可以手里提着,女孩子东西多,来来去去的准备一个小袋很合适。
云今莞尔道:“这是我夫君缝制的,他从前没正经学过针线活,是问了家里的仆妇,一点点学的。你看这朵祥云绣的还行吧?”
谭卉咋舌,“陆大公子亲手做的?这也太有心了!”
手里这包袋瞬间变得与众不同,谭卉由衷地佩服,“这年头的富家公子还能拿绣花针呢,说出去谁信!云今你老实说,怎么把他哄得给你缝包袋的?”
“没哄,是这次回去过节,显郎突然拿出来送给我的,我吃了一惊呢。”
谭卉双手捧着脸,啧啧摇头,“太绝了,我这妹夫,脾气好也就算了,还真体贴周到啊。”
她不由想起自己的亡夫,一个普普通通的糙老爷们,要是哪天能亲手给她绣个东西,哪怕给衣服缝个补丁,她都能敲锣打鼓让全坊的人知道。
工匠们被谭卉的大嗓门吸引住,好奇地凑过来看,爆发出阵阵揶揄声。
“我要是有这份心,何至于旷到二十六!”
“这是祥云吗?换我来肯定能绣得比画得还好看!”
“拉倒吧,你那手糙的,别回头给人家好好的缎面划花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饭菜都快凉了,大家还围在一起讨论这个由陆大公子亲手制的包袋,但绝没有贬低或看轻的意思。
都是工匠,靠手艺吃饭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再简单的小活计都是要投注心血的,何况这背袋其实很看得过去,不是糊弄人的。看来这富家公子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疼老婆,能放得下身段,耐得下性子。
更何况吃人嘴短,陆家送了那么好些食材给他们改善伙食,实在有心了,他们也不好再横挑鼻子竖挑眼。
只是先前挑事的那个刘田不在,不然可得羞羞他!
正说着呢,门口进来一人,这走路姿势和穿衣打扮,正是刘田。奇怪的是,刘田一向鼻孔朝天,这会儿竟然臊眉耷眼的,活像被雨水泡蔫了的菜帮子,莫非在憋什么新坏水?
一个叫大李的工匠先发难,怪叫一声,“哟,这不是刘师傅吗,平时那精神头哪儿去了?”
刘田怒瞪大李一眼,却鲜见的没对骂,而是穿过人群,停在云今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云今身边的两个工匠拦了一下,“干什么干什么,别欺负人家小娘子。”
“是啊刘田,毕竟在寺里,诸天神佛看着,别惹事啊。”
这当口,所有人都觉着刘田忿忿不平,要找云今算账,甚至有人悄悄溜去找侍卫,免得一会儿打起来难看。
可就在此时,刘田出人意料得很,他后退半步让出空间,随后朝云今郑重地叉手行礼,身子都弯了半截,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骆娘子,骆师傅,对不住,今天是我过分了,我口不择言,我混账。我回去仔细想了,您说的很有理,是我气量小,见识浅薄,还恶意带动其余工匠为难您。实在对不住!”
云今:?
谭卉:?
其余工匠们也瞠目结舌,心道刘田转性了?平素最爱挑事,心眼还没针眼大的人,怎会如此低三下气。
刘田的致歉还没结束,他还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头却昂起来问:“您能原谅我吗?”
云今与刘田的双眼对上,不由皱了眉,打从开工的那天起,就知道这刘田不是个善茬,看人的眼神也让她觉得不舒服,可这会儿明显能看到刘田的眼睛在微颤。
他在怕什么?
见云今不言语,刘田干脆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动静大得把一群人都吓了一跳,相顾失色。
“你这是做什么!”云今连忙往侧面让了下,却见刘田跟座山似的,一动不动,她只好说:“我原谅了我原谅了,你别跪着,快起来。”
“多谢骆娘子。”
刘田终于起身,竟腿软似的差点栽倒,旁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才站稳。
大李挥挥手让大家都散了吃饭,又对云今说:“骆师傅你别怕,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谭卉摇头晃脑,拍案下定论,“姓刘的估计被菩萨感化了,要为自己下辈子考虑,多积点功德。”
云今低头吃饭,筷子却忽然一顿,看着斋堂门口缓缓走来一人。高大的个子,随便束起的发,带着胡茬的一张脸,可不就是霍连。那双乌黑的眸,无遮无拦地望住她,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难道?
云今转头去看刘田落座的方向,只见白天还趾高气昂的人,这时竟只顾埋头吃饭。说是吃饭,却像是往嘴里灌,也不嚼,就生吞,跟有人在后头追似的。这么三下两下吃完,刘田飞快地看了霍连一眼,一溜烟跑了。
果然。
云今愤愤地戳着碗中菜叶。
谁让他多管闲事了!
他的秉性她晓得,能动手就不会去费唇舌讲理。而他又是个下手没轻重的,刘田人是浑了点,却连地痞都算不上,方才那副样子……许是被霍连揍怕了。
以暴制暴,这就是他的办法吗?
真是不敢苟同!
“哎,云今。”
谭卉靠过来小声说:“你说那个新来的居士,会不会有九尺高?刚才从外面进来,太魁梧了,遮天蔽日似的。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太凶了,这种人估计找不到媳妇,很难想象他笑起来什么样。”
云今:“……”
说实话,她也很少看到霍连的笑颜。
霍连取了餐食,坐在长桌对面,离云今五六个身位。谭卉见距离太近,怕对方听见她在闲聊,便歇了心思。
云今默默嚼着菜叶,一直到霍连吃完,才抬头,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
谭卉夸张地叫了声,“他吃得也太快了吧,尝得出味儿来么?”见云今发愣,便揶揄道:“咋了,你瞧上那人了?”
“没。”云今将餐具收拾起来,淡淡说:“我只是怕他把斋堂吃穷了。”
往日连古楼子都要吃三人份的人,何苦在这茹素。
**
咸德坊陆宅。
看了一天的书,陆景同兴冲冲地跑到兄长的院子里,想一起踢蹴鞠,活动活动僵直的身子,却扑了个空。
“阿兄不是中午就去净因寺送物了吗?这个点该用暮食,城门也快关了,怎还未归家?”
下人答不上来,只说少君可能从山上下来直接去铺子了。
陆景同哦一声,兴致倒是没有减退,随手点了几个人,“那你们陪我踢蹴鞠,踢得好都有赏。”
谁知一直到餐罢,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消完食,都没见兄长归家。
少年郎着急起来,“阿兄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我出去寻一寻?”
豆卢氏斜了小儿子一眼,揉着眉心说:“跟个皮猴似的,转得我眼晕,坐下消停会儿吧。你阿姐早就让人去打听了。”
长姐的人回来,却没有直禀,而是附在长姐耳边细语,而长姐又附在阿娘耳边说着悄悄话,简直要把陆景同急死。
豆卢氏脸色微变,眉头也皱起来,但瞥见陆景同上蹿下跳的样子,就飞快恢复平静,笑了笑说:“我当什么事呢。你阿兄啊,好心办坏事了。”
遂将误送香料之事讲了。“咱们家一时也消耗不了多余的香料,大郎就打算顺手处理了,这不,在西市署丞那儿多喝了几杯,误了时辰,干脆在那儿歇一晚,明日再回家。”
陆景同若有所思地点头,想着兄长平日里确实和两市署丞交好,老友见面喝几杯也是有的。
可是长姐和阿娘的样子……怪怪的。
似在瞒他什么。
第十一章
秋意悄悄绕过指缝,甘望山层林尽染。
云今负责的部分进展顺利,但用老张的话来说,她的小毛病很多。除了面部细节欠缺,衣纹的动感处理不到位,佛衣样式也了解得不够深入。
一言以蔽之,平日里缺乏观察。
老张领云今去半山腰看了一尊摩崖石刻。规模不算大,却让云今短暂失语——其身绘彩衣,金箔贴面,琉璃作眼,格外精美,亦不失庄严静穆。
老张示意她看,“云丫头,你发现没有,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璃做的嘛,佛家七宝,流光溢彩。”
老张摇头,领着她到佛像底下去瞧。一站过去,无论身量多高的人都变得异常渺小,佛像如山一般沉稳,又蕴含与山有别的感觉。
云今仰着脑袋,端详了半晌,喃喃道:“眼神是向下的。”
老张笑着颔首,听云今继续说:“对哦,我现在想想,石像、泥塑像,坐像、立身像,佛和菩萨的眼神很多都是向下的。信众跪拜时,普度众生的悲悯感就出来了。”
“行啊,没白收你这徒弟,不是笨得不开窍的那种。”老张很是嘚瑟。
师徒俩往回走时,老张从佛像半睁着眼睑,提到佛家的戒定慧,可谓倾囊相授。
只是走着走着,他忽然问:“那个新来的居士,姓霍的,你跟他认识?”
云今一时无言。
这半个多月来霍连倒是没在私下里找过她。偶尔在斋堂相遇,他也跟没瞧见她一样,擦肩而过,乍一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来净因寺修行的居士。
甚至还有一回撞见霍连立在一边听小沙弥辩经。
真是稀奇,他莫不是真有心归佛?
“只说过几句话,怎么了?”云今硬着头皮扯谎。
老实说,在这种特殊的环境打诳语,她很有心理压力。
“没怎么。”老张腿脚不好,走得倒不慢。
他瞥了眼云今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他朝我打听你来着。年轻后生就是压不住性子,问了些有的没的,人家包打听都不是这么个打听法。我就听他绕,这绕着绕着就绕到你身上。”
“那师父是怎么回的?”
“我当然夸你啦,看他也不是存了歹心,估计瞧你生得好才动了心思,我就说你已经嫁人了,他没戏。”
“……然后呢?”
“然后他那脸黑得呀!”老张哼了声,“我宝贝徒弟这么抢手,等他磨磨蹭蹭来问,当然没戏。”
师父的话过于像儿戏,云今想当做听听就过了,可一整天下来还是萦绕在心头。
用过暮食,她干脆直接去藏书阁,借着翻找资料,让自己沉浸进去。
**
傅七端着一碗喷香的荞麦碗团,熟练地划拉几道,倒入料汁,搅拌起来。
他蹲在门槛上,边吃边汇报:“时间太久,都过去两年了,打听不到陆显庭那时候得的什么病。但我这阵子跟着他,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不是在家就是巡铺子,或者请一些生意上的人吃饭。阿兄,我特别看了,胡姬酒肆他是一家都没去,就是很正经的吃饭喝酒。他身边跟着的也都是小厮,男的。洁身自好这一点真的没话说。”
霍连嗯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傅七又说:“阿兄,你真不吃烤羊腿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个精美食盒,恰是如今食肆里刚流行起来的温盘,里头是傅七专门打包过来的餐食。
“不吃。”
傅七急了,“阿兄,你是假居士,又不是真要守什么戒律,吃口荤腥怎么了?”
傅七想说的更多。他阿兄手里产业颇多,什么米行、布行、饮子铺、酒肆,就连替别人管钱的柜坊都有两家呢。这下可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啪啦一下把尹州的好日子都甩下,跑到晋阳来。
来就来吧,还跟着骆娘子吃起素,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傅七不懂什么梦不梦的,只知道换作他,才不会在意梦里的老婆。单就说一点,胡姬酒肆里的美貌胡姬她不香吗!
霍连掀起眼帘,“你也觉得陆显庭是良配?”
傅七把手里的碗团一放,挠着头说:“我是觉得他还行啊,当然和阿兄你比起来肯定是差远了。”
“少拍马屁,说实话。”
傅七掰着手指数,“陆显庭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哦对了,他不是还有做女红这一手嘛,多难得啊。嗯……陆家人也无可指摘,要我是小娘子,那也愿意上他家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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