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东厢房紧闭的门窗跟前,她深吸一口气,叩门道:“惠娘娘,我是石小诗,我来看您了!”
第90章 冷宫
她等了许久, 才听见屋内吱呀一声,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过来开门。
从前拍宫廷剧时,那些沦落冷宫的妃嫔总会带上自己的贴身女婢, 就算是日子清苦, 也还能体会点当主子的特权,可这逍遥宫却是全然不同的, 门一开, 露出一张干枯蜡黄的脸, 竟是那拉氏本人。
她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麻衣,袖口领口都有破损线头,稻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扎起, 显然是这两个月来,都没有打理梳洗的模样。
“这里, 就我一个, ”她大概是太久没跟人说话了,舌头都有点打结,歪唇冷笑一声,“太子妃, 进来吧。”
石小诗把张三留在门口,自己跟着那拉氏走进那间厢房。说是厢房, 其实连宫女的他坦都不如,光秃秃的砖地, 缝隙里杂草重生, 窗上没挂帘子,屋内也没设地笼, 当中竟很难得的摆了个满是破洞的屏风架子,架子外面一张圆桌, 两把杌子,屏风后面是张榻,草席上一床破棉絮,就算是被褥了。
石小诗看得心惊,问她:“这里不烧炕?怎么能过冬呢?”
那拉氏淡然地坐在桌边,用指甲乌脏的手拿起杯子,里头水色也是乌沉沉的,“万岁爷若是想让奴才活到明年,自然会送碳盆子来了。”
石小诗明白了,这样的遭遇也有康老爹的授意,毕竟她犯下的过错不仅仅是杀人,更有篡位夺权之嫌,没当场发落斩杀,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不会秋后算账。
“随意坐吧,这里比不得毓庆宫,我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招待太子妃的茶水,就连这屏风架子,也是我从一个死了三天才被发现的太嫔屋里捡的。”房内就两把小杌子,那拉氏独占了一把尚且完好无损的,又指了指对面那把瘸了腿的,示意她坐下。
石小诗没领她的情,只在原地站着,将手上的朱漆食盒放在桌上,“昨日中秋,这是佟佳贵妃让我带来的。”
那拉氏不客气地掀开盒盖,朝里张望一眼,又拈起一块来对着惨淡的天光瞧一瞧,“这是松仁龙眼糕,还有果酱镜糕,真不错,真不错啊,从前我就喜欢吃龙眼,宫里来了新鲜的,万岁爷总会叫张鸿绪给我送一份……只可惜,如今我就只配吃馊了的咸菜配馒头,那馒头啊,甚至不是白面的……”
她的眼角没有泪,唇角的笑也显得阴森森,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珠子却死死盯住手中的松仁龙眼糕,一副想吃,却又在顾忌着什么的模样。
石小诗明白了,她是怕自己在吃食里下了毒,轻叹一口气,道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卷起袖子拿了块吃下,然后才看见那拉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她嗫嚅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吃不上饭,我就带碗面条来了。”
“不怪你,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哪吃过这样的苦呢?”那拉氏歪了歪头,“我是从小宫女一步步爬上来的,从前日子也没好过多少。”
石小诗听得眉头一抽,心说你也知道自己是宫女出身,为何还要残害其他宫女呢?
那拉氏悠悠地啃了口糕点,似乎在细细品尝滋味,一个吃完,还极节约地将桌上的饼渣捡起来吃干净,然后才问道:“太子妃,你是第一个上这逍遥宫来的人,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石小诗摇了摇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拉氏却没有顺着问下去,她将那盒糕点收好放到一旁,想了想,先发问道:“你看我如今这样,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石小诗说不是,“你是罪有应得。”
那拉氏突然放声大笑,笑完之后才开始喃喃,“是啊,是啊,我是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上万岁爷那里去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不好,我不觉得得意,也不会为你感到悲伤,”石小诗没理会她突然的疯癫,冷冰冰地说,“你落得如此下场,对于那些丢失性命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安慰吧,可惜这样的慰藉又能有什么用呢?你难受、你痛苦,至少还是你活着的证据,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拉氏见石小诗是个毫不动容的冷心肠,也不愿再装腔作势了,斜眼道:“你别在那儿惺惺作态,有事快说,就算你是太子妃,我手上已经有了那么多人命,再添一条也没什么区别。”
石小诗打心底觉得她很可怜,从进门到现在,那拉氏已经展现出在冷宫这两个月被折磨出来的种种极端心态,哭着哀求不成,就只能威胁,想起她对胤禔那副慈母心肠,对众嫔妃的势利和刻薄,或许在这么多张面孔之下,到底什么是她真实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吧。
她不欲纠结口舌之争,直接切入正题:“温僖贵妃薨逝前,你去过永寿宫吗?”
那拉氏大概也没想到她要问的竟是这个,愣了一瞬,然后立刻冷下脸道:“没去过。”
“那温僖贵妃生前,是否做过恶事?”石小诗斟酌着问,“或者得罪过什么人吗?”
那拉氏眼神里忽然有了点微弱的光,盯着石小诗探究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要说出口,却又改变了主意,冷笑道:“不知道。”
石小诗碰了壁,她知道以那拉氏眼下境地,是如论如何也问不出只言片语了,于是只好作罢,点点头道:“好吧,那你保重。”
那拉氏没说话,显然也没留她的意思。
石小诗走到门边,看着对面墙皮剥落的宫墙上,有人用石头画了个大大的“安”字,瞬间便想起了曾经也被发落到冷宫的安嫔和敬嫔,立刻回头问:“那一间是安嫔的住处?”
那拉氏无精打采地回:“哪个安嫔?”
“安嫔李氏,还有敬嫔王佳氏!”石小诗睁大眼,感觉到了一点希望。
“哦,原来是她啊,”那拉氏又突然笑起来,“太巧了,她上个月没的,我这屏风架子,就是从她屋子里捡的呀!”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眼搅在一处,笑得更有疯劲儿了,“竟然是她!当年她可是我们当中最漂亮的那个,怎么就成了那个又老又瞎又哑的样子啊,在炕上爬来爬去,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宫人呢!”
“惠娘娘!”石小诗厉声问,“她们两人到底是因什么原因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安嫔死了,那么敬嫔呢?她如今还住在逍遥宫吗?”
她只是摇头,笑得眼角泪水横流,“原来那个钮祜禄的死是因为这个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啊,我偏不告诉你!”
那拉氏一把将石小诗推到门外,然后轰地一声,将陋室的破门紧紧关上,任凭石小诗在外面说什么,提了多少次大阿哥,也一声都不吭。
这番见面,到底是石小诗年轻,败了阵。她有些失落带上侯在外面的张三,一同走出逍遥宫,经过这一面,石小诗更加确定,安嫔敬嫔这两个人,必然与温僖贵妃的死因息息相关。
但是内务府的记档浩如烟海,真要细细查找,却又没个头绪,有些谜底啊可能就在明面上,可若缺少了当中关键环节,便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找到更多线索之前,石小诗只能先把这桩事放下。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天又冷了些,但是大概是二大爷每天都要吃羊肉锅子,她也不觉得有多凉,反正有人形恒温取暖器在,甚至晚上睡觉都不叫烧炕。
而九月很快就来了,先是月初要去吃满月酒。八月末,长姐石小月给辅国将军德义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嗓门嘹亮,四肢强壮有力,完美继承两边人的武力基因,喜得德义当天就向众人宣告,他家有这么个女儿就足够了,以后必然会成为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绝不比那青史留名的女将军妇好、樊梨花、唐赛儿们差!
而石小诗作为小姑娘的亲小姨,自然要亲自登门道喜,二大爷便也要陪同爱妻,于是太子夫妇这么一到场,小孩儿的满月酒也变得极有排场,德义家和石家都觉得倍有面儿。万岁爷呢,大概也是看在石家出征有功的面子上,给了小姑娘一个固山格格的封号,这可通常都是贝子之女的才有的殊荣,于是不知不觉间,石家的地位又在水涨船高。
从小姑娘的满月酒上回来,胤礽就一头扎进了詹事府,上热河行宫围猎就在跟前了,因为这是他的太子妃头一次跟着出差,胤礽自己心里也很期待,自然要提前把行宫各处打点妥帖,不能叫爱妻失望,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忽略了一件大事——不是和石小诗幸福美满的夜生活,而是康老爹在中秋家宴上让他和三阿哥胤祉一同主持的《明史》修编工程。
这日他抱着一大叠图纸上乾清宫去,在梢间里候着的时候,听见廊下传来小太监的说话声——
“……三阿哥是真人不露相貌啊!”
“你猜猜万岁爷要赏多少?”
“……一百两?这不能够吧?我猜八成要赏个郡王的衔儿了!”
“嘘,你小声点!上回张谙达怎么被罚去辛者库的,都忘了吗?太子爷这会就在梢间里呢!”
两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变小飘远了,胤礽站在窗内,外头的深秋阳光将他的神情分割成两半,眉头紧紧抓起来。
胤祉到底办了什么大事,能配得上封郡王的赏赐呢?
第91章 绿茶
正遐想间, 忽见四阿哥胤禛迈着方步踱进梢间来。他向来有一种少年老成的端方稳重,也因这份稳重而很得康老爹信赖,但饶是这么个人, 见了胤礽还是连连摇起了头。
“太子二哥, ”胤禛朝他拱了拱手,“我家四福晋总跟太子妃嫂嫂一块打牌, 她上次回来, 说太子妃嫂嫂教过她一句江南土语, 您猜是个什么说法?”
胤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摇头说不知道。
胤禛看了眼外头,小太监已经走远了, 压着嗓子说:“好绿茶啊。”
“什么茶?”胤礽摸不着头脑,“江南的绿茶, 莫不是西湖龙井?”
胤禛摇了摇头, 有一种心怀连太子爷都不知道的小秘密的快活,“这是形容人的,您待会看着吧,三哥这次事儿办得呀, 就很贴合这句土语。”
这关子卖得胤礽心头七上八下,一时间梁九功来报——“万岁爷请太子爷入内说话啦”, 他也不好拉着胤禛追根刨底,只好正了正脸色走进去。
“保成啊, 来得正好, ”康熙笑盈盈地歪在炕桌边,指着金绸里的一沓奏本, “这是胤祉呈报的人选,我看了, 可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大清虽说每年都开恩科,但选上来不过寥寥数人,多少豪杰都被耽搁在翰林院里了,如今能有这个修明史的机会,将这些人挑出来,也是我大清之幸事。”
胤礽眉心一动,他记得胤祉先前同他说过,会将此次修《明史》的人选写成名单,呈报到詹事府供他筛选后再报送至乾清宫。他用余光朝奏章上一瞥,这么多人,当中是否有浑水摸鱼的,是否有胤祉私心塞进来的,可真不好说啊!
“三弟是直接送来给汗阿玛过目的?”胤礽也不想藏着掖着,脸上挤出了一个客套的微笑,“汗阿玛命三弟与我共同办理此事,先前你我也说好了,这名单先由你擢选,再由我挑选,最后请汗阿玛拟订,三弟这么绕过我去,多少有些生分了。”
康熙将目光转向胤祉,“你没给保成看过吗?”
胤祉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问,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太子二哥别责怪我,臣弟只是见您近日实在忙碌,我也往詹事府去了好几回,回回您都不在……大概是在陪太子妃嫂嫂,或是汗阿玛吧……臣弟实在是不敢打扰啊。”
话锋间的夹枪带棒已经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的了,胤礽一皱眉,朗声问道:“我日日散朝后都在詹事府,一直到晚膳前才回毓庆宫,三弟究竟是何时登门,烦请细细说来。”
这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康熙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如此上纲上线,低声呵一句,“好了,兄弟间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老三,下回注意。”
胤祉含笑说句好,然后朝康老爹温声道:“汗阿玛,我今日也是凑巧,正好身上带了这名单,本意是请安,顺便将人选呈报,省得耽误了工程……毕竟您上回也说了,从热河回来,此事便要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让天下百姓都知晓我大清的宽大和公正。”
话正说到康熙心坎儿上,那奏章上的名单便也没看个究竟。九五至尊到底也是凡人,喜欢听别人夸赞,也会对日复一日的案牍之劳形而感到厌倦,望了望外头深秋清爽高洁的长空,康老爹发出最终指示:“就按胤祉的奏章办吧,保成,热河之行就在眼前,咱们父子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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