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归来后康熙还没见过荣妃,掐指一算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他正稀奇宫中到底谁能有这个技艺,比苏州画舫上的伶人弹奏还动听些, 驻足定睛一看,那倩影柳腰云鬓, 容颜微丰,叫他猛地想起康熙五年时, 日日陪在他寝帐外的解语花。
“荣妃?”康熙挑高了眉头。
荣妃一惊, 将琵琶抱在怀里,盈盈俯首:“见过主子爷。”
“你今儿, 和往常不大一样。”康熙的目光从她鬓角落下,停留在衣襟前的第四粒盘扣上。
“奴才昨晚忽梦少年事, ”荣妃凄楚地说,“就连这琵琶都要生疏了,便想着寻个清静处练手,没想到冲撞了主子爷,万望海涵。”
康熙摆了摆手,奴才和主子爷是他们两年轻时的称呼,而今宫中嫔妃都自称臣妾,反叫他万岁爷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对话,简直让他忽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你……清瘦了。”康熙走到她跟前,低声道。
荣妃故作慌张地笑了下。
“奴才太久没见到您了,”她眼波柔软地像一泓秋水,“到底人老珠黄,比不得她们年轻……”
康熙没说话,忽然就牵住了她的衣袖。
“今晚,翻钟粹宫的牌子。”他拧头朝小太监吩咐一句,然后便拉着荣妃,大步流星地往寝宫走去。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日渐苍老的万岁爷大概在荣妃这里重新找寻到青春的活力,一连翻了七日钟粹宫的绿头牌,荣妃复宠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紫禁城。
由于包衣奴才这个出身的限制,佟佳贵妃很明白,荣妃再得万岁爷欢心,也不会越过她头上去,因此她这边一切安宁,反倒是宜妃和德妃炸了锅,除了初一十五万岁爷要留宿承乾宫,敏妃仙去后,宜妃每月少说也有七八天要伴驾,德妃则有三五天,余下几天看万岁爷心情,翻密贵人、良嫔、定贵人那几个的牌子,荣妃出来一搅合,宜妃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万岁爷的銮驾了。
“那个狐狸精到底给万岁爷下了什么媚药!”她气冲冲地走进永和宫同德妃抱怨,“都老成那样了,还能有这个本事?”
“宜妃,慎言!”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她拉进来关上门窗,“你忘了延禧宫的那个,在各宫安插过眼线,荣妃跟她一直要好,万一她也……”
宜妃气得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没有机会,谁叫那四个小阿哥都养不活呢,这把年纪,还想再生一个?”
德妃走过来顺顺她后背,“不至于,我猜是三贝勒想上位,她这个当额涅的,也不得不为了儿子搏上一把罢了。”
宜妃长叹一声,“反正我和老五、老九早早说过了,那太子可不是好当的。”
德妃望着窗外院中正在练习耍大刀的小儿子十四,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没互相安慰上几句,永和宫嬷嬷就一脸发青地走进来报:“两位主子,方才乾清宫传来万岁口谕,将钟粹宫荣妃的各项用度都提了一档,虽然名头上还是妃位的衔儿,但吃穿上已经和贵妃一样了……”
她瞧着德妃和宜妃愈发阴沉的脸色,犹豫道:“……万岁爷还说,从今往后,荣妃位列三妃之首……”
宜妃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真叫她越过我们去了?德妃妹妹,你评评看,这宫里还有理没有?我要去承乾宫找贵妃娘娘。”
“找贵妃也没用,”德妃按了按发胀的额头,“万岁爷都下旨了。”
“那我就去找太后主子!”宜妃银牙都要咬碎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你我出面,”德妃还是理智在线的,“荣妃和贵妃用度一样,佟佳贵妃能忍得住?毓庆宫太子妃能受得了?三贝勒声望水涨船高,太子爷岂会坐视不理?”
宜妃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只能先忍着?”
“是,”德妃是个明白人,“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皇宫里,千万不能冲动,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德妃和宜妃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响,只不过,太子爷和太子妃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散过早朝后,大理寺卿张云翼就同胤礽咬耳朵——索额图现在绝食抗议,只求见皇太子一面;而昔日伺候在那拉氏身边的姑姑梅鹊也找上毓庆宫——那拉氏自称时日无多,希望临走前把话同太子妃说清楚。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去了大理寺天牢,一个推开逍遥宫大门。
胤礽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寺天牢,相较于九门提督和各地衙门里的牢房,这里关的通常都是犯了重大过错的囚犯,守卫异常森严,不过赫舍里家和毓庆宫早早有人打点,因此牢房还算洁净,吃食也算干净,索额图除了油水不足,脸颊瘦凹下去了以外,甚至比从前花天酒地时还要精神些。
有人给胤礽搬来一把椅子,他一甩衣摆坐下,颔首唤了声:“叔姥爷。”
索额图盘腿坐在一堆蒲草之间,天窗透出一点诡异的阳光,凄凄惨惨地映照在他侧脸上:“保成……保成啊,你终于来了!”
“叔姥爷,”胤礽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放心,赫舍里家的其他人都活着。”
索额图唇角扭出了一个凄惨的笑,“我知道啊,我知道……我还听说,你和太子妃生了一对龙凤胎,是不是?”他朗声大笑,“他们都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托皇太孙的福啊!”
“是。”胤礽顿了下,“小阿哥叫弘晏,小格格叫鸣幽。”
索额图点了点头,“你如今也为人父了……很好,我且问你,保成,我如今沦落这般田地,我都想通了,你怎么……你怎么狠的下心让郭琇查我?”
胤礽叹了口气,“叔姥爷,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错了?”索额图陡然拔高声腔,“若不是我,你早就是个废太子了!”
胤礽摇了摇头,“有些事,我也是长大后才明白的。”
他蹲下身,定定地望着坐在牢笼的老人,“我姓爱新觉罗,不姓赫舍里,您能明白吗?”
索额图厉声道:“你这么说,让你额涅知道,该有多伤心啊!你身上到底留着一半赫舍里家的血!”
胤礽说是,“没有赫舍里家,就不会有我,可我除了是额涅的儿子外,还是大清的皇太子……我必须效忠于我的君父,只要有他在,便不会改弦更张,动摇国本。”
索额图哼笑一声,“天真!你看着吧,你那些弟弟们,没有一个不觊觎你的位置,等他们慢慢长大,终究会取你而代之!”
这话倒是与胤祉的想法重合,胤礽不否认,索额图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他心中并没有怒火,也没觉得奇怪。
“或许吧,”他用近乎自言自语的模样淡声道,“只是堪堪这个东宫之位,真的值得手足相残,与至亲至爱反目成仇吗?”
——
逍遥宫还是一样的萧条,好像时光在这座被宫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间停止流转,石小诗这次没带张三,她很确定,如果那拉氏有话要跟她说,便不会主动害她性命。
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拉氏居住的宫室门口,大门洞开,那拉氏独自坐在桌前,身上还裹着那床旧草席,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上回又疯癫了不少。
“是你,你来了。”她干涸的唇瓣动了动。
石小诗说是我,然后卷起衣袖,从缸中给她盛了碗干净能入口的凉水。
“保清,保清都不愿意来看我,”那拉氏呆呆地望着门外寥落的砖地,“他还是责怪我的。”
“我也许久没见过大福晋了,”石小诗想跟她说点开心的,“年后大阿哥被册封为多罗郡王,你看,万岁爷并未因你降罪于他。”
“那就好,”那拉氏眼中闪过一点欣喜的神色,“好久……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你想想办法,让保清来看看我吧,你是太子妃,你一定有办法!”
石小诗沉默了一下,“我可以帮你传话……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安嫔、敬嫔和温僖贵妃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荣妃是不是也做过什么?”
那拉氏瑟缩了一下,“荣妃啊,我同保清说过,他有事可以找荣妃商量。”
石小诗俯下身,静静地看着眼前乌头脏脸的女人,很难想象,她曾经是一宫之主,四妃之首。
“荣妃现在颇得万岁眷顾,或许不会帮你的保清了。”
“啊?”那拉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所以你知道什么,要全部告诉我,”石小诗垂眸道,“如今只有我会帮你传话,你明白么?”
那拉氏张着嘴待了好久,良久才舔了下唇角,“你想知道温僖贵妃是么,她倒霉就倒霉在,她是孝昭皇后的妹妹啊!”
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撞入耳中,石小诗细想了一下入宫前于嬷嬷的教导,是了,如今宫中确有三位大行皇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孝懿皇后佟佳氏,而温僖贵妃是孝昭皇后的妹妹,现在的佟佳贵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康熙三十五年故去的平妃,则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妹妹。
掐指一算,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在康熙十二年就入宫了,那么一切都对得上了,
脑海中无数线索串联起来,电光火石般,她沉声问出口:“先仁孝皇后之死,是否与温僖贵妃,不……孝昭皇后有关?”
第108章 对话
更漏嘀嗒,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索额图瑟缩了一下, 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胤礽说:“快到中秋了。”
索额图凄惨一笑:“中秋, 本该阖家团圆啊……”
胤礽不想跟他打感情牌,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空碗, “中秋那日, 我可以让人给你送些好酒好菜。”
索额图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久都没说话。
木门吱呀一声,铁锁郎当,引着胤礽进来的大理寺小吏走向胤礽道:“太子爷, 不早了,大人说请您尽快说完话便回宫吧。”
“知道了。”这么胶着下去不是办法, 他抿了下唇, 问道:“叔姥爷,我最近听闻一些往事,我额涅……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有人给她下了落胎药么?”
索额图仰起头来, 眯着眼打量胤礽脸色,“你还知道这些?”
“那个人是谁?”他厉声问牢房中的老人, 而对方只是轻轻摇头,不愿说话。
“您既然早就知晓, 为什么不阻止?”胤礽声调兀地拔高, “为什么不告诉汗阿玛,让他惩罚作奸犯科之人?”
“保成啊, ”索额图无限怅惘,“你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 对帝王之术,却还不够了解。”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胤礽脸色发青,“我汗阿玛早就知道了?”
索额图只是摇头,声音发颤:“那落胎药,用的是藏红花,是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但是你想想,我赫舍里家族,原本如日中天,在朝中说一不二,可就在你出生后,除了你当上东宫太子,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怀上小阿哥,有人和外臣结盟,老明都能跟我唱反调了,然后没过几年,你额涅尚且尸骨未寒,万岁爷就执意要举行后宫大封,将她们从贵人晋升为嫔位,还有人当上了皇后……其中谁是背黑锅的,谁是获利最大的,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得出来。”
——
外面忽然就起了风,很寒凉,逍遥宫的门窗年久失修,被吹得噼啪作响。
那拉氏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住所,她不慌不忙地坐着饮茶,脸颊衣服又脏又臭,杯盏也是破的,水色泛着诡异的青黄,但她的姿态从容优雅,仿佛还是那个延禧宫的四妃之首惠妃娘娘。
“盆中有净水,你喝那个吧。”石小诗拧起眉头,她可不想看见那拉氏因为喝下脏水而暴毙在眼前。
那拉氏充耳不闻,闭着眼,似乎杯中是上等佳酿。
“惠娘娘,”延禧宫那件事过去一年了,石小诗还是没能习惯称呼她为那拉氏,“我刚才的问题,你能回答吗?”
那拉氏讥笑一声,斜眼看她,“你猜啊,猜中了我就告诉你。”
石小诗盯着眼前疯疯癫癫的女人,直觉道:“至少我能肯定……不是你。”
“哦?”那拉氏挑高了眉。
石小诗冷冷道:“皇额涅的药都是太医院开的方子,要经过那么多人检验,当时京中有天花时疫,你要照顾多罗郡王,没这个精力和胆量去坤宁宫下药。”
那拉氏呵呵冷笑起来,“你猜得很对,下手的确实不是我。”大概是想到大阿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母爱的柔色,“我那会儿只想把保清拉扯大,你看,我当年还是很卑微谨慎的,宫里死了那么多小阿哥,我哪敢有片刻松懈啊。”
石小诗目光一冷,“那时候已经在宫中的,就只剩下先孝昭皇后了……是她叫人动的手?”
那拉氏哼了哼,“温僖贵妃……我还是习惯叫她小钮祜禄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她怎么会犯蠢,把安嫔和敬嫔都给送进这逍遥宫里来了呢。”
石小诗眉心一跳,这就是荣妃那张纸条上写的,所谓温僖贵妃生前犯下的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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