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不大,但呼朋引伴的,卷风带枝可恶的很。
足以在本就恶劣的天候中,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在这急流如潮,雪浪如沫的冲刷之下,那姑娘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叶湛没有丝毫犹豫,一面顶着风雪一步步向前淌着,一面分心的注意着那姑娘。
她十指牢牢嵌在青石上,很用力很用力的抓取青石的边缘,又把身子化成一坨秤砣,牢牢坠着。
她拼了命的抱住那块青石,像咬住山岩的青松一般,绝不肯放手。
彩色袍袖灌入烈风,霜雪拢在其间疯狂的鼓噪着,却没有将那看起来轻飘飘的姑娘,吹动分毫。
可是,轰鸣声由远及近,雪与风与天疯狂得缝合在一起,倏然化作一口雪白的锅,要将人一段段卷噬鏖煮。
叶湛走的愈发艰难。
每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之上,铺面盖来的冰雪如冷蛇,刺破他身躯,遥遥往他骨髓深处钻去。
似走在枪林弹雨中,寸寸雪泥化作锁链,薄瘦冷白的脚腕束着,劲瘦如锋的身躯切分,他却眉目不动。
只看那翻飞的雪浪,混着蜿蜒的雪道冲下——
浑重的青石后头,那位穿着像只翠鸟的小姑娘伶仃可怜,身上的衣服被掀的翩然欲飞,几乎连推带削的裹着她往漩涡里拖。
叶湛眼眸一深,挑动僵冷的唇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胸腔犹然震着,眼角冷面却蜿蜒着凌厉血迹。
红光滤上眼底,眼看着那风声如狂,呼啸着往前想要扼杀前方那抹鲜活的明色——
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姑娘却忽然放开青石,四肢暴露在深雪中,乌发也被击打得狼狈又凌乱。
只见她咬住一截袖子,猛然扯开登山服,又反手将片缕阑珊的残布寸寸压进雪地中。
最后屈起膝盖往里猛扣,待衣衫平后,她立身把头埋在雪堆中,又重新抱紧石头。
铺陈衣物,掩住口鼻,为的是免于在风雪中窒息——这是面对雪崩时,危难关头的急救之法。
可是。
那摧天裂地,雪山倾推的雪,已然袭击到近前。
积雪晦暗如墨色翻涌,冽风卷携着雪珠,颗颗劈下,仿佛要趁势砸个痛快。
叶湛在雪河中艰难的逆行,身后连绵滴落的鲜血滴落着,艰难踱近,却发现那姑娘情况很不妙。
长风吹得她身子摇摇晃晃,青石上十根手指松松捏着,仿佛只要凛风一掠,就可以把她卷入雪河中。
叶湛眉心一跳,也不知从何来的力气,姑娘被吹走的那一刻,叶湛躬身而起——
风雪倾天盖来,轰鸣声不绝于耳。
声势浩大、滔滔不绝的雪浪拍打在聊以栖身的青石上,倒真有几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意味。
远处,铺天的声响自天际山峦间流荡,凄厉的风声混着天云,誓要把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压下。
此间杂乱,唯有一折短促的闷哼突兀的厉害。
而后,又听见啪咔一声,像是什么柔韧的东西撞在重物之上。
有人指尖嵌入青石里,接着冰凉的身躯覆上,劲瘦的腰腹抵上纤薄的脊背,双臂密不透风的压着乱雪,把姑娘牢牢护在身下。
风雪吹的簇急。
尖啸声过耳,雪絮团团绵绵炸开,又密密麻麻砸在叶湛的单薄身体上。
像是无数根银针楔入,带着粗糙的砂砾和霜雪碎枝,寸寸摧折他的皮肉。
又有远风袭掠,似雪河中突然杀出的千军万马,马蹄踏着沙雪滔天而下,却迫他的身躯,踩得他一点一点蜷下脊骨。
眼见着离姑娘纤细白皙的脖颈不足微毫,只要微动薄唇便能……亲到。
叶湛牙齿咬合,冰冷的舌尖逼出层咸腥的痛意。
铁锈味在他口里蔓延,喉腔深处冲撞出一股冰凉的涩意,鼻尖除了冰冷的雪气外,仿佛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阳光,糖果,盛夏,柠檬。在这冰天雪地的动土中,温暖横生。
像是从姑娘身上传来的……
叶湛垂下幽冷的长睫,压满霜雪的眉间一蹙,肌肉鼓起,筋络牵动间,方才再次勉力撑起身子。
只是。
他骨头像是冻僵了那样,轻轻一敲就碎了。
叶湛动了下漆黑的凤目,眼角的一颗小痣惨淡到无光。他面上犹带着凝固的血液,看上去像极了一棘鲜红的刺青,散漫又冷漠的开。
而叶湛身下刻意拢出的小天地,却温暖如春。
风雪裹着春天,春天里摇着一颗柠檬小苗,被温柔的罩上了层玻璃。
他们牢牢靠在一起,高大身形覆着娇小的,从外头看来,像是某人强制的将人锁住身下。
可到底叶湛骨子矜冷,无论风雪逼得他怎样靠近,总与姑娘隔了两指距离。
雪依旧下的恣意狂放。
天破了个大洞,碎裂掉的残片从山峦上滔滔滚下,巨大的轰鸣声彻耳不绝。
此时此刻的叶湛,没却发出什么声音。
即使他身上覆满了深雪,即使他自己给自己的四肢扣上枷锁,即使他身上背负的重量愈来愈重。
雪花像崩落的山石,窸窸窣窣的落着,默不作声的堆加着重量,叶湛脊骨躬起的弧度压低又抬起。
他们二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乌青色的头发寸寸惨白。
仿佛雪花落下了一生,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以天地为盖,以山峦为衣,以雪花作棺,最后在苍茫的白雪中,化作一片
将这盛大又无趣的人生落幕。
叶湛闭了眼,呼吸也跟着变缓,勉力支撑的双手缓缓折下。
只听身下姑娘嘤咛一声,声调轻而闷,像在呓语。
仿佛惨淡的雪光中忽然燃起的一点火苗,小而微弱的光芒摇摇欲灭。
她声色掩在雪地中,十分模糊,叶湛只得屈身俯下,方才能够勉强听清。
“唔。”
女声嗡然轻阖,像是含了口好大的雪,细软清冷的语调递入叶湛冷如凉玉耳侧时,仿佛将他整颗冰冻的心脏都融化开。
“老爸,老妈,想,想,回家。”
“……”
叶湛松垮的情绪顿然收紧,而后身体绷如满月,似大雪满弓。
有雪尘裹成的寒箭砸在他脊背上,让他身形猛然下坠,乌发凌厉的刺破空气。
哼声霎时间漫满天地,碎玉琼声散落,一道沉到极致的嗓音中,叶湛惨薄干裂的唇碰到了一截冰凉的东西。
而后,弓弦猝然断裂。
他眼角小痣慌了一瞬,掩饰般的勾指揉了下他亲到的地方,低声道了句抱歉。
身下的姑娘身躯轻轻抖动,指尖蜷缩在雪地里,眼看着即将醒来。
叶湛心弦轰然一紧。
他低垂着眼,思索着自己该怎样解释刚才那个意外的吻。
……他不是故意,能信么?
可是,转念间,芜杂的思绪尽数斩灭。
远处天光陡暗,山峦之巅堆风积雪,山顶凛然矗着,似乎将原本裂开的洞戳的更大——
雪河冲天而下,狂风摆动天日,青石掩体被一片冷白吞没,已完全不能护住他们。
叶湛只能躬起身躯,为姑娘承受下大部分的冲撞之力。
而后。
眼底一黑,勉力掀开眼睫,又有一阵凶猛的白光涌入,刺的他面颊上的血棘愈发蜿蜒流顿。
他只觉得自己像天地间一颗砂砾,辗转沉浮在一片蒙昧沉暗中,随浪逐出好远。
身上剐蹭出无数道细碎的血口,叶湛咬牙,抬手往下一挖。指尖掐入细雪中,被粗糙的雪面磨出十道清晰可辨血纹。
索性只是场风卷雪,很快,叶湛便伏在雪地上,稍缓了会儿,摇摇晃晃起身。
他还记得,那边倒卧着个姑娘。
霜雪撩入眼瞳中,雪粒乱搅。
又见姑娘侧了身,仿佛是被雪光冲撞醒的。
她目光懵了会儿,锁定着他时惊喜连连,提起微弱的语气:“救,救,救我。”
又想起什么,神色一淡,转而低道。
“不用了,就只麻烦您,帮我带个话——”
她扯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眼底分明苍凉悲壮,却说着温暖的话。
在漫天风雪的绝望之际,她让他传达爱。
可,爱是什么?
叶湛沉默的走向前,生冷的疼意顺着大雪往他脊骨里钻。他蹲下,指尖一触,握着姑娘凉如白玉的腕骨往肩上放。
只说了两句话。
“扣紧。”
“……别睡。”
其实他想多说一些。
也想鼓励她别怕,更想向她保证——他一定能带她走出深雪,走入春天。
可是,脑袋里昏沉蒙昧,口腔也酿着风霜铁锈。
他必须掐了手心上的伤口,让鲜血涌动流出,让疼意刺开迷障,才能保证自己不再阖上眼皮。
眼底寸寸发黑,他浑噩的踩着脚步一步一印的走,每一步都压得很实。
足间掀起雪尘和絮风,像是淌过了一场悠远漫长的长河。
他背着姑娘走了好久,
掌心中鲜血凝结成冰棱,刺开天光,山下隐现明亮温暖的招牌。
他抬着姑娘纤薄的双腿,终于抿唇笑。
“不要怕。”
“我带你回家了。”
“……”
.
而现在的叶湛,此生最庆幸的事,便是——
当时他鬼使神差的跟在姑娘身后,又鬼使神差的拼尽全力救下这个,只需一道含着水光的眼神,就能他甘愿把自缚于骨子里的枷锁全部去掉的小姑娘。
叶湛再次落回眼,垂眼看向自己冷白的手面。
手上青筋隐忍的斜起,而手下却有一片温暖绽开,姑娘老老实实的呆在掌下,任他捂着。
感受到纤长卷翘的触感刷在手面上,一压一抬间,酥麻的痒意漫入骨髓深处。
叶湛眼尾逐渐漫上一层薄红。
他真是不知,哪家养的这么听话的姑娘?让她别动,便真如一只摊开肚皮的小猫,任他随意施为。
心里藏着的某种坏心思往上提了提,喉结轻轻滚动了下,叶湛用尽自己最大的克制,将手束回,垂落在木椅上。
指尖收紧,哑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
柠檬轻轻落下眼:“嗯。”
第51章 学妹你听
柠檬落下眼, 轻轻‘嗯’了声。
她尚处于某种怔愣中,感觉眼角有阳光涌入,桃花眸呆呆地弯了下, 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睫毛抖动的弧度。
仿佛整个人都漫在一股凛冽的青松气中, 身侧阳光清暖,晒得她都浑身暖烘烘的。
有人拿手掌轻轻捂住她的眼, 指尖落下一片清冷而温淡的触感。
那人似是不经意, 勾了下她的睫毛, 她的心脏却不听话,怦然狂跳,动的真是好生厉害。
就像是……那天初遇时, 大雪轰然如潮,玉山倾塌。
在漫天雪影中, 他摇晃着朝她行来。
风将雪絮涌的翩然, 在朦胧到极致的白光中,一阵宛然入天光的脚印,拓印入柠檬的心底,既清澈又明晰。
分不清或快或慢, 柠檬心跳浑浊缭乱到难以听清。
外化到行为上,便是每一根睫毛都不安的颤抖着, 随着灰霾昏茫变至天光乍明。
光影倏盛,耳畔忽荡起学长那声抱歉——
“学妹, 是我失礼了。”
她一愣, 然后回神,低低“啊”了声, 又轻道没事。
适才拼命鼓起的勇气,在火山喷发后唯剩一地残灰。她觉得自己被烧尽了, 身躯掩盖在灰烬里头,仿佛怎么也读不懂学长的意思。
柠檬提起微弯的眼尾,桃花眼无措地落在远川长流。
远处,碧水蜿蜒涌动,群青色的山峦隐淡,与阳光一齐,懒照着南江中央那荇笔直连贯的跳岩。
一川江波随姑娘的眸色穿涌而下,柠檬明亮的眼神也随之寸寸暗淡下去。
她自暴自弃的说了声好,声音又干又哑,似是余灰未燃尽:“在抱歉什么呀?”
她实在找不出学长对她抱歉的理由,只能归结于——
学长大概猜到了她荷尔蒙躁动,想要婉拒,又怕她难过,所以用这种温柔的方式,无声的安慰她。
也是,其实她不用说喜欢,自己看他的眼神几乎暴露个彻底,如果学长也喜欢她的话,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柠檬垂下来眼,纤长卷翘的睫毛颤了颤。
也不去看四周明媚的阳光,天边垂落下来的流云,不去听四处流荡的风,她把自己装入一个封闭的容器中,默默的等待学长最后的宣判。
……哎。
无论如何,他们是做不成朋友的,她得尽快把南江这边的工作收尾,离开了吧?
可是,默了半晌,也没有听到声音,反是头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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