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糯米饭后,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跑,而是扎进了更为错综复杂的小渔村,为了方便行走,他干脆把拖鞋也拎了起来,直接光着脚踩在漂浮在水面的渔排上。
“是辰辰啊?又来找阿亭?”洗衣服的大婶蹲在地上,双手撑着硕大的铝制脸盆。
李享撩起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床单,边跑边说:“是啊!我给他带了饭呢!”
“去你曲叔家找,那孩子跟着老曲早上出海去了,现在没准回来了——!”大婶遥远地喊。
“好——!”李享也远远地应道。
渔排走起来晃晃悠悠,又穿过不少建在海上的小屋,李享终于找到了方瑞亭。
少年正背对着他蹲在墙角,过于瘦削的脊背在短袖下勾出一条凹凸不平的椎骨,一只手夹着根烟,时不时抽上几口,看上去和这渔村土生土长的孩子们毫无差别。
“哥!你怎么还抽烟呢?!”
李享吓了一跳,生气地抢走了方瑞亭手中的烟头,捻灭后丢到了浮板下的海里。
“你还没成年呢,不可以抽烟!”
方瑞亭无所谓地一耸肩,因为蹲累了,又换成了靠坐的姿势,瞥了眼男孩给他带的饭,不冷不热地说:“又是糯米饭?”
李享被问得有点傻,慢吞吞道:“啊?你前些天不还说好吃吗......”
“那也不能天天吃。”方瑞亭十分无语,不过还是端过来大口吃掉了。
方瑞亭吃饭的时候,李享便抱着膝盖盯着他看。
说来也是有缘,原以为遵城一别就是永别了,没想到又会在云城相遇。
就是方瑞亭的妹妹不在了......
李享一想起这件事就难受,他一直觉得死亡离他们小孩特别遥远,可现实却告诉他,年龄并不是有效的护身符,死神永远不会因为他们年纪小就赦免他们。
“听说那群没用的条子,又开始打起你的主意了?”
少年很快干掉一份糯米饭,用手背擦了擦嘴,又拆开了另一包。
李享回过神来,略显犹豫地“嗯”了声。
方瑞亭冷笑。
他已经许久没剪过头发了,下巴上的胡茬也冒出了些,原本后脑勺的部分已经超过了肩胛骨,被他随意扎了个小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
“你真的不打算见那些警察吗?”纠结了半天,李享还是忍不住问了,“我觉得他们也挺好的,他们是好人。”
“好人?”方瑞亭眼中的嘲讽更深,“呵,你还真是变了,那个破学校到底怎么给你们洗脑的,你凭什么就觉得他们是好人了?”
李享有些不太高兴。
别的李享都不会和这个大哥哥争,唯独不能说青枝学校的坏话,这是他的底线。
“他们真的是好人!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也不能重新上学!哥,你不知道,我现在都会算两位数乘法了呢!”
“可我、是、坏、人。”方瑞亭一字一顿,“好人是不会对坏人好的,所以对于我来说,他们永远不会是‘好人’。”
李享:“你这怎么跟说绕口令似的啊......”
“反正我是不会主动去见的,他们要是能找到证据抓我,就亲自来抓吧。”方瑞亭成功干掉了第二份饭,揉了揉填满的肚子,打算把剩下的两份留着晚上吃。
谁知李享却眼疾手快地抽出一份出来,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这份不行,”他说,“这份是留给沈老师的。”
“沈老师?”方瑞亭蹙眉,“就是你那个破烂学校的破烂老师?”
李享这次是真的怒了,眉毛都竖了起来:“你不可以说我老师坏话!信不信,信不信我不跟你玩了!”
方瑞亭只好摆出求饶状。
还不跟他玩,幼不幼稚。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理李享这种年纪的小崽子,然而他在这世上实在没剩下谁了,至少李享能给他搞来饭吃,偶尔还能起到解闷的作用。
“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 ,”方瑞亭不耐烦道,“你今天,不只是为了来送饭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被看穿后,李享局促地抠了抠手指。
“其实,是我老师想见你......应该是和你之前说的那些‘工作’有关。”
“怎么,这么大的云城是没人了吗,还得靠个外援......”方瑞亭嗤笑,“我就在这里,又不跑,谁想找我就来找啊。”
李享默默腹诽,心道还不是你什么都不配合,上次谈着谈着话还跑了,黑灯瞎火的,差点把人家上了年纪的老警察绕进海里去......
“我早就说了,他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抓我?就因为我害了一个警察坠崖?我还说是那个警察突然追我的问题呢。我劝你还是让你那个好老师打道回府吧,我是不会去见的。”
李享却没有放弃,一脸认真道:“不,你会见的。”
“嗯?”方瑞亭感到新鲜,“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李享把一张照片交到了方瑞亭的手心。
那是曾经他们几个孩子的合照,方玟就蹲在一群孩子们的中间,头发黏在了脸上几绺,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笑容很淡,但确实在笑着,方瑞亭一眼就看到了她。
少年手臂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哦?照片?你从哪里来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随意留下痕迹吗?”
“我一直贴在家里的,谁叫你从来不进我家看。”
李享手指用力,没抢过来,只好又上了另一只手,鄙夷道:“你不想要倒是松手啊!别给我扯坏了!”
少年的额角隐约抽搐,不屑地还给了他。
“不就是一张照片吗,人都没了,要照片有什么用?”
“真的不想要?”李享不太相信,“这可是沈老师特意带来的,你要是不想要,我就让她带走了啊!”
“......”少年开始犹豫。
李享暗自松了口气,想着临走前沈乐绵嘱咐给他的话,再接再厉道:“你是想要的对吧?我知道,你特别在意你妹妹,可是你知道吗?那个为了救你而坠崖的警察,其实也有个妹妹。”
方瑞亭一下子僵住。
“沈老师就是他的妹妹,她不是警察,她就是想找你聊聊。”
“方哥,我知道有坏人一直想害你,也知道你并不像那些坏人一样坏。沈老师的哥哥救过你,对你有恩,沈老师又给你带来了你妹妹的照片,她是真的想帮你,就像当初帮我一样。”
“所以,你就去见见她吧。”
第70章
约定好的会面地点是一处一层小楼的房顶。
这家原先的住户很多年前就搬进城里了, 人去楼空,野草疯长,方瑞亭刚逃到云城的时候曾在这里短暂地居住过,后来为了生存才慢慢活动于海边。
沈乐绵比方瑞亭要到得早, 小楼建在半山腰处, 从房顶望过去, 正好可以看见远处作业的渔船和蔚蓝的大海。
沈乐绵很少看海, 上次看还是高中期间学校组织的外出活动。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第一次面对大海的感觉——
一切都显得十分渺小,无论是人还是物。
包括所谓的痛苦与烦恼。
都一并随着海浪越卷越远, 不值一提。
感受着海风拂过身体, 沈乐绵深吸了一口气, 顿感心情舒畅。
然后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与明媚天气极不相符的阴郁声音。
“你道德绑架我?”
少年咬牙切齿, 握紧了拳头。
“真是不要脸。”
道德绑架?
沈乐绵觉得好笑。
她是没想到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个,所以她没有立即转身,只是稍微顿了下, 望着遥远的海平面,微笑着反问道:“只要达到目的, 道德绑架又如何?怎样又算是道德绑架?”
“难道,为了‘不道德绑架’,而刻意要求对方回避某些手段, 就不算是‘道德绑架’了?”
“你......”
这是什么歪理?!
方瑞亭被噎住,眼神逐渐由愤怒掺入了些别的情绪, 面露嘲讽。
“身为老师,你平时就是这样教育学生的?”
他说着便挑衅地往前走了几步。
身体却一直紧绷得像把拉满的弓,时刻蓄势待发,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逃离。
沈乐绵终于将视线从景色移到了男生的身上。
意料之中的,男生很瘦, 身上暴露的地方基本都有伤。
衣着打扮也很狼狈,绝对不是受到过呵护的样子,但骨子里的倔强却没有被磨灭半分。
沈乐绵很熟悉这种眼神。
“我现在不是老师,”她缓慢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做......受害者家属。”
“受害者?”男生尾音上扬,语气中的嘲讽更重,甚至没什么温度地笑了声。
“救人不就该是他们条子的职责么?领着这份工资,吃着这口饭,怎么能叫受害者?哪怕不小心没了命,那也应该叫做‘牺牲’。”
沈乐绵挑了挑眉,轻笑道:“这个词确实更准确。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家属来说,牺牲和受害,差别其实不大。”
“只不过前一个更好听,更能凸显其中价值,或者说是宣传价值……却经常让人忘了他们是真的受到了伤害,毕竟‘受害’这个词本身就带有弱势的意思,从某种角度讲,并不符合保护者的身份,看你怎么理解了。”
方瑞亭没有再说话。
老实说,沈乐绵的样子就是他想象中的那种——温柔端庄,轻声细语,是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天真烂漫小绵羊。
又总是以一种“我可以帮你”,“有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好可怜的孩子”的姿态居高临下。
多么令人厌恶。
他自然而然地把沈乐绵也归于了这一类人,什么罪错学校的老师,分明就是政府派来的洗脑机器,一点点拔掉他们的牙齿和利爪,把他们磨圆磨平,好成为“无公害”的底层大多数。
可一旦开始接触,又会觉得这个人不太一样。
非常明显。
尽管他说不出具体原因。
“你真的是老师吗?”方瑞亭的眼睛微微眯起,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乐绵报以微笑,也是第二次回答他:“我说过,我现在的身份并不是,你也不用紧张,这里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方瑞亭显然不信,不过慢慢的,倒也没一开始绷得那么紧了。
“要问就问,我时间有限。”他冷漠地说,“丑话说前面,不管你怎么问,我的回答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与其轮番审问我,不如调查一下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它才是害你哥受伤的真正凶手,不是吗?”
“可我今天不想聊这个。”沈乐绵摇了摇头,背着手环顾四周,再次深吸了口气,笑容惬意,“你不觉得今天的天气很好吗?”
“......”方瑞亭并不想回答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作势要走。
沈乐绵“哎”了声,又把男孩给叫住了。
“你真的很没有耐心,”沈乐绵评价道,“好吧,既然你非要聊些什么,不如......就聊聊‘绑架’吧。”
什么叫我非要聊??
方瑞亭被她的厚颜无耻所震惊,不可思议地瞪了她一眼。
沈乐绵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道:“‘绑架’的本意是以暴力手段挟持人质,继而达成施害者的种种目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才会遭到绑架?”
“......有钱人。”方瑞亭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这算什么弱智问题?拜托沈老师,我们是没怎么上过学,但不代表我们就是智障。”
“有钱人?这个答案不能算错,但也不能算对。你有钱,我完全可以抢劫,或者盗窃,但为什么非要绑架?”沈乐绵故意拉长了声音。
方瑞亭很讨厌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过嘴巴总是比脑子反应快,脱口而出道:“想要更多的钱呗。”
“这次就对了。”沈乐绵鼓励性地弯了弯眼睛,“抢劫和盗窃都是为了获取表面上的利益,而绑架要更为贪婪,它追求的是受害者藏在暗处的拥有物。以绑架为要挟,逼迫他将其取出。可这样问题就又来了,为什么一个人会感受到‘要挟’,为什么一定要听从绑匪的话,按他的要求行事?”
“废话,不给钱就死了,能不被要挟么。”方瑞亭有些不耐烦。
他总感觉自己正被沈乐绵往坑里推,这个女人绝对没有她看上去那样纯真无害,她骗得过李享,骗得过那群条子,但骗不过他。
沈乐绵的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
只是为什么?
“如果他不怕死呢?”沈乐绵又问,“或者,如果说受害者的家属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呢?”
“换个说法,是否只有当人质的价值大于被索取的物品,挟持才会生效?那么如果是小于呢?”
每说一句话,沈乐绵就会更靠近男孩一分,最后,她已经可以和男孩面对面,中间只距离一个小臂的长度。
“同理,还是最初的那个问题,什么叫做道德绑架?顾名思义,就是用所谓的道德标准为要挟,逼迫你必须做某些事,左右你的行为。所以你......又为什么会觉得被我‘绑架’呢?”
男孩忽然警铃大作,像是只终于发现陷阱的兔子,想要奋力逃脱,可惜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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