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勇忽然抬高声音,从座位上起来,余光扫过虚掩着的门缝。
因为家人生病,从而想要从医的人比比皆是。
可因为家人吸毒,从而想加入缉毒的人却少之又少。
不提政策上能不能通过,至少没有人能对自己这样狠——人都会对至亲产生保护与包庇心理,重罪说成轻罪,有罪说成无罪,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去维护亲人形象。
但是任逸不是这样。
从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见他,第一次提出想要加入禁毒大队开始,冯勇就知道了。
“若他真的想当个好警察,就该明白,任务没有贵贱之分。”冯勇铿锵有力,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
“干好本职工作,永远不忘初心,这才我们人民警察,应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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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市市局。
针对未成年犯罪的各路专家教授在会议厅围坐一圈,从早上八点讨论到下午四点,主讲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这种大规模雇佣未成年贩毒的行为前所未有,骇人听闻,若是先前的一切只是推测,那么方瑞亭的口供将成为扭转局势的核心。
大门推开又关上,隔绝了室内轰鸣的嘈杂。
沈乐绵沿着楼道往里走,拐进一处并不起眼的房间。
经过这几天的调养,方瑞亭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头发也重新剪成少年该有的模样,此时正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沈乐绵向负责看管的警察点点头,待他们走后,也搬来把椅子,和男孩相对而坐。
方瑞亭别开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窗外的草地,有几名小孩正在那里玩耍。
估计是警察家属,偷偷跑来的,因为很快就有值班的保安怒气冲冲地过来赶人。
很显然,保安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些小不点钻空子了。
最有意思的是,这群小孩还挺机灵,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相当“训练有素”,溜得保安团团转,四五分钟过去,愣是一个也没抓着。
原本如同一潭死水的眼底不由自主地起了波纹,方瑞亭眨了眨眼,像是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紧绷的嘴角慢慢放松。
随后又颓然地垂下眼睫,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我应该......是要被判刑吧,”他低着头,自嘲地笑了声,“我已经满十四了。”
沈乐绵不是学法的,她不能回答男孩的问题,方瑞亭特殊的成长背景也不能一概而论。
她只能告诉男孩,法官一定会公正地对他进行审判,当然,如果她是法官,她会希望男孩无罪。
“只要你没有犯罪的本意,我相信,你是不会受到很大惩罚的,”沈乐绵说,“法官会考虑你妹妹的情况,也会考虑你对案件侦破的贡献与配合程度,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怕蹲监狱,”方瑞亭活动了一下酸痛发硬的肩膀,用力靠进椅背,只拿侧脸对着沈乐绵,那颗藏在眼角的小痣也因为这个动作变得更加明显。
“我就是有的时候会......不甘心。”
沈乐绵有些意外地看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的妹妹要得上那种病,为什么我的父母死掉的时候没带上我一起,为什么我必须要替那个女人犯罪,为什么她把我当做儿子,最后却又要杀我......”
“沈老师,如果换做是你,你可以接受吗?”
第72章
取得方瑞亭信任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个年纪的小孩就像是一个紧闭着外壳的蚌,强行撬开只会两败俱伤,必须要迂回作战,温水煮青蛙, 才能慢慢让他松口。
沈乐绵的优势是她从来不急, 不管男孩搭理不搭理她吧, 她总能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 让对方一直处于“我很烦”和“受不了”的中间阶段,反正只要对方还忍得了, 沈乐绵就已经胜利了一半了。
“为什么最后决定告诉我?”沈乐绵这么问他。
那天是个雨天, 小雨, 不大, 沈乐绵撑着把伞,方瑞亭坐在小渔村的木制码头边,两条裤腿卷到膝盖, 赤着脚浸在海里。
临海的地方一下雨就会变得灰蒙蒙的,让那些远海的作业渔船变得更加影影绰绰, 像是黑色的、浮在海面上的小岛。
“我没有替他们隐瞒的理由,就这么简单。”方瑞亭的嗓子有点哑。
“你真的不需要打伞?”沈乐绵试探性地把伞往外偏了偏。
“......不。”方瑞亭说。
方瑞亭自然是不会接受这种“好意”的,一个劲儿往边上躲, 仿佛沈乐绵递过来的不是伞,而是什么生化武器。
眼瞅着男孩再往旁边躲就要掉海里了, 沈乐绵只好作罢。
爱打不打吧,反正最后感冒的又不会是她!
沈乐绵幽幽地叹气,总算是理解孩子死活不穿秋裤时, 当妈的感受了。
“既然没有隐瞒的理由,怎么一开始又不愿意说?”沈乐绵又问。
方瑞亭耸了耸肩, 一条腿在水下轻轻地晃:“我也没有必须告诉你们的理由啊。”
沈乐绵无可奈何地笑了几声,并附加上了补充解释:“懂了,就是想找我们这帮‘条子’不痛快。”
方瑞亭对此不置可否,看上去也颇有些微妙的心情愉悦:“你愿意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呗。”
他不能否认,沈乐绵确实和一开始那些找他审问的警察不同。
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同......他感觉,他或许已经找到了答案。
因为他们拥有着相似的童年。
只不过沈乐绵能有幸早早得到救济,而他,只是稍微晚了几年罢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善与恶的结合体,如果不加以教导,没有谁生来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哪怕有了是非意识,我们有的时候依旧会明知故犯——钱不够了就会想去盗窃,怒火攻心可能就会打人,人类社会中的种种罪过都是这样犯下的。”
“天主教对人类的恶性进行过分类,他们认为人类有七大原罪,傲慢,嫉妒,暴怒,怠惰,贪婪,暴食,色/欲。然而在我看来,其实每一个‘罪’只局限于个体时并不会造成很大伤害,可怕的是个体会对外进行输出,由此侵害别人的利益,毕竟,从来没有哪条法律会判刑‘自残’和‘自杀’。”
在方瑞亭看来,和沈乐绵对话就像是在淋雨,而且是丝丝细雨。
衣服不会一下子湿了个透,但总能不知不觉就变得潮乎乎的,你甚至不知道是该换还是不该,就这样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我才不要自己去死,”方瑞亭阴郁地盯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自杀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我永远不要和我的父母一样,到死都掀不起一点水花,与其伤害自己,还不如去伤害别人来得有意义——嘶!”
“你这小孩,思想很危险啊!”沈乐绵严肃下来,有些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瓜,打得男孩有点呆。
“害人和害己都是不该做的,不害人是身为人类的底线,不害己是身为生物的底线,你是想被人说不是人,还是不是东西?”
从来没被这样打过的方瑞亭:“......”
好吧,就算沈乐绵比那群条子要好,他果然还是很讨厌爱说教的人。
方瑞亭不爽地捂住脑袋,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
他既不想说成不是人,也不想连东西都不如。
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不能和那些每天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一样,能在校园里享受欢声笑语,能有一个会做好晚饭迎接他回来的家。
毕竟那些在别人眼里“普通”的场景,对于他来说,却是像金子一般渴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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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沈老师,你都跟那小鬼说了些什么?怎么别人都做不来的事,就你做到了?”门外,宋琪双臂抱胸靠着墙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胳膊上轻轻打着节拍。
沈乐绵笑着摇了摇头,迎了上去,说:“也没什么,就是宣传了一下本老师年轻时的‘英勇事迹’。”
“噗......你能有什么英勇事迹?从小到大都跟个软绵绵的小绵羊似的......”宋琪没憋住笑,然后便被后者惩罚性地挠了痒痒肉,“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不过现在一想也是,那会儿的你虽然看起来软,其实还挺狠的,就不提在体育上能和我一较高下吧,最后你给张文妮的那几下,真是把咱班帅了好久!我记得当时万辰峰的脸都是这样的——”
宋琪夸张地拉下下巴,眼皮半睁不睁,跟个大猩猩似的,十分惟妙惟肖:“我绵哥,还是我绵哥,太猛了,真的,我真该感谢她同桌八年不杀之恩,哈哈哈哈哈!”
“......你讨不讨厌!”沈乐绵笑骂,伸手去打她。
宋琪抱着头,假装委屈地控诉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也就对我暴力了!你看你对尤桑她们就不这样!”
“谁叫您总争‘最好’啊,”沈乐绵故意说,“这就是‘最好’的特权,每天都有一顿拳头吃!”
宋琪气哼哼的:“那我现在申请不要这‘最好’了,来得及不?”
沈乐绵笑得更坏,吊了宋琪好久胃口才慢悠悠地说:“——不行,不退不换,你就给我受着吧!”
放在以前她哪会相信,儿时最痛苦的一段回忆现在竟能当做笑料一般调侃。
只能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等长大后,经历的事多了,那些所谓的刻骨铭心,也就显得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说认真的,那个叫方瑞亭的小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琪问道,“听说他是那女毒枭的养子?还听说,那个上弦酒吧的顾老板和他长得很像?我的妈,这里面不会还有什么伪包养真替身情节吧!这这这,你确定那小孩没受到什么别的伤害?”
沈乐绵:“......”
沈乐绵这次是真的很想敲开宋琪脑袋看看了:“养子的意思就是当儿子养,你这脑子整天都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按照方瑞亭的说法,他父母早逝,早年和妹妹相依为命,她妹妹又先天身体有问题,急需一笔治疗费,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方瑞亭被带到了苏维纳的面前,苏维纳就收养他了。”
原来,李享他们口中的“妹妹”并不比他们小,只是因为身体发育问题显得年幼,其实已经快到十岁了。
妹妹的真实名字叫做方玟,父母刚去世时,方瑞亭只有七岁,连照顾自己都很难,更别说还要带一个两岁不到的幼儿。
至于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方瑞亭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总之苏维纳承担了他的日常花销,也给方玟联系了菲斯医院这家遵城最好的私人医院,定期汇给她治疗费。
虽说是养子身份,方瑞亭却很少见到苏维纳本人,基本三四个月才会见一次,还要去特别偏远的地方。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开车来接他,整个过程保密性做得极好。
“没遇见苏维纳以前,方瑞亭一直在遵城老城区那边活动,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可能偷窃这门‘手艺’也是苏维纳看上他的一点吧......之后的他曾多次帮苏维纳的人带货,慢慢再长大一些,他也开始学着把‘任务’分发给新的小孩,给苏维纳物色新的帮手......”
“他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些货到底是什么,”沈乐绵淡淡地说,“但他妹妹的命全靠苏维纳才能维持,所以就算他后来知道了,也不敢违背苏维纳的命令,再后来,就是被我哥发现端倪,最后险些被那群货车杀手灭口的事情了。”
宋琪安静得诡异,霜打的茄子似的,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
沈乐绵觉得新鲜,拿肩膀轻轻撞了她下,打趣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家琪琪什么时候这么有同情心了?”
“我一直都很有同情心的好不好!”宋琪不满道,随后还是一个劲儿地叹气,沈乐绵觉得自己的头顶仿佛笼罩了一层名为“宋琪”的乌云。
“我就是忽然觉得,不是所有小孩生来就是幸福的,比如你,比如你哥,比如方玟和方瑞亭,还有......那谁,反正,就挺替你们难过的吧......”
沈乐绵挑了挑眉,故意道:“那谁?那谁是谁?江生哥吗?”
宋琪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条件反射般要捂她的嘴,又意识到这里是云城,压根没人认识那家伙,这才松了口气。
“我说正经的呢!和他有什么关系!”宋琪压低声音和她咬耳朵,“我的中心思想是想表示我很心疼你们好不好!”
“好好好,谢谢琪琪。”沈乐绵连声哄她,“不过我的童年很幸福啊,都遇见你了,能不幸福吗?”
“真的?”一听这话,宋琪立刻不伤春悲秋了。
沈乐绵忍笑,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说的就是宋琪这种,还和小时候一样摔倒了就会哭,给块糖就能哄。
“是、真、的。”沈乐绵拍了拍她的肩,“能碰见琪琪我简直是三生有幸,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不然,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朋友啊——”
“......马屁拍拍就得了,一直拍也不嫌手疼!”宋琪嫌弃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寻思最近要有大动静了,不光我们新城派了人手过来,首都和其他好几个省市都有派遣人员,你们遵城也在名单里,也不知我哥和你哥他们什么时候到......”
沈乐绵的笑容渐渐僵住,随后无奈苦笑:“他们......可能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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