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因为那个可怕的想法而噤声, 没再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但两人心知肚明, 若谢无祈身死,有他一半血脉的婴孩或许很可能会继承双世剑。
清虚知道郁晚死前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双世剑的剑灵, 所以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无论如何,谢无祈腹中的婴孩有一半魅魔血脉, 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秉持双世剑。
“我没明白了。”水光凝重地看向不远处,将自己浸泡在药池中的年轻剑修。
即将待产,这样的药浴谢无祈已经连续浸泡了半月。
天剑宗众人还以为他这位大师兄是要外出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年轻剑修视线微垂,漆黑的眸透过浅褐色的水面落在自己凸起的小腹上。
目光是少有的温柔。
那双黑眸极少会露出情绪,也只有在他看向腹中那个逐渐成形的小生命时,才会拥有这样的温度。
似是感知到什么,冷白纤细的手指微微压在小腹上,剑修咬牙,喉咙仍是不可抑制地溢出几声闷哼。
水光在远处察觉他周身气息的变化,眉头一紧,快步走上前。
“无祈、无祈。”水光以倾注灵力的声音唤他,这样的声音有唤醒人神智的效果。
“水光师伯。”剑修咬牙回道。
见药池中的剑修尚且清醒,水光松出一口气,“可是又胎动了?”
最初撕裂般的搅痛过去,谢无祈微微喘息着,点了点头。
最近胎动愈发频繁,他记得水光师伯说,这便是要临产的征兆。
在此之前,谢无祈从未想过生子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但这段日子,感受着腹中陪伴自己的生命,他不止一次感叹,还好他还能为晚晚留下一个拥有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
想到这里,谢无祈脸上的神色莫测。
他缓缓阖上眼皮,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腹。
那双原本修长有力的手,此刻只剩下薄薄一层皮,青紫色的筋脉密布在手背,清晰可见。由于过分枯瘦,骨节突出成有些可怖的程度。
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连本应透出健康的粉色指甲,也没有一点血色。
那腹中胎儿,完全是依靠掠夺孕体的生命力在茁壮成长。
“无祈,若这几日你觉出腹痛难忍,便即刻传音唤我。”水光郑重提醒。
谢无祈点了点头,明白左右就是这几日了。
水光和清虚离去,他又在药池中泡了一会儿,在水中温度冷却前,起身出来。
素白的衣裳被水浸湿,紧贴在剑修的身上,勾勒出他瘦弱的身形,以及隆起的腹部。
他赤着脚踏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入殿内,施展一道净身术,待身上水迹干透,才重新迈步走向屋内。
他侧躺在榻上。
这几日因腹部隆起的弧度越显,他已经很久无法调息入睡,眼下早已挂上一轮青黑。
指节按在双目间捏了捏。
就算他可以没日没夜的不休息,但腹中的孩子却不行。
谢无祈深呼一口气,将盖在自己身上的素白外衫又往上拽了拽,直到呼吸间满满都是熟悉的味道,他才凝眉强忍不适,逼自己入睡调息。
夜半,床上的剑修惊起一身汗。
那双苍白的手紧紧攥着手中的女子衣裳,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直到猛地呛出一口鲜血,他才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谢无祈想起水光的嘱咐,意识到不对,便要摸腰间垂挂的玉牌传音告知他。
然而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浑身筋脉都抽搐不止,连拿着玉牌的手都不稳,玉牌从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霎时间,谢无祈脸上本就残存的血色顷刻褪去。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连鼻息都变得急促灼热起来。
黑眸移到掉落在床下的玉牌上,原本不过探手可及的距离,此刻却那么遥远。他伸手捞了几次,眼底压制的情绪几乎快要溢出。
他定了定神,再一次尝试,这次指尖凝聚起一线灵力,身子更倾向外侧。
预想中的玉牌没有探到,榻边的剑修却因为身体抽搐,而同样跌落下床榻。
天旋地转间,他只来得及用双臂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
水光和清虚接到玉牌传音赶来时,谢无祈正蜷缩在床榻边,一身单薄的素衣早已湿透。
水光眸色一定,俯身以灵力探入谢无祈的灵脉中,稍许,回首朝着身后的清虚点了点头,“必须取子了。”
谢无祈虽然能够怀孕,但终究不是女子,无法顺产生下腹中婴孩。
最后这一遭,也是他想要诞下腹中孩子就必须要经受的。
——剖腹取子。
水光早已为此做好准备。
不疑有他,当即俯身抱起那没什么重量的剑修,一闪身,便消失在屋内。
三人再次出现在一个阵法密布,周围密不透风的暗室中。
四周悬挂的夜明灯将屋子照得恍若白昼,谢无祈被水光放在一块翡色玉石上。随及,水光与清虚对视一眼,双手结印,两股精纯的灵力从指尖溢出,齐齐注入玉石上,剑修的身体里。
剖腹取子需要谢无祈的配合,所以他不能使用任何灵药摒弃痛感,且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无祈,可还好?”
听到声音,谢无祈缓缓睁眼,半晌,咬牙嗯了一声。
闻言,水光已经以灵力划开谢无祈附着在腹部外的衣衫,破碎的布料向两边滑落,彻底露出剑修凸起的腹部。
肌肤莹白,拱起一个可怖的弧度,像是随时会将那薄薄一层肉皮撑破似的。没入腰际的皮肤上,布满歪歪扭扭的紫红色细纹,仔细看,还微微比周边平整的皮肤凸起些许。
如今,小腹上不断有魔气溢出,像是有什么就要挣脱而出。
“的确不能等了。”水光看向对面的清虚,正色道:“为你家弟子起阵护法,我要准备剖腹了。”
清虚颔首,指尖飞快画出道道符咒,转瞬间,阵法便准备好。
水光见状这才看向谢无祈,对上那双黑眸,他不禁一颤。
须臾,他掩下心中不安的情绪,才道:“无祈,配合我稳住你腹中的孩子。”
话落,谢无祈“嗯”了一声,积攒好的灵力在这一刻如洪水般泄出。水光震惊一秒,才赶忙以灵力为刃,顺着对方腹部隆起的弧度,仔细滑过。
眨眼间,喷薄的鲜血也随着暴走的魔气疯狂溢出。
水光眼疾手快,用灵力裹挟着谢无祈腹中的胎儿,将其托起。他飞快将婴孩交予一旁等待着的清虚手中,连忙用灵力去封固腹中破裂的血脉。
却还是晚了一步,少年身下素白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浸湿染透。
水光沉了声音,“无祈,配合我将你体内的血脉封住!”
谢无祈连回应都做不到,剧烈的疼痛导致他意识无力又苍白。那些破体的魔气又开始争先恐后抢夺着他的意识,试图占有他对身体的控制。
他仅凭着最后一丝潜意识,按照涌入脑海的那道声音去做。
清虚掌门说过,若他被魔意侵蚀,那他和晚晚的孩子也活不成。
他不知道那孩子如今早已离开他,成为了独立的生命个体。他还想着自己一定要保护他。
剑修猛地咬牙,扬起纤长的脖颈,宛若天鹅曲线般,划过一道凄美的弧度。
他的喉咙猛地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吼叫,汹涌的灵力化作细丝,如穿针引线,飞快游走。
水光不敢松懈,直到最后一簇灵力收回,他才怔怔抬首,叹道:“成了。”
像是血脉相连,心有所感。
寂静的暗室陡然响起一道有力的啼哭。
清虚怀抱中的婴孩掀开眼睫。
夜明珠透亮的白光下,婴儿清透的眸子流转,魔气散去,留下幽黑的色泽。
剑修的身体太过孱弱,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啼哭,便再也熬不出,沉沉地阖上眼皮。
灵魔结合的血脉,从出生便显出他的独特之处。
没有魔气的安抚,小婴儿显得十分暴躁不安。
谢无祈便是被婴儿嘹亮的哭声吵醒的。
第51章 重逢
黑眸睁开, 显出片刻的失神。
谢无祈当然知道耳边传来的哭声代表着什么,但他竟有些不敢去看。
还是清虚掌门发现谢无祈醒来,抱着怀中的婴儿一起走到床边。
清虚看着床上的人, 顿了顿,说道:“无祈, 这就是你和郁晚姑娘的孩子,是个男孩, 有郁晚姑娘的魅魔血脉。”
晚晚的血脉。
床上虚弱的剑修这才偏头去看,小婴孩被襁褓包裹着, 白净的皮肤周围环绕着淡淡的魔气。
谢无祈眼神一痛,慌忙移开视线, 不敢再看。
他的确很像晚晚。
可晚晚身上的魔气尽散,双世剑下,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谢无祈的黑眸中涌现出一股压抑的复杂情绪, 看得一旁的清虚掌门微微失神,“无祈,你.....”
这么久以来, 谢无祈第一次出声打断清虚的话。
他的声音极轻,却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清虚掌门,是你说若我入魔,便连晚晚的孩子也留不下, 所以我才连想她念她都不敢, 生怕哪次忆起她的时候,心魔作祟, 让那些魔意钻了空子。”
“但现在我已经留下了晚晚的血脉,我也能做回自己, 去寻她了。”
“寻她?”清虚脸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谢无祈从他的震惊中猜到什么,讽刺地自嘲一笑,“是寻她,不是寻死。”
他闭了闭眼,也不再看清虚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孩,“这孩子有晚晚的一半血脉,没有魔气抚育,他还是会死,对么?”
清虚掌门无法否认,像是下了某种极大的决心,“本尊可以允你将这婴孩带去魔域,待他长大到无需魔气抚育之时,你再带他回天剑宗,届时我将会把他体内的魅魔血脉封印。无祈,这孩子还继承了你的一半血脉,他可以随你一起修习无情剑......”
谢无祈第二次打断对方,“然后变成第二个,连自己都不能做的‘谢无祈’么?”
他摇了摇头,“而且,我并不会让其他魔抚育他,他是晚晚的血脉,只有晚晚可以。”
“可是郁晚......”
“晚晚没有死。”谢无祈猛地抬头,冷冷看向清虚,“我要去鬼灭河,将她找回来。”
说这话时,他眼底肆虐的魔气再也压抑不住,疯狂地涌上来。
谢无祈暴躁地怒斥一声,眼中阴翳丛生,再次将那股魔意镇压下去。
似是看出清虚的迟疑,谢无祈偏了偏头,笑道:“我知道掌门一直挂心的是双世剑,如今这孩子出生了,你不是也猜到了,他天生就与双世剑有所联系。没有我,只要有他,双世剑就仍在天剑宗的掌握之中。”
“你愿意将双世剑留给他?”
谢无祈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淡淡道:“有何不可?”
没有魔气抚育,婴孩注定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生长,清虚只能想到暂时封印他,而双世剑将作为守护他的剑灵,一同镇压在天剑宗。
谢无祈离开前,最后去看了一眼清虚,以及清虚身边的婴孩。
那孩子的模样愈发长开,如今眉眼已经和晚晚更加相似,谢无祈不敢多看。
只在转身时说。
“念晚。”
“他的名字。”
*
后来,天剑宗的弟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曾修无情剑,举世无双的少年。
天剑宗的弟子中,有人说谢师兄在一场外出历练中陨落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为了一个魔女被道离心。
没有人知道真相。
又过了很久,有传言,在鬼灭河畔看到了一个形似他的青年。
却也只是与天剑宗霁月清风的谢师兄有五分相似,他没有谢师兄永远挺直如青松的身躯,也没有谢师兄漆黑无波的深眸,也不不像谢师兄一样喜爱一身素衣。
青年他披散着墨发,赤足走在鬼灭河的死水中,着一身红衣,身躯总是微微佝偻着。
他的视线永远落在鬼灭河终年不变的死水中,像是要从万万亡灵中找出想要的那一抹。
他的眸子也不是漆黑的色泽,而是在死水浮光经年的腐蚀下,被洗涤成迷蒙的浅褐色。
有人曾见他湿身跪在鬼灭河边。
那时人们说他是天道最忠诚的使者,因为他们听到那青年流着泪,祈求天道再让他见她一面。
他们不知道青年口中的‘她’是谁,只猜想那一定是他深爱之人。
后来也有人说那青年根本就是魔,他连天道都敢藐视怒骂,他疯癫的样子比魔域的魔尊知道自己痛失爱女时还要阴沉可怖。
他们也终于知道,青年应是对“她”深恶痛绝的,若不然,也不会在他决心离开鬼灭河的那日,望着天嗤笑说,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或许只有时常来到鬼灭河边的清虚掌门知道,在那个名叫郁晚的魔女离开的时光里,谢无祈的足迹覆盖了万水千山。
他走过灵界,路过人间,去往魔域。
最终来到鬼灭河,一等便是千年。
千年里,心如磐石的剑君为她斩碎道心,在鬼灭河走了一年又一年。
他经历了诞育子嗣的断骨裂肤之痛,扛过了被道离心的千夫所指之挫,也熬过了被拉长的、被遗忘的无数个寂寥日夜。
他曾化身为魔,指着天道怒骂——若再见到她,一定要报复这个抛下他和孩子的狠心女子。
然而此后经年,他却执着地跪在鬼灭河边,只卑微祈求,让天道允许自己再见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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