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人却没骂她,只是嗤声笑了笑。
何零露头皮发麻地往后看,离她不过两块砖的位置,有个穿着运动校服的少年向着她笑。是个瘦又黑的高个子,咧着的嘴巴里,牙齿倒是很白的。
“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指一指地上的碎盘子,语气很诚恳,一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却像是憋着坏。
何零露还不认识他:“你也是他们找来洗碗的?”
男孩应了声,麻利儿地撸上两边袖子就站到水池边,把两手插到他平时最受不了的脏水里:“是啊,他们说我要洗得好,就让我换了你。”
何零露立刻如临大敌,快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就跟男孩肩并肩站到水池边上,跟他抢着比着洗盘子。
“你好像很害怕老板啊。”男孩中途问她。
“你不怕老板吗?”何零露瞪他一眼,觉得他在说风凉话:“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份工作,要是被开了,夜里又得去钻快餐店了。”
“我才不怕呢。”男孩一仰脖子,很得意的样子:“我来教你一招吧,你肯定还没到十八吧,他要是敢开你,你就说去举报他雇童工。”
“……”何零露怎么没想到:“你说得有道理啊。可你怎么办,你十八岁了吗,总不能有两个人洗碗吧,我留下了,你不就得走了?”
自身难保还在想着别人,张旭觉得她更有趣:“我的事你就别管啦。”
不是别管了,是真的管不了,夜里小餐馆终于闲下来,老板老板娘一桌吃饭时,她看见张旭跟他们一张桌子。
老板朝她挥挥手:“来,露露,看看这是我儿子张旭,长得帅吧!”
离家出走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但何零露幸运就幸运在有张旭。
有少爷力保,何零露得以在小餐馆扎根,前两个月还只是专职洗碗洗碟,后来就端起盘子往客人桌上送起了菜。
再往后,何零露坐去了收银桌,实现了从帮工到“大堂经理”的转变。
张旭还是跟刚见面时一样阳光淘气,何零露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会帮着解决困难,何零露没有困难的时候他就制造困难。
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最底层,让他见过了太多世情冷暖,他从不会问何零露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以后又要怎么办。
只是像一颗永远散发光和热的小太阳一样,在她快乐的时候有他,被骂的时候有他,偶尔哭哭啼啼想婆婆的时候也有他。
他们往往挤在杂乱的后厨,背靠着从来没擦干净过的瓷砖墙,空气里有新鲜的不新鲜的瓜果味,两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怯意。
“就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张旭不止一次跟她说:“你都还有我。”
何零露后来试图跟他说起自己的事。
她说她在那个繁华城市里的家,她学琵琶时哭到肿的眼睛,她妈妈是如何美丽又善良,她爸爸是多博学又无知。
好的,坏的,结上恶心伤疤的,烂在心底大牢里的,她什么都不放过,恨不得全部摊平了放到他眼前,让他把她看得明明白白。
她是真的想过要让张旭与她亲密无间,以此回馈他的“还有我”。
可张旭却在这些过往里找到了一个其实所有人都不难发现的破绽:“露露,为什么你的回忆里从来没有过朋友?”
直到后来,张旭在何零露执意考往A大时有了答案:“你的那位朋友,一定就在这所大学所在的城市吧。”
张旭出国之前给何零露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只要你肯回一回头就会发现,我永远都在原地等着你。”
彼时,刚刚坐上回程地铁的何零露,目光淡而漠然地看着这一行字。
像是一时间失去了所有阅读的能力,何零露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看清了屏幕,而后才一点点地把每个字都串联起来。
也是后来才知道,张旭当天根本就没走。偌大的候机室里,他靠着凉凉的椅子,看着幕墙外一架接一架的飞机起落。
像看深秋时节,飞舞飘零的叶。
有地域的分割,距离陡然拉长的两个人不再有过去随时见面的便利。隔着时差,甚至就连平日里的交流也分成了不同的两块。
张旭时常开玩笑说他俩就像旧时的笔友,一个人在自己合适的时间段里写一天的所见所闻,另一个得要在下一个时间段里集中阅读并回复。
区别仅是笔友的周期最短以周算,他俩则是以日。
交流不减,但他们对分开前的最后一次交谈都讳莫如深,即便是张旭朋友圈里渐渐开始有了其他女孩的身影。
何零露甚至不敢询问他的感情生活,她怕一向对自己千般温柔的男孩突然冷冰冰地跟她说“这不关你的事”。
更怕他会拿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问她是不是在意他,其实一切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他还是在原来的位置等她。
但还好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日月盈昃,昼夜交替。你所以为在原地伫立的一两秒,其实早已在宇宙群星中奔驰了数万里。
快到中午。
张旭刚一看见何零露的小楼就说不行:“你怎么能住这儿啊,太不安全了,不管是谁想进你家,随便从楼梯绕上去就行了。”
张旭直摇头:“这不就是想越狱给梯,想杀`人给刀。”
“……”何零露带他往楼上走,说:“确实是有点不方便,我这几天正算找其他地方,不打算再住在这儿了。”
张旭:“找到了吗?”
“还没有。”何零露摇摇头:“租房子又不是租本书,哪有那么容易啊。我不想租得太远,也不能租得太贵,选择的余地可不多呀。”
张旭一上到露台,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一遍,越看越忍不住摇头:“确实太不安全了,今天晚上就搬走吧。我在这边正好有套房,你直接拎包入住就行了。”
何零露站在打开的家门处等他:“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啊?当然行,肯定行,必须行,就按我说的办!你不知道,当初买这个房子也是因为你,我想着你在这儿上学,我肯定得时不时就过来看你。”
张旭进门时耸肩笑了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谁知道刚一出去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给迷了眼,别说过来看你了,根本想都想不起来你这一支狗尾巴草。”
何零露开始动摇:“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好。”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跟我这么客气。以前你使唤我帮你洗碗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有点不太好’?现在不过就是把一个闲置的房子匀给你住,你就瞻前顾后的。是觉得我故意坑挖让你往里跳没安好心呢,还是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想借此机会把你一举拿下?”
“……”何零露瞪着他,实在无语:“你可闭嘴吧!”
“对嘛,这副样子才像你。”张旭又去揉她头:“去吧,去吧,去吧……去我那儿吧,求你了!以前谁说的苟富贵无相忘,你不能因为后来发迹的人是我,就不让我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相处吧?”
何零露脑袋被他揉得左摇右晃,头一晕就妥协了,顺便还把心一横:“反正欠你的还也还不完……你能不能再借我亿点钱。”
“要不要脸,你这就是典型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张旭一边骂,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多少钱。”
何零露慎重举起两根手指。
张旭开始在手机上数零:“两百万,小意思。”
何零露:“……”
两人后来七拐八拐终于找家餐厅吃了饭。
期间等着上菜的时候,张旭就提前布局,联系好了两拨人,一拨人去自己房子里打扫,一波人去何零露那儿搬家。
至于他俩就纯纯粹粹呆一块儿,午饭不紧不慢吃到快两点,随即出了餐厅进去影厅,连着看了两场电影后接着去吃大餐。
有太久没见,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尽管他们几乎日日都在微信上做笔友,对彼此的情况可以说十分了解,但坐到一起说话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张旭一直都是眉飞色舞的,说到尽兴的时候恨不得站起来:“你也知道的,去那儿留学的,都是家里有钱的。前几天我去了个局,因为走得太急随便套了个T恤,看起来特寒酸,当时就有一妞甩钱要包我。我说小姐姐我很挑剔的,房子起码要住三百平的,她挑一挑眉说还好吧,我买一套房养你。我立刻给她翻房本,说这种面积的房我这还有几十套,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实在不行你买我的就得了。”
何零露笑得停不下来:“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刚准备留联系方式约她看房,她翻个白眼就跑了。现在的人啊,说一套做一套。”张旭惋惜地直摇头:“行啦,别说我的事儿了,你呢,最近又有什么事了?”
“我有什么事,我的事你还不清楚吗?”何零露反问。
“又来敷衍我。都毕业这么久了,你连你住什么样的房子都没告诉我,我还能指望你说点什么有用的?”张旭提示:“说吧,刚刚那两万块是还给谁的?”
“额。”何零露支吾着,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车子这时恰好驶入一处小区,何零露看着眼熟的门头,再看一眼小区名,耳边突然响起“嗡”的一声,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正是顾炎夜里带她来的小区吗?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收下我晚到的一句国庆节快乐……所以为了庆祝国庆节,明天就让小的休息一天吧,奸笑。
第28章
缘分这种东西, 是真的很难说清楚。
两个人一别数年,中间可能连一次面都见不到。一旦有过相逢,往后再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往往随随便便一转身就对上熟悉的一双眼。
早上从顾炎家里离开的时候,何零露看着他对门把手上挂着的一个端午礼盒, 随口说了一句:“这都快过中秋了。”
“物业送的, 等中秋到了,就会给他换了。”顾炎解释:“这房子跟我差不多时候买的,但这么久了,从没见有人住过。”
仅仅过了一个短暂的白天,这礼盒被张旭从门上扯下来, 随手扔进过道里。
张旭一边试着密码锁, 一边跟何零露闲话:“这房子买得挺值,短短几年房价快翻番了。本来不想买这一层的, 销售跟我说对面是个警察, 我二话没说就下单了。”
他乐呵呵的,对自己的决定很赞赏的样子:“有警察好啊, 保一方平安。你看没看新闻, 有些业主几年不过来, 物业自己把房子装了出租了。”
张旭打开门, 没着急进去, 先把家里的灯开了,向着何零露招手道:“过来,先把你指纹录进去, 省的之后开门麻——”
张旭看见何零露一张煞白的脸后一怔:“怎么了?不舒服?”
何零露心里正烦躁得不行, 在进与退之间反复拉扯。
留下来就是与顾炎做邻居, 抬头不见低头见, 每天温习几遍他不喜欢她的现实。离开就是要面对张旭的疯狂提问,自己免不了为了解释死掉一堆脑细胞。
脑子疯狂在运转,最后何零露咬牙把心一横,还是决定拽着张旭离开。
几步远外的电梯这时忽然有动静,何零露像是被电了似的短发都要竖起来。心里一边祈祷着千万不要是顾炎,一边见电梯停在了这一层。
顾炎走出电梯的时候,恰好看见何零露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胳膊。
说陌生也不陌生,等他微眯着眼睛将他从下往上扫一遍,视线最终落在那张稍方的脸上,所有记忆就如汹涌潮水般扑了过来。
好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哀求何零露跟他一同走得时候,这个男人正在现场。
张旭原本还在纳闷,不知道何零露怎么突然就开始变卦。等与电梯里走出的男人撞上,他一下就明白了。
这是何零露始终不愿向他吐露,只能深夜在心底默默舔舐的人。
这是何零露重新振作,为他执意要来这座城市的“那位朋友”。
这是何零露放在心尖尖上一刻不敢忘记的人。
这是他此生仅能望其项背,永远比不了的人。
张旭因为见到何零露而积攒了一天的好心情,因为这个插曲完全偃旗息鼓。他拿舌尖舔着上颚,神色张狂地打量着顾炎。
几年之前,两人的初次见面是以拳脚招呼。
那时候顾炎以为他是拐走何零露的罪魁祸首,二话不说上来就摆起了全武行。张旭自然也不是好惹的,当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招一式都没跟他客气。
两个人最后双双负伤,顾炎更是因为伤在脸上,鲜血封住半张脸,显得尤为可怖。
跟那时的狼狈不堪相比,如今的顾炎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身材挺拔,五官精致,气质精英,肤色万一能再浅点儿,就是富婆最爱的小白脸了。
但那双眼睛,那双亮而深,只是淡淡落下视线便能狠狠剜下一大口肉的眼睛,还和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
在密林之后、浅水之下、浩瀚天空、幽深洞穴里,他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眼睛。
这是一双狩猎者的眼睛。
气氛十分微妙。
双方一时之间都没有动,像是等待着最好的时机,给予对方在致命一击,在那之前,仅有无声的对决正在上演。
而另一边,自从进入小区就开始忐忑不安的何零露却蓦地安静了下来。心里有个声音淡淡道,反正见都见到了,这时候再怎么焦虑也没用。
更没必要跑。
她原本向外拖拽张旭的一只手,此刻变成了往里的推。
她向着顾炎咧了咧嘴,却根本不是在笑:“那个,晚上好……”她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张旭正忙着跟顾炎四目相对,以眼神互杀呢,猛地被何零露这么一推,脚下没站稳地踉跄了两步,踩进门里。
“你干嘛呀?这么着急!”张旭腹诽这有点丢面了,赶紧要在言语上找回场子:“我还琢磨着跟咱们邻居打声招呼呢。”
何零露立刻瞪他一眼,示意他别挑事儿:“进去再说。”
“你什么事儿啊,里面说,外面说还不一样吗?”张旭故意压低嗓门:“哦我知道了,难不成你是想说点悄悄话?”
何零露真恨不得给他一拳,知道他已经认出顾炎来了,这是故意在找茬:“张旭,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她白着脸,真要生气,张旭立刻举起白旗:“好好好,你是大爷,你说了算。”
两个人肩膀挤着肩膀往门里走,何零露随手带门的时候却没能拉得动。门不仅没跟着过来,还没人用力气从外边拉得更开了。
何零露猛地一回头,顾炎就在离他们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脸色铁青。
他不由分说地把门开到最大,再将铁钳似的手抓上何零露胳膊,将她生拉硬拽到自己身后,挡在她与张旭中间。
开口之前,先长吐口气,冷冷道:“不介绍一下吗?”
顾炎问的是何零露,两只眼睛却生了钩子似的,一直紧紧盯着张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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