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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沉寂了片刻，陈元握了握皮包骨的拳头，撩起松垮垮的眼皮，声音沙哑，“萧队长看来不知道，走的不只姗姗，还有我那小外孙。”
萧辰羽眉头一紧，“怎么回事？”
陈元用细得好像完全无法支撑身体的手臂拄着缝纫机，慢慢站起来，向萧辰羽伸出两根颤巍巍的手指，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22万，22万，萧队长，这点钱对你们可能不算什么，但它却要了我女儿和外孙的命！”
老人拖长的尾音像粗粝的砂纸一样，磨得萧辰羽的耳朵难受。
丁帆显然也受不住了，赶紧扶住陈元，“大爷，你坐下慢慢说。”
陈元一手扶着缝纫机，一手摆开丁帆，“之前姗姗跟那个无所事事的老公离了婚，替他还债还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我那小外孙，别的不行，唯独对弹钢琴感兴趣。结果琴没学成，钱全打水漂了……”
丁帆也叹了一声，“那她们是怎么死的？”
“自杀，煤气中毒。我和老伴回去的时候，他们母子俩已经断气了。”
丁帆：“你们怎么知道是自杀？”
陈元低着头摆了摆手，好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桌子上有我女儿的遗书，我们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
因为22万自杀？而且又是煤气中毒？萧辰羽心里一沉，如果是温胤找人干的，那就是说……
他一把拉住陈元胳膊，“你知道我会来？”
陈元被拉得一趔趄，灰蒙蒙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他扯了下嘴唇，几道干巴的皱纹堆在嘴角，“有人让我在这等你。”
丁帆哪能弄明白里边儿的道儿道儿，赶紧问：“谁？”
陈元却转向萧辰羽，答非所问，“我记得当时签字的有968个人，可惜这次只去了573个。萧队长，申州有钱人真多，为什么还他们钱都不要呢？”
这次，萧辰羽也听得一头雾水，“他们去哪儿？”
陈元掰开萧辰羽的手，慢慢坐回木凳，“‘跃乐奇’说了要还钱的，让我帮他们把人集合起来。”
丁帆忽然智商上线，“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的，呵呵，他们已经还了。”陈元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了两圈，“只有我这样说，他们才会信，人才会跟他们走。”
萧辰羽陡然一惊，一下把陈元从椅子上拎起来，“人呢？”
陈元细弱的胳膊腿儿抖在半空，哑着嗓子，“有人会……会告诉你……”
573个人！萧辰羽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狠狠把陈元摔在凳子上，这会儿也不想管他会少了胳膊还是断了腿儿，“为什么这么做？”
陈元半趴在缝纫机上捯气儿，缓了半晌，歪着脑袋看萧辰羽，“他们找到我，给我两个选择，一是可以十倍赔偿给我；二是……让我把签字的人都约出来，然后……咳咳……”陈元咳了两声，“让他们给我女儿和外孙陪葬。萧队长，你见过大世面，如果你是我，怎么选？”
“我操！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丁帆说话就要上去擂人，被萧辰羽一把拉住！
萧辰羽同样震惊无比，蓦然想起陈元之前说贺潼给了他钱，那时只是觉得不对，却没深想。对于一个丧失所有至亲、行将就木的老人，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元忽然转过身继续他的缝纫工作，踏板的“嘎达嘎达”声里混着他苍老而悲戚的声线，“我不明白，这么多人被骗了钱，他们为什么还可以生活那么好？只有我……我……”他停下手里动作，老态龙钟地趴在了缝纫机上，涕泪纵横，“家破人亡！家破人亡！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们又做错了什么？”
萧辰羽确认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但望着陈元干瘪抖动的身体，却清楚地看到了温胤那张儒雅的脸在对他勾唇微笑。
他垂下眼眸，压住想要告诉陈元他女儿或许并非自杀的冲动。
内心的震颤尚未止息，手机短信却如期而至：“第一题，关键词：西沙码头。萧队长，一题答错，满盘皆输。祝你好运。”后面再次附了张江落羲的照片。
西沙码头位于上阳镇，在申州东北部；而甬州却在申州南面，二者正是南辕北辙。
偌大的厂房冷风横贯，萧辰羽第一次感受到有了目标却踌躇不前的痛苦。此刻他才明白，这就是温胤所说的，刚刚开始的游戏，还有那句——“想赌博就不能惜命！”
573条人命，还是心爱的人？二选一，机会只有一次。
他痛苦地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这次里面的人好像睡着了，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萧辰羽却莫名觉得她额角带着薄汗。忽然，他注意到照片里露出的一小角衣领，内心顿时翻腾不已，憋在心里的气消了一半。小傻瓜……
他关了手机，一把塞回口袋，大步走向门口。
丁帆赶紧朝门口一摆手，外面的警员进来带人。
他两步追上萧辰羽，“老大，老大！现在怎么办？”
温胤已经拿到了签字的材料，他完全没有必要弄死这些人，萧辰羽明白，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弄死他萧辰羽。可他为什么一而再地发来江落羲的照片，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痛苦吗？
他忽然有种预感，如果他去西沙码头，他和那573个人可能会同时死在所谓的“第一关”；但，如果他不去……想着临走时成洵颓废的状态……
他犹豫地握着电话，停住脚步看着丁帆，“我可能……”
丁帆突然脚跟儿一并，腰板儿挺得笔直，抬手朝萧辰羽敬了个礼，“老大，你放心，我保证能完成任务！”
萧辰羽微愣。
膝盖磨得发亮的常服裤子配着灰突突的夹克衫，却行着最正式的警礼。讲实话，丁帆此刻的造型属实有点滑稽，但萧辰羽却笑不出来。
论聪明，丁帆在队里根本排不到前面，但就是这个不是本地出身的小警察，几年没回过老家，拿着微薄的工资，每次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从无怨言。
萧辰羽打量着丁帆，温胤设的局，他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舍不得他。
他重重握了下丁帆肩膀，“我知道，走吧。”
“哎？哎！老大！”萧辰羽的态度把丁帆一秒打回原形，“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跟你说，你发没发现，最近我那进步可大了去了……”
萧辰羽揉着眉头，无言以对。
“我怎么没发现！”
一道声音传来，俩人同时看过去，薄光照进来的门口，胖子正叼根儿烟，单腿儿踩在门上耍帅。
萧辰羽的心狠狠一松，暗自勾了下嘴角，却没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丁帆赶紧过去跟成洵俩人嘀嘀咕咕交换信息。
随后，萧辰羽肩膀一沉，某猪爪握了上来，“局里都安排好，唐继辉那边儿有林局把关，你放心。”
萧辰羽一抬头，蒙蒙细雨中，厂房门口站了一干警员。
成洵得意地朝他挤鼓眼睛，“老样子，一组我带走，二组跟你，暂时就调到这么多人。还成吧？”
萧辰羽沉默地看着成洵，心里翻了几个个儿，却只吐出四个字，“西沙码头。”
成洵一拍他肩膀，“得嘞，兄弟！”
“等等！”萧辰羽看看丁帆，“你跟老成走，注意安全。”
成洵一回头，“你呢？”
萧辰羽没再看他，背着摆摆手，“不用管我，记着，都给我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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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归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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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三）20230506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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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洵的灰色吉普和载着陈元的帕萨特很快消失在雨雾里，萧辰羽也未做分秒停留，快速驾车驶离了破败不堪的厂房。
眼看即将驶入高速路，萧辰羽打开车窗，示意后车先行，自己则拐进了一条小路。
牧马人在路边甫一停稳，一个把自己扎扎实实裹成个粽子的高大身形就陷进了副驾驶位里。
萧辰羽用余光扫了一眼，犹豫片刻，递过去条干毛巾。
大个儿语带不悦，“干嘛？”
“擦。”
“麻不麻烦？”
“不麻烦。”萧辰羽语调平缓，坐那儿不动，好像打定主意，对方不擦干净就不开车。
那边儿那位一把抓过毛巾，不情不愿地从脸上往下摘东西，“不就带个口罩和墨镜嘛，还怕我藏了变声器？你那谨慎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萧辰羽一打方向盘出了小路，“别疑心那么重，我只是单纯不希望你感冒。”
“单纯？”恢复了人样儿的许闻时把毛巾从头发上拉下来，抖抖衣襟，“这词儿能用你身上吗？让我冒着被抓的危险陪你回甬州！”
萧辰羽面不改色，“我不带你，你打算怎么回去？”
许闻时动作一停，后背沉向座椅，斜觑着旁边的人。
萧辰羽却看也没看他，“怎么样？许队长，深入虎穴，有什么收获？”
许闻时嘴角一歪，笑了，“辰羽，别怪人说你，说实话，露个衣角都能被你认出来，你这样真挺可怕的。”
萧辰羽声线依旧平缓，“不至于，只不过能让老成跟丢的没几个。”
许闻时终于了然地仰天吐了口气，“收获还是有一点儿，那个南容华悦的幕后老板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萧辰羽平视前方，没说话。
许闻时哼了一声，“有张照片你可能没见过。”
“见过。”
许闻时挑眉看他，“这么说你也知道上面的女孩是谁了？”
萧辰羽一踩油门，提速变道上了高架桥。
许闻时被晃得赶紧拽住扶手，“你也别不爱听，你到底了解不了解那丫头？知不知道‘三·二零’失踪那帮女孩儿都是因为她才被绑的？据说，竟然是为了一解某人的相思苦！”
萧辰羽镜片上反着细碎的冷光，他手指一勾，换成运动模式，牧马人顿时像离了笼的飞鸟，一头扎进疾驰的车流。他没有回许闻时，但白衣男人带着白巧离开的画面在他脑海永远无法抹去。如果那是温胤最终的选择，后来那些人被绑和杀害就绝不再是因为江落羲。
许闻时喉结来回滚动了几下，狠狠捏了把鼻子，“老曲就是为了救白巧被灭口的？”
沉默半晌，萧辰羽终于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比许闻时平静很多，却有些哑，“表面是这样。但你应该清楚，这种案子正常情况入不了市局。”
许闻时脸色一变，“你是说他被陷害的？有人借刀杀人？”
萧辰羽点头，“这些是申州的事，我会处理。说说那些女孩儿吧。”
许闻时有点不解地看着话说一半的萧辰羽，把心里的疑问压了回去，“她们……据说被送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由一个叫‘麦哥’的人管理。”
萧辰羽眉头一收，“记不记得这些失踪的女孩儿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许闻时摸着下巴，“要说特点，咱当时不是分析过嘛，家庭情况都不太好，不是孤儿也都是被领养的，外貌看，长相都挺漂亮。”
萧辰羽摇头，“不对，肯定还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
许闻时脸色依旧沉沉的，“算了，别想了。先找人吧。那‘麦哥’真名没打听到，不过人和地点都在甬州，后面就靠你那小兄弟了。”
武元超就是许闻时口中的小兄弟，他们之间建立了联系也在萧辰羽意料之中。
然而，此时萧辰羽喉咙里却涌起浓浓的苦涩，某种挥之不去的预感越发强烈。能帮武元超恢复警察身份的只有萧辰羽，但他却始终没跟自己联系过。
萧辰羽正出神，许闻时大手忽然往他肩上一搭，“萧队，我也汇报差不多了，你那边儿信息是不是也适当共享一下？万一我这次有去无回，总得死个瞑目吧！”
萧辰羽瞟了他一眼，脚下加速，牧马人在甬州方向的路牌下一闪而过，两侧的建筑飞一般隐入几乎目不能视的白色烟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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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时后。
成洵的汇报如期而至，“老萧，地方找到了！”
“嗯，人呢？”
电话里很快来了声信息提示，紧接着就是成洵粗声粗气的抱怨，“操！真够他妈的难找！这把我可体会到不冻深水港的威力了！20几年前的仓库都摞的跟他妈蚂蚁似的，密密麻麻满地都是！我跟你说，也就是胖爷我……”
“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许闻时不耐烦的声音冷不丁砸了过去。
“啥？”成洵明显反应了两秒，“我操！老许？老萧，我说你怎么把他……”
萧辰羽明显没空处理两位活宝的小孩儿拌嘴，注意力全在手机上，“这行字，我感觉很像‘三段论【注】’的陈述语气。”
“三段论？这不统共就半句话吗？而且狗屁不通！他才不是人呢！”成洵的疑问昭示着“三段论”仨字儿严重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许闻时也赶紧凑过去看萧辰羽手机。
成洵发来的是段视频，一个卷帘门紧闭的仓库前，集装箱左边的墙上居然嵌着个显示屏，只见上面写着“有些警察是人”六个字，后面跟着个逗号，下面光标闪动的位置有三条短横线。
跟成洵比，许闻时显然是个文化人，“我记得三段论是由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组成的，是种演绎推理。但这里只有半句话……”
成洵一听这么复杂，急了，“不管什么大小、几段的，刚我试过了，下面这空格填对了门才能开！你俩赶紧的！”
许闻时：“从字面看，这句话应该是小前提，需要填的应该是结论才对，但为什么是三条横线？
萧辰羽盯着手机，“我们不可能知道结论，我们只知道结论的一部分。”
许闻时反应迅速，脱口而出，“那就该是‘有些警察’！一般结论的主语跟小前提主语是一致的，可这是四个字呀！”
萧辰羽放下手机，看向许闻时，“这很简单，那就要看他所谓的‘有些警察’指的是谁。”
许闻时和电话另一边忽然都沉默了。一瞬间，大家似乎都猜出了答案，却没人吭声。
“咋样了，成哥？”丁帆从旁边儿跑过来，一嗓子打破了沉寂。
牧马人疾驰的胎噪中，萧辰羽的声音听起来却异乎平静，“输吧，老成。”
成洵停顿了两秒，“那个……你们进甬州了？”
“嗯，”萧辰羽看着高速口里不远处的帕萨特，“老成，抓紧时间。”
“哦……好。”成洵其实不知道自己犹豫个什么劲儿，总觉得好像没弄明白这“三段论”就没法与眼前这诡异的破显示屏和谐共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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