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辽王贼心不死,又在两年前与鞑子勾结,结果仍是失败,建和帝忍无可忍,这才下令将其斩首。
沈章在一旁道:“这么说来,难不成当年残党并未被彻底清除?”
且竟在天子脚下藏养私兵,那未被清理的余孽极大可能就在京城。
他接着说:“那偷窃沿边布防图的劫匪,曾在京中东躲西藏,三殿下好些时日没能找到他,说明他在京下定存有同党。几日前终于将他抓来,臣费了些时间问出些话,他并非鞑子派来的奸细,既不是鞑子派来的,那便是……若不是又出了存有异心之人,当年余孽极有可能留在京中。”
“还有那天将妹妹推下山崖的黑衣人,她本意是抢夺布防图,没能抢到,转手却将她推下崖去。”沈章顿了顿,接着涩声道:“妹妹是陛下的侄女,是父亲的女儿,反王残党若拿她泄愤,也是合乎情理。”
威远侯与建和帝听了,皆是长叹一口气。
沈欢歆丢失那几日,让人痛不欲生,沈章这话一出口,却原来是他们连累了她。
建和帝对威远侯道:“现在想来京中兴许仍藏有内应。鞑子安生了两年,沿边布防图差点被窃,此番动静不可能与他们无关。爱卿,过几日劳烦你亲去东北一趟,探查一番。”
威远侯便应下了。
父子二人从宫中离开。
威远侯去了京郊兵营,而沈章又去刑部大牢中见那劫匪,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一边擦拭着双手,一边从洞黑的牢狱口出来了。
外面开始飘起细雨丝,沈章抬眼望了望天空,似是用浓墨着了色,满是阴霾,月亮闪着黯淡的光。
他便知夜已经深,骑上一匹马奔回府中。
叶芙兰手撑着头,在烛火下面翻起账本看着,听见踏在廊庑下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了出去。
沈章身上被雨水打湿了,身后跟着个抱着把伞、提着个纸灯笼的小厮。
叶芙兰对那小厮道:“不是让你去给世子送伞?怎么叫他湿着回来了?”
沈章咳了声,“我骑马回来的,雨下得也小,不碍事。”
他往前走几步,离得她进了些。
叶芙兰便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没能忍住,弯身干呕了一声。
沈章一怔,连忙往后退两步,道:“我这去沐浴更衣。”
叶芙兰抚了抚胸口,点下头,随后由着婢女将她扶到屋里去。
她喝了一杯热汤,仍是觉得有些难受,便散了发,趟床上歇着去了。
沈章进了里屋,站在床边,挑了挑油灯灯芯,烛火燃得更旺了些。
叶芙兰翻过身来看他,“灭了它罢了,天都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沈章垂头看看她的脸色,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叶芙兰唇色较淡,面容显而易见的疲惫,但还是微笑道:“世子看岔了。”
沈章抿直嘴角,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他吹灭蜡烛,脱鞋上床,帐子放下来,与她并排躺在一起。
叶芙兰又将身子翻过去了,背对着他。
两人都没再出声,也都毫无睡意。
良久,却一齐出声。
“世子——”
“娘子。”
叶芙兰一怔,沈章已经翻过身去抱住她。
“你先说。”
叶芙兰往后挨了挨,将头靠在他胸膛,抿了一抿唇,才轻轻叹气道:“也没什么,只是这两天我总是想,若那天我们没有留妹妹和李珞二人在那里,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遇难了。”
沈章抿抿嘴角,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怪你,你不要愧疚。这都怪我……”
叶芙兰道:“你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过去的时候,瞿雨荷已经不在那里了么?”
叶芙兰一愣,“瞿雨荷?世子提她作甚。”
沈章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轻声道:“我还没有告诉你,我遇见她那日,正是沿边布防图丢失的那段时间,她两年不见,突然冒出来,怎么不会让人怀疑?加之她话里话外,全副表现是想跟我回沈府,我想弄清楚她的目的,便将她带到家里来了。”
叶芙兰轻轻倒吸一口气,深深几轮呼吸过后,终于安静下来。
她身体没动,仍在在沈章怀里,片刻才问道:
“你遇见她那日,她便是一副受不起惊吓的模样,只能依赖在你身边。于理,她是两年之前牺牲的将士之妹,于情,她同你一起长大。如今变得这副模样,怎能不让你怜惜?你将她带回家照料合乎情理。”
“好,我可以理解,甚至夸赞世子情深意重,品性高洁。可是你现在又告诉我,你早就怀疑她,你是将计就计,如今更是怀疑她是推妹妹下山崖的幕后黑手……”
她语带嘲讽,“区区两年并未让我明晰世子的真性情,猜不出世子的目的,倒是我的不对了。”
沈章知晓她生气了,他抿着唇,也道:“那方才,我见你面容疲惫,分明有事,又为何对我说自己无事?”
叶芙兰却又想起他同瞿雨荷挨在一起说话时的姿态,又想起他第一次一夜未归时,她直到夜中也睡不下……
她似乎有些冲动了,不答反问道:“那天晚上世子又为何一夜不归?”
“你之前不也一夜未归,只管料理手下的账本,何曾看过我?”
叶芙兰因他的质问一怔,推开他的手臂直起身体,仍是背对着他,道:“我哪里不曾看过你?我这个世子妃是丢了你的脸罢?怎么,世子如今连一点体面都不肯留给我了?”
沈章也坐直身子,皱眉道:“世人都道你温柔端庄,你对你的丈夫也这样吗?”
叶芙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确实冲动了,不禁嘲讽道:“我嫁你之前,可是听说你有一个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想来就是那瞿家姑娘了!”
沈章盯着她的背影,也说:“你倒是也有一位两情相悦的书生,甚至与他私定终身,怎地不说?”
两人头一次吵架,吵的是最低级的架——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倒是互不相扰。
这场架因一清脆的巴掌声而告终。
叶芙兰扭过身子,呆呆望着自己的手,看向他偏过去的头。
她使了很大力气,沈章脸上很快浮现一层巴掌印,而她打人的手也是疼极了的。
叶芙兰霎时冷静下来,她满腔委屈,此时此刻不想再伺候他被打伤的脸了。
她一言不发,越过沈章就要下床去。
沈章低着头,在叶芙兰坐到床沿时才动作,他伸出胳膊勒住了她的腰,“别走。”
沈章靠在叶芙兰背上,拉过她的手,又问:“手疼不疼?”
叶芙兰一时没能反应。
沈章便要抱着她的腰,将她重新带到床上来。
手臂圈住她的腰,圈得实在有些紧,叶芙兰忽地想到了什么,低头,连忙用两只手慌乱地拍打着他的胳膊,
“老天爷,你勒得这么紧做什么?快快快,松开我!”
沈章见她如此惶急,下意识放松力道,叶芙兰掰开他的手臂,蹬上了鞋子,站在床下。
乌漆嘛黑的,她低着头,安抚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沈章起身,将灯点着了,转头一看,见了她的动作,不禁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叶芙兰顿了一顿,这才淡声回道:“我怀孕了。”
沈章吃了一惊,“什、什么?”
“我说我怀孕了。”叶芙兰说着,坐到了床上。
沈章难得有些无措,“……我只是、只是怀疑方才听岔了,才又问一遍。”
他俯身,双手乱摆着,不知道应该碰她哪里。
“那我刚刚抱你的肚子,没事吧?”
叶芙兰顿了顿,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你当我以前怀过孩子么?”
沈章转身就去前院寻高太医去,叶芙兰连忙喊:“高太医并不知晓,我这脉象是我那陪嫁妈妈看出来的,你只管遣个值夜的丫头叫她过来,也不必你亲自去!”
门口值夜的丫头一早听到他们在屋里吵架,胆战心惊的,现在听见里头的吩咐,连声应道:“奴婢这就过去。”
陪嫁妈妈来了,听沈章将前后因果一说,先是安抚叶芙兰,道孩子不会有事,而后便面向沈章,不满道:
“世子,您怎么还对世子妃动手动脚呢?这几天府中事务哪件不是我们姑娘亲自处理的?诶呀,我们姑娘是那件事让您不满意了,到底是哪里触了姑爷的霉头了……”
沈章一言不发,满心已是愧疚。
直至叶芙兰打断道:“妈妈,我累了,想歇息了。”
夜已深,她不想弄出大动静来。
夫妻二人复又躺到床上去,叶芙兰背对着沈章。
沈章睡不着,张了张嘴,道:“当初,是我去求了父亲,本意是让父亲去你家提亲,谁知提亲之前,这事被陛下得知了,才为你我二人赐的婚。你一直以为是陛下将我俩绑在一起,不肯对我敞开心扉,可我却早就看上你了…”
“……”叶芙兰沉默须臾,轻声道:“世子若还不睡,不如出去。”
沈章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翌日,府里人都得知了世子妃怀孕的消息。
沈老夫人喜不自胜,连道了好几句佛祖保佑。
她问叶芙兰道:“何时得知的?”
叶芙兰回:“几天前才被诊出来,已经两个月了。”
沈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怜惜道:“为何不早点说?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富安公主听说昨夜两人吵架的事,瞪了沈章一眼,低声骂他道:“你做了个什么蠢事出来?让她这么温柔的人和你吵闹?”
沈章老实听训。
富安又想起前几天的事情,转过头来,也对叶芙兰道:“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沈欢歆在叶芙兰跟前,仰面乖巧冲她笑,问道:“嫂嫂,我是不是要做小姑姑了?”
叶芙兰喜爱得揉揉她的脸,“希望是同你一般灵巧可爱的小姑娘。”
沈章走到她身边,也不禁道:“那最好不过了。”
他一来,叶芙兰就不笑了,淡淡道:“世子还不去上值?”
沈章自讨没趣,道:“我这就去了。”
他刚一转身,便听见沈欢歆慢吞吞,很是认真道:“我哥也太不讨喜了,小侄女要和我一样聪明灵慧才是。”
众人一阵哄笑,转头一看,叶芙兰也笑了。
*
接下来接连几天,各个亲戚好朋友都来看沈欢歆,一遭难事过后,她又从各处收了一堆礼物,她那小库房又厚实了一倍。
今儿刚看望完李珞,他还养着伤。
沈欢歆从他家回来,没歇一会儿,家里又来了人,说是看望她来了。
沈欢歆拿着本书倚在榻上,她看字看得眼睛疼,于是故意磋磨体内那谢准,让他张口讲给她听,他那声音低低哑哑的,霎为好听,沈欢歆听着听着就泛起困来,不禁掩住嘴角打了声小哈欠。
珠雨往外看了看天色。
今日是个阴天,乌云一片片。
她道:“姑娘,今儿就算了吧,都是些不熟知的人,你还亲去见一见?我瞧着姑娘都累了,合该歇一歇,这天气多适合睡觉呢。”
银霜嗔她一下,“我看你是贪懒想睡了,人家亲自拖着礼物来看望姑娘,是好心呢。”
“好心?”珠雨摇摇头,“无非是看我们沈府门槛高,人人都想跨进来罢了……”
沈欢歆也想睡觉的,然而她晃了晃头,将瞌睡虫甩掉了。
她有心找出推她下悬崖的人,但笨笨的,想了半天,只在纸上列出了一系列熟悉的人的名字来。
每见一个人,她认真盯过对方的眼睛,确认不是,就将名字划掉。
沈欢歆揉揉眼睛,低下头,泛着点绯色的指尖指着话本子上一句话,用她那柔软清甜的声,低着音,一字一顿,很是认真念了下:“女人,我的命都给你……”
她将话本子反手扣在塌面上,一边下榻穿鞋,一边在脑海中道:“你这恶鬼莫要忘记你讲到哪里了,等我回来你得接着和我念,就从刚刚那句话开始。”
谢准额角直抽,说:“我不念。”
沈欢歆凶巴巴,活脱脱一个小恶霸,“这可由不得你,你念也得念,不念也得念,你这恶鬼记住你的身份。区区面首,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想起在话本子里学到的狠话,又重重哼了一声,道:“你喊吧喊吧,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谢准:“……”
起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喜欢看,还看得津津有味的,他倒是觉得她会从书里学点什么,可她原来什么都没记住,就记住书里的反派炮灰被打脸之前放出的狠话了。
第40章
六月初, 在府中安排下一个小筵席,为威远侯、沈章、宋纪平践行过后,沈府余下几人站在大门口,为他们送行。
沈宜茹难得从她的院子里出来一遭。
宋青玥在她身边, 听见她对着原主的父亲宋纪平, 轻轻讥讽道:“你现在是一个瘸子, 去了能做什么?添乱吗?”
宋纪平早些年是武状元, 一双腿没瘸之前,是威远军之中最为优秀的斥候, 立过大大小小不少功劳。
之前受了重伤, 不得不在家里修养几年。
今年他打算再上战场。
宋纪平粗眉阔眼,面无表情, 听了沈宜茹的讥讽也是默不作声, 兀自将自家院落的钥匙交给了宋青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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