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摘下面具到重新覆上面具,间隔的时间太短,羽徽若其实并没有怎么看清眼角的那块疤。
羽徽若搭在鹿鸣珂肩头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凑近他,鬼使神差地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细细端详两眼,咕哝道:“这不挺可爱的嘛。”
鹿鸣珂的耳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羽徽若忍不住上手,指腹轻轻抚了下那道疤。
半晌,又听得她喃喃自语:“我是因心中有悯之,觉得这道疤不可怕,其他人不是我,从小到大,悯之一定因这道疤受了很多委屈,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羽徽若想到此处,心中忽有万千怜惜,王家的小少爷,也曾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在羽族到底受了多少轻贱,才会终日覆着半张面具。
想来自己当初赠他面具,便是这个缘由。
羽徽若脑海中那些迷糊的记忆,逻辑自洽了起来,愈发确信是这样的。
她的指尖描摹着疤痕,心头涌起一股酸涩,怜惜之意更甚,那一口浅尝辄止的烈酒,此刻催发着强烈的冲动。
月色摇晃,酒浓花香,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吻上了这道疤。
手中的木芙蓉花和面具,齐齐落在两人脚下。
羽徽若闭上了眼睛,没有注意到,鹿鸣珂浓密的睫羽疯狂地翕动着。
微凉的唇瓣停在眼角,宛若落下一片花瓣,柔软中混合着幽幽的香气,比那灼烈的酒还要醉人几分。短短一瞬,像是过去了几个春秋的光阴。鹿鸣珂垂落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羽徽若的脸颊红得像是镀上了一层胭脂,火烧火燎的。
堂堂羽族帝姬,尊贵无匹,竟会趁着人酒醉,偷吻他眼角的疤痕。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样荒唐的事情,她暗自羞恼,不敢去看少年的眼,尽管那少年深陷睡梦,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羽徽若慌慌张张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一走,那原本阖眼的少年,倏然睁开双目,抚着方才被亲吻过的疤痕,双眼黑得深不见底。
良久,他弯身捡起面具,若无其事,重新覆上脸颊。
只是,寸草不生的心底忽而塌陷一块,那深植于心底被压制许久的东西,终是在这一刻,势不可挡,破土而出。
*
羽徽若跑回去,和衣躺在床上,许久方平静下来,她猛地想起自己把鹿鸣珂忘在凉亭中去了,匆匆起身,打开门,打算折返回凉亭,将人扶回来。
一转身,刚好撞上回来的鹿鸣珂。
两人的目光甫一交错,羽徽若心虚地错开,看向长廊璀璨的灯烛。
被她摘下的面具已重新覆在少年的脸上,她心中犹如擂鼓,不清楚他是否已发现自己偷吻他疤痕的秘密。
“初初。”就在羽徽若背过身去,准备回屋时,鹿鸣珂开口唤道。
少年握着剑,声线已再无酒后的沙哑,清晰地飘到羽徽若的耳畔,羽徽若想假装没听见都做不到。
她重新对上他的目光。
“晚安。”鹿鸣珂将她这副扭捏羞怯的姿态尽数纳入眼底,唇边漫开清浅的笑意。
“……晚安。”羽徽若迟疑地应道。
那少年已推开门,入了屋去。
翌日一早,羽徽若打着哈欠,披衣起床。
推开屋门,就见昨日的少年已换了身青衫,长身鹤立门前。
“初初。”少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昨夜熏人的酒气已换作了袍子间淡淡的皂角香。
羽徽若猛地转身,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昨夜在床上滚了一宿,还没打理发髻,这会儿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没洗,比之他的端正整洁,邋遢得不像话。
羽徽若正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少年已走了进来,拿起木梳,将她按坐在镜前,为她梳理着乱发。
不多时,他挽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取珠花簪于发间。
鹿鸣珂静静看着镜中的姑娘。
帝姬天生丽质,不施粉黛,纵使这般慵懒倦怠的模样,亦有海棠春睡之貌。
羽徽若终于清醒几分:“悯之,今日不练剑吗?”
再过七日,就是最终的角逐,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终归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不急。”他心不在焉地答。
伙计送来洗漱的热水,羽徽若用手捧了清水,随意洁面一番,擦干净水珠后,抹了点香露:“我好了。”
鹿鸣珂本坐在凳子上,闻言看她,几息后,他起身行至妆奁前,拿起黛笔,说:“坐下。”
羽徽若依言坐下。
鹿鸣珂在为她描眉。
羽徽若仰起脸来,闭着眼睛,柔顺的袖摆,时不时拂过她的脸颊,似一阵春风拂过。
“好看吗?”羽徽若对他的手艺保持怀疑态度。
“嗯。”
“这么自信?”
“锦上添花。”
这话羽徽若爱听。她捧起镜子,镜中少女两道弯眉细细,恍若天边弦月,确如鹿鸣珂说的那般,经过悉心描摹过的眉,于帝姬的美貌而言,是锦上添花。
出门前,羽徽若要换上珍珠履,她被侍候这么久,已然习惯了,理所当然坐在床畔,翘起一条腿:“悯之。”
鹿鸣珂并不生气,半蹲在她身前,托起她的双脚,为她套上鞋子。
这套动作下来,熟稔无比,倒像是做惯了的,羽徽若受用无比。
她垂着眸子,只觉得那双握着东皇剑所向披靡的手,一剑可扫平千军,却肯为她做这些芝麻蒜皮的事情,分外好看。
鹿鸣珂牵着羽徽若出门。
羽徽若眸子里腾起一丝讶然。
“怎么了?”鹿鸣珂回身望她,眸中笑意氤氲。
羽徽若摇摇头,目光垂落,停在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间。
他牵着她的手。
这似乎是鹿鸣珂第一次牵她的手,以前虽有肢体触碰,不似这般郑重,那只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羽徽若倏然明白过来,挽发,描眉,穿鞋,那都是一个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情。
不是所有的丈夫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有分外爱重妻子的丈夫,才会为妻子做这样的事情。
同行的弟子看到两人牵手下楼,目光里果然有了不同的意味,有好事者调侃道:“等大会上一举夺魁,鹿师弟怕是要双喜临门,到时候这喜酒可少不了我一杯。”
其他人笑道:“放心,鹿师弟这杯喜酒,肯定少不了你的。”
第51章 [VIP] 起疑
这几日鹿鸣珂凭着东皇剑连败十几派的高手, 名声大噪,有不少应酬,既要分出时间练剑, 还要与这些有意前来结交之人周旋,不能常常伴在羽徽若身边。
羽徽若素来对仙门中人怀有几分戒备, 不喜与他们来往, 索性一个人出门闲逛。
出了客栈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她身前,云啸风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殿下, 快上车。”
羽徽若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 停在一处小别院前,云啸风率先下车,伸出手,将羽徽若扶下了车。
二人一同进入别院,刚踏进屋内, 就有一人起身行礼:“帝姬。”
羽徽若定睛一看,那人身穿一袭月白长袍,长发挽起, 不簪戴任何发饰, 面容素净,眉眼和蔼, 正是从小为她看病的女医师。
羽徽若说:“快快免礼, 顾大夫, 你怎会来此?”
这位顾大夫不是羽族人, 曾是一方游医,十几年前因医术高超, 受姑姑凌秋霜所托,留在帝姬身边,为她调理身体。羽族上下,对这位顾大夫都十分敬重。
云啸风抢先答道:“是我请顾大夫来的。”
“我没病没灾的,你请顾大夫来做什么?”羽徽若狐疑。
“殿下出门这么久,想必所带的养身子的丹丸都已经吃完了,我请顾大夫过来是为殿下重新调配丹丸。”云啸风扶着羽徽若坐下,搬了张凳子,顺便请顾大夫坐下。
“殿下,请伸手。”云啸风一脸严肃。
羽徽若将手搁在脉枕上,顾大夫指尖搭上她的手腕,云啸风屏息凝神,等待结果。
过了会儿,顾大夫说:“还请帝姬容我取一滴血,我方能确认病因。”
云啸风附和道:“殿下,就用针刺一下手指,不疼的。”
羽徽若目光锐利,瞪向云啸风:“调配什么养身子的丹丸,需要刺破我的手指,云啸风,你老实说,你在搞什么鬼?”
“殿下,此举我真的是为了你好,有人谋害你,我尚不知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等顾大夫取了你一滴血,就真相大白了。”
“谁要谋害我?”
云啸风哼了声,蚊子似的咕哝道:“你现在口口声声唤他‘悯之’,比谁都亲近,我说了,你未必肯听,不如将证据摆到眼前,事实胜于雄辩。”
羽徽若一愣:“悯之怎会害我?”
“你听听,我还没说他,你就已经护着他了。”
“那你说说,他怎么害我了?”
“他给你下了蛊,蛊惑你对他言听计从。”云啸风愤愤道,“要不是他给你下了蛊,你怎会与他亲近,从前在羽族,你对他可是避之不及。”
“你胡说,我与他亲近,是因他是我命定的伴侣。我不与他亲近,还能同旁人亲近吗?”
云啸风最听不得“命定伴侣”这个词,急得叫道:“当初巫师占卜出这个结果,殿下你是极力反对的,怎会因这个卦象而亲近于他。这个臭小子定是记恨你折辱他,想出这个刁钻古怪的法子来报复你,等你真的上当了,他就对你始乱终弃,让你和整个羽族都沦为笑话。”
“我起初对他是有些偏见,后来化作普通小鸟,与他独处了一段时间,他非但没有轻视我,常常给我摘些好吃的果子,还给我起名‘初初’。擒拿食心魔那次,大火烧了山神庙,我不慎暴露了自己就是初初的事实,那以后,我们两个就互通了心意。”羽徽若摇头,忽而眉心传来些许刺痛,她皱了皱眉,脸色苍白几分。
“殿下你自来只爱俊俏儿郎,就算对他消除成见,也不可能会喜欢他!殿下你还记得吗?若非殿下你嫌他眼角的疤痕碍眼,怎会命人打造一张面具遮住他的脸。”云啸风难以置信道。
“我赠他面具,是因八年前他入羽族,羽人不喜他的疤。”
“殿下你记错赠面具的时间了。”云啸风本来气得一蹦三丈高,一下子突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神色古怪地问道,“殿下记得他是何时入羽族的,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入羽族的?”
“他本是宣阳城王氏子弟,虽不知生父是何人,母亲对他珍之爱之,有穷凶极恶的亲戚往井中投毒,亲人皆被毒死,王家从此败落,除却他早年外出拜入仙门的舅舅,王氏满门只留他一人,辗转到了陈州。陈州被羽族攻破那日,他随陈州百姓一同被俘,因不甘心沦为阶下囚,擅自出逃,遭人打了个半死,被我路过顺手救下。”
“倒也没错。”云啸风本想抓她话中漏洞,发现她说的都是真的,只好咬牙切齿,不甘心地继续问,“他入羽族后,又经历了些什么?殿下怎会同他离开羽族,进了七曜阁?”
“救下他后,我就收留了他,容他与我一起读书习武,偶尔被姑姑撞见,发现他骨骼惊奇,是可造之材,收作了徒弟。后来巫师观他面相,笃定他有大作为,顺手卜了一卦,算出我们命中有缘,姑姑和摄政王便做主,为我们定下了婚约。他是外来的,做了我的未婚夫,羽族子弟自然不服,这八年来,姑姑大半时间都在天渊,无法照看,常有人暗中使绊子,他在羽族过得并不算太顺。这次出门,是姑姑和摄政王商议,当做对帝姬继位的一次历练,他身为我将来的王夫,自当陪同。”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云啸风找不到逻辑上的漏洞,事实上,这些鹿鸣珂都经历过,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听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云啸风急得团团转,这时,有一名羽人前来,向云啸风禀报:“公子,人找到了。”
云啸风眼睛一亮:“带进来。”
羽人侍卫押解着两名男子入屋,云啸风一人一脚,踹得两人跪在地上。两人抬头望向羽徽若,嘴角一咧,傻傻笑着,看反应,是已丝毫记不起她是谁。
他们不记得羽徽若,羽徽若记得他们。
他们就是上次出言诋毁鹿鸣珂的弟子,看他们这副样子,是已经痴傻了。
“你抓他们做什么?”羽徽若问云啸风。
“他们两个就是被鹿鸣珂蛊惑了,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殿下,你的症状比他们轻,我猜想是鹿鸣珂给你下的药量轻。”云啸风说完,转身拱手对顾大夫抱了一拳,“顾大夫,麻烦您了。”
顾大夫上前,先是给二人诊脉,又取了二人的血,一炷香的时间后,顾大夫有了结果:“如云将军所料,这两人的确中了药,他们服用的是惑果,喂他们吞下惑果的人,还用了一种禁术,有意叫他们变作了傻子。”
“殿下应还记得,这两人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何人所为。”云啸风挥挥手,叫侍卫把两人带下去,“现在,殿下总该信我的话了吧。”
他们两个会变成这样,当然是鹿鸣珂所为。羽徽若还在场,此事开脱不了。
羽徽若怔然不动,神色凝重起来。
难道鹿鸣珂真的喂她吃了惑果?
“殿下不信我,总该信顾大夫,何不让顾大夫看看。”
见羽徽若没有反对,云啸风示意顾大夫上前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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