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云啸风不吃不喝,虽有法宝护住心脉,身子骨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曾经朝气蓬勃的少年郎,面上一派死气沉沉。
“云啸风,我走了。我可不是不告而别哦,谁让你这么贪睡,你要是恼我,我也没办法。再过些日子,桃花要开了,等你醒了,记得给我酿一壶桃花酒,就埋在凤凰树下。”羽徽若轻叹一口气,“记得这次别再埋错了地方,我会找不到的。”
以前羽徽若同云啸风在军营里鬼混时,两人常一起喝酒,羽徽若嫌弃外面的酒不好,云啸风就亲自给她酿酒。
他这人粗枝大叶的,却有一双酿酒的好手艺,花啊果子啊什么的,到了他手里,像是被施了仙法,通通都变成了入口的佳酿。
就是他这人太过粗心,常常记错藏酒的地方,害得羽徽若怎么都找不着。
聊起这些年少往事,羽徽若哀伤的眉眼终于展露出一丝笑意。时间差不多了,羽徽若嘱咐医师们好好照顾他,起身离开地宫。
医师们目送着羽徽若的背影。没有人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云啸风指尖动了动,干涩的眼角滚下一滴热泪。
出了地宫,羽徽若去向摄政王拜别。
她剖了一滴心尖血,留给摄政王。
这滴心尖血,蕴含着部分凤凰真灵,将来羽族选出新任的王,天资聪颖者可将其转化为自己所用,如此一来,凤凰真灵不算失传。
“帝姬,时辰到了。”迎亲的使者前来催促。
“我想再上一回城楼,最后看一眼月上城。”羽徽若仰头望着苍穹。
使者为难道:“我需向殿下请示。”
鹅毛大雪翩然飘落,极致的苍白,毫不吝惜地铺到了天尽头。
月上城前,魔族迎亲的队伍齐整整地立在雪中,一片肃穆。车马都披上红绸,士兵们臂间系着红纱,白雪,红纱,银甲,三种颜色交缠,分外灼目。
使者命人将话递给了鹿鸣珂。
隐约能看到鹿鸣珂坐在车辇中,隔着垂帘,微微点了下脑袋。
而后没多久,城楼上出现了一袭红嫁衣的羽族帝姬。
帝姬肤色苍白,身形瘦弱,宽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张扬又炽烈的颜色,如大地上熊熊燃烧的战火,又如东方破晓的第一缕朝阳,士兵殉国的瞬间喷溅的一抹血雾。
白梨看着羽徽若拖曳着裙摆,一步步登上台阶,单膝跪下,一字一句怆然道:“白梨,恭送,帝姬。”
雪下得越来越大,白梨眼角的一滴泪不知不觉凝成了霜。
月上城年年冬日都会下雪,厚厚的雪,冰封着万物,是为了来年百姓的地里能有更好的收成。
今日的这场雪下得尤其大。
大雪簌簌而落,将天地和远山都变作模糊的影子。
鹿鸣珂透过纱制的垂帘望过去,高墙上一抹艳红的剪影映在瞳孔里,像是沙子狠狠地磨了下他的眼睛。
一股不祥的预感罩在心头。
他的目光紧紧抓住帝姬的身影。
“殿下,帝姬命白梨姑娘送来这只锦囊,说,务必要将此物亲手交到您的手上。”祝炎站在车外,打起帘子,托着锦囊,双手呈给鹿鸣珂。
听到这是羽徽若亲口嘱托要交到他手里的东西,他垂下头去,伸手去接那锦囊。
就在此时。
那站在城楼上的羽族帝姬一脚踏空,笔直地坠了下去。
嘭——
时间静止了一瞬,城廓肃然无声,苍白的雪漂浮在空中。
那身着嫁衣的小帝姬躺着的地方,鲜红的血晕开,绽放出一朵朵炽烈的红梅。
“初初!”一声长啸,撕破九霄。
鹿鸣珂此生都未见过那样红的颜色,红的嫁衣,红的血,一寸寸,染红他的双目。
傲视三界的太子殿下,一剑可斩山河的扶光君,在这一刻,竟忘了所有的术法,如同一个凡人般惊慌失措,跌下了车辇,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向着那躺在城楼下筋骨寸断的帝姬狂奔奔去。
他的眼底掠过一幕幕倒退的风景,等他回过神来,已将羽徽若搂入了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用你的翅膀!”
羽人生有翅膀,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能忍住不展翅,可见她是抱了多么大的必死决心。
他从未想过逼死她。
为什么她宁可跳下来,都不肯同他服个软。他从头到尾,只是希望她认个错,说两句好话,哄一哄他。
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有了重量,化作锋利的刀子,将他万箭穿心。
早已被剜去血肉之心的蛟龙,与他曾结下同命相连的生死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突然睁开双目,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吟啸。
羽徽若的目光擦过鹿鸣珂的脸庞,在看浩瀚无垠的苍穹。
没有人知道,她站在城楼上的那一刻,心里怕极了。
城楼那么高,风这么大,雪又这么冷,她生来就怕疼,粉身碎骨的滋味,一定疼得要命。
可她不能怕。
她是羽族帝姬,她可以老死在自己宫里,可以战死在沙场上,唯独不能屈辱地死在敌人的床上。
风声淹没世间的喧嚣,鲜血如海水般温暖,包裹着她破碎的躯体。那一刻,她心头如释重负。
羽徽若轻轻地笑了起来,唇瓣一张一合:“欠你的,我终于还你了,鹿鸣珂,这一次,我们两清。”
“我不答应!我没有同意,怎么能两清!”他咬着牙齿,舌尖尝到腥甜的滋味,发疯地向她的丹田输送着灵力,“你若死了,便是毁约,届时,幽都的十万大军将会踏平羽族,羽族的所有臣民都会为你陪葬。”
鹿鸣珂说了些什么,羽徽若没有听清,她满目都是这些飘扬的雪花。
她讨厌冬天,讨厌下雪,那样苍白冰冷的颜色,凝结着深入骨髓的寒气,把万物都变得冷冰冰的。
此刻飘落下来的雪花在风中翩然起舞,却像是鸟儿的羽毛那般柔软,羽徽若忍不住探出手,想要抓住这些自由自在的雪。
她仿佛变成了这些雪,身体碎成一片片,跟随着风,无拘无束地飘向天涯海角。
鹿鸣珂将自己的灵力都输给了羽徽若,几近枯竭的丹田泛起微微的刺痛。
羽徽若的手伸向天空的手,突然垂落下去。
鹿鸣珂动作一顿,慢慢地垂下眼眸。被她抓住的雪花,在掌心余温的包裹下,融化成了水滴。
“你骗我!羽徽若,你又骗我!你明明答应过我,跟我回幽都的。”鹿鸣珂死寂的双眸浮起猩红的颜色,眼泪一颗颗滚落,整个人像是被推进漩涡里,灵魂被绞成了碎片,“你又骗我……”
“她没有骗你。”白梨走到鹿鸣珂的身后,面无表情地开口,“两族议和,只说了帝姬和亲,没有约定,是活着的帝姬,还是死了的帝姬。帝姬说了,她的身体就在这里,请您依照盟约,迎她入幽都。”
“她还说,这一次,您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白梨背脊挺直,屈膝跪下,“请扶光君善待帝姬,善待羽族。”
雪一重重覆盖下来,很快,羽徽若身上的血凝结了起来,两人逐渐被苍雪掩埋。
鹿鸣珂抱紧了羽徽若,解下身上的衣袍,裹住她瘦弱的身躯,企图留住她身上的余温:“初初,我知你不喜欢下雪,我带你去幽都,那里从来不会下雪。我还给你种你最喜欢的果子,吃不完的果子就酿成果酒,等月圆的时候,我们带着酿好的酒,撑船去湖心,枕着月色躺到天亮……”
无论他说什么,羽徽若都不会再听见了。
鹿鸣珂横抱起羽徽若,慢慢地向大雪中走去。他的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自顾自地说起幽都的好,仿佛怀中的少女只是酣睡过去。
轰然一掌,将他推了回去。
鹿鸣珂跌坐在地上,呕出一口血。他的双臂牢牢扣住羽徽若,目光凌厉地瞪着突然出现的云啸风。
云啸风刚醒来,气力还未恢复,骤然撞见帝姬坠楼的一幕,备受打击,心肺俱震,元气去了大半,这一掌又用尽他全部的修为,几乎叫他再次晕死过去。
他摇摇晃晃地拄着自己的红缨枪,满面悲恸的神色,朝鹿鸣珂伸出手,声音凄厉得像是野兽濒死前的嘶鸣:“把帝姬还给我!鹿鸣珂,你这个混球,你把帝姬还给我!”
“她是我的。”鹿鸣珂扣住羽徽若的手收紧力道,警惕而又小心的护住怀里的人,“我要带她回幽都。”
“是你逼死了帝姬,你还有什么脸带她回幽都。”云啸风举□□了过去。
他从未告诉过羽徽若,他给自己的这把红缨枪偷偷取了个名字,守徽。他今日就用这杆枪,杀了这逼死帝姬的元凶。
“叮”的一声,白梨出剑,挡住了云啸风的红缨枪。
白梨神色郑重地说:“帝姬是自愿的,云将军,请以羽族为重,莫要毁了帝姬的心血,破坏两族盟约。”
“你都知道?”
白梨默认。
“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粉身碎骨,对有翅膀的羽人来说,是最残忍的死法。
“这是帝姬自己选择的路,帝姬心甘情愿。”白梨想起羽徽若和她说的那个梦,梦里,她身穿嫁衣,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她说,那是羽族帝姬命中的劫数。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云啸风满腔的怨愤,都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这一枪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他“啊”的一声大叫,掷出了手中的枪,痛苦地别过了眼。
祝炎前来搀扶着鹿鸣珂起身。
“初初,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我们就到幽都了。”鹿鸣珂温柔地望了一眼怀中的姑娘。
车轮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痕,辚辚声响越行越远。
自发来相送的羽族臣民,不约而同地朝着魔族车辇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悲声道:“恭送,帝姬!”
人群里走出来一名白衣少女,少女脸上罩着面纱,露出一双灵动的眼。她手里勾着一只锦囊,是鹿鸣珂还未来得及打开的锦囊,在他奔向羽徽若的过程中,掉在了雪地里。
她打开锦囊,握住造型精巧的半块灵犀佩,走到城楼下的那汪血泊前,捡起从羽徽若手中滑落的灵犀佩。
两枚灵犀佩交付各自的主人时,曾滴入他们的血,碰到一起的瞬间,严丝合缝,成了完整的一块玉,还发出了一声清越的玉鸣声。
两情相悦,而玉鸣。
白漪漪想起这对情人佩的传说,藏在面纱下的那张脸扭曲了一下。
第81章 [VIP] 复生
【半年后】
羽徽若醒来的那日, 是个温暖的黄昏。
风摇曳着窗外的花影,送来沁人心脾的暖香,橘黄的夕辉透过雕花的窗棂, 泻出漂亮的光束。
一粒粒微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晕里翩翩起舞。
羽徽若睁着眼眸,恍如隔世般地看着头顶拂动的床帐。
她不是死了吗?
传闻人死后, 魂魄堕入九幽。九幽漆黑一片, 红色的花开满黄泉路,将魂魄接引到忘川河畔,渡过忘川, 无主的魂魄才能找到轮回的地方。
要是一不小心被汹涌的河水卷入下游,就会化作河中厉鬼, 永不超生。
那一束夕阳的光晕渐渐偏移,吻上眼角。羽徽若神思回笼,撑着手肘坐起,向着窗外望去。
碧绿的枝叶间垂挂着一树树的红樱桃,鼓胀胀, 圆滚滚,色泽鲜亮,像是少女微红的脸。
羽徽若记得七岁那年, 姑姑带她去的避暑别庄, 窗外也生着一棵樱桃树。
那时她顽皮,自制了一对翅膀, 从高楼跳下去, 摔断了腿。一整个夏日, 她都躺在床上养伤, 她让人将软榻挪到窗畔,打开窗扇, 任由那丰茂的枝叶被风拂进窗口,伸手就能拽下一串樱桃。
樱桃大多都是相伴而生,纯粹的红,是酸酸甜甜的口味,而红得发紫的,又是纯粹的甜。羽徽若舔舔唇角,怀念起那时的滋味,慢慢地下了床。
她大抵在床上躺了许久,刚下地,一阵眩晕袭上脑海,又跌坐回了床畔。
她闭着眼睛,待那股晕眩感消失,重新站起。
这次有了经验,她扶着床柱,慢吞吞地起身。
这具身体像是遭人强拆了过后,又重组了起来,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似要散架。短短几步路,走得羽徽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贴着窗台而立,伸长胳膊,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拽住垂下来的一簇枝叶。
捻住一粒樱桃,想要拧下来时,身后猝不及防响起杯碟摔落的声音。
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惊慌失措:“帝姬,帝姬小心跌下去!”
她看起来慌极了,就好像羽徽若站到了多么危险的地方。
羽徽若垂目。
她所立的地方,离地面约莫有三层楼的高度,羽人生来不畏高,这么随意一瞥,她竟手脚虚软,眼前发黑,险些栽了出去。
小婢女紧紧扯住她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求求您,帝姬,您千万不要再想不开,您若是从这里跳下去,殿下会凌迟了我的。”
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皮肤惨白,领口的地方依稀可见魔纹的痕迹。
魔人自带魔纹,是身份的标志。魔纹生长的地方没有规律,若是长得不巧,就长在了脸上。这般长在身体上,能用衣服遮掩的,是很懂事的魔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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