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珂身上没有魔纹,或许,和他母亲是人族有关。本来魔人就是人与魔的后人,再经一轮血脉的稀释,能传承下来的就很少了。
羽徽若被小婢女扯回了床榻。
她伸出手,接住倾泻而来的夕光。
看她喜欢阳光,小婢女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将殿中所有的帘子都打起。
羽徽若这才有机会将大殿的全貌看清楚。
大殿分为两个部分,一前一后,后殿设有床榻,并桌椅等家具,是作睡觉用的,还用一面墙嵌了一排书架,架子上琳琅满目摆着书籍,不远处,有桌案和文房四宝,垂帘后摆着一张琴案,上有桐木做的七弦琴。
前殿凿有清池,中间以五颜六色的石子铺路,旁边种植着花卉,以及一棵半人高的果树,树上结满红色的果实,水中有四尾漂亮的红鲤鱼,悠然地摆着尾巴。
最瞩目的当属殿内的灯烛,每个角落里都设有落地的花枝铜灯,只等夜晚一到,将灯烛点燃,整间大殿都会亮如白昼。
羽徽若与这小婢女的三言两语的谈话中得知,这里不是什么收容魂魄的九幽,而是魔人的老窝,幽都。
小婢女唤作阿昙,原是太子屋中的,因手脚利索,为人老实,被太子殿下打发到这里来。
羽徽若此前从未来过幽都,印象中的幽都一直都是枯骨遍地,血流成河,不成想还有这般祥和繁荣的景象。
阿昙道:“帝姬说笑了,幽都的确常发生斗殴事件,乃因和魔人骨子里的好斗有关,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些年在魔君的辖制下,大多数臣民都是老老实实,绝不惹是生非,至于您说的枯骨遍地,血流成河,只会在战时发生,自从魔君做了这幽都的主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
羽徽若“哦”了声,又陷入了发呆的状态。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这里是幽都,你是鹿鸣珂派来的。”
她不是在疑问,而是陈述这件事。
她死而复生一次,又睡了这么久,脑子不大灵活,记忆也断断续续的,思考的时候,脑海中常陷入一片空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将思路理顺。
阿昙点点头:“半年前,您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殿下抱着您回了幽都,一回来就闭关七日。七日后,殿下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瘦得我们都快不认识了,他将您抱到这里,摘下这里原本的牌匾,重新起了个名字,嘱咐我们说,以后您就是这里的主人。”
“是鹿鸣珂让我活过来的?”羽徽若怔怔说。
她跳下来的时候,摔得浑身是血,骨头都断了。鹿鸣珂用了什么法子,能让她死而复生?
阿昙说:“我已通知了殿下,他马上会过来,您有什么话,直接问殿下就是。”
羽徽若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尖锐:“他要来?”
鹿鸣珂立在蛟首,腰间悬剑,逼她殉白漪漪的记忆,和她着嫁衣跳楼,死在鹿鸣珂怀里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一时分不清,哪些是发生过的,哪些是曾在深夜里一幕幕上演过的噩梦。
记忆里的鹿鸣珂一身白衣,目光比雪还冷,满身阴戾,逼到她的眼前。
她瞳孔放大,城楼下死亡的那一瞬记忆又被唤起,连连退了三步,抖着声音道:“不,我不见他。”
阿昙被她这个反应吓了一跳:“帝姬?”
羽徽若提起裙摆就向着殿外跑去。
“帝姬!”阿昙在后面追,“帝姬,您慢点跑。”
羽徽若身子刚复原,跑起来摇摇晃晃的,她拼命鼓动着腿部的力量,想要逃离这个令她畏惧的地方。
离天光三步之遥时,门口骤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羽徽若收不住脚步,撞入那人的怀中,由于巨大的惯性,她向后趔趄数步,身子歪了歪。
一只手探出,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入了温暖的怀中。
羽徽若抬起下巴,眸底映入一张英俊的轮廓。
那张脸太过熟悉,熟悉到一看到他,死亡的阴影尽数罩在头顶,直叫她想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自己走回去,还是我抱你回去?”
头顶的声音听来有三分温柔,并不能驱走羽徽若心里的恐惧。羽徽若蜷缩着肩膀,只恨自己没有死在城楼下,又落入了他的手中。
鹿鸣珂没有等到羽徽若的答复,径自弯身,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床榻。
阿昙先前给羽徽若准备的药摔了,厨房那边重新熬制了一碗,送了过来。
鹿鸣珂放下羽徽若,拿起匕首,在指尖划了一刀,往药碗中滴了三滴魔血。
羽徽若又惊又怕地望着他端起那碗药朝自己走来。
鹿鸣珂坐在床畔,温声哄着:“初初,喝药了。”
羽徽若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扭过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鹿鸣珂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春风般的笑意逐渐隐没在唇角:“嫌我恶心?”
他想起原本属于他们二人的新婚之夜,羽徽若却将一个死人浓妆艳抹,送到他们的喜床上。
她就那么讨厌他,轻贱他,非要在他最春风得意时狠狠羞辱他,给他致命的一击。
鹿鸣珂伸手一捞,将她抓进怀中,牢牢扣住,碗沿压着她的唇瓣:“我的血是很恶心,但对你来说,是续命的良药,你觉得恶心,也只能乖乖捏着鼻子喝下。”
羽徽若推着他的手:“谁要你为我续命了?堂堂羽族帝姬,不需要你这魔头的施舍。”
他收了她的灵犀佩,明白她的心意,依旧不肯与她和好,还执意逼她和亲,赴幽都受辱,可见他恨透了她。
他为她续命,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要她活着受他折辱,当他的玩物。
“我不会做你的玩物,你死了这条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遂你的愿。”羽徽若咬紧牙关,拼命闭着嘴。
羽徽若一口一个“死”字,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刀,直往鹿鸣珂的心窝里戳。
鹿鸣珂眼前似又弥漫着大片的血雾,血那么红,那么烫,烫得他的眼角发酸。
她宁可粉身碎骨,都不愿放下身段,说两句谎言,求一求他,哄一哄他。
她可知道,哪怕是在荒墟里受尽折磨的三年,他想的都不是如何将她千刀万剐。
“你想死,我偏要你活着,羽徽若,你欠我的,岂是你一条命就能还得清的。”鹿鸣珂一只手轻易化解了羽徽若所有的挣扎,他捏着她的下巴,将那碗混着他魔血的药,尽数灌入她喉中,“活着,才能当我的玩物,不是吗?”
羽徽若敌不过他的力气,被迫吞咽着药汁,呛咳起来。
她咳得眼角发红,满脸是泪。
鹿鸣珂冷漠地站在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帝姬既不肯接受我的施舍,那就请帝姬好好自力更生,莫再贪图幽都的一餐一粟。”
直到鹿鸣珂踏出大殿,羽徽若才琢磨出来他那句话的意思。他这是费尽千辛万苦将她复活,专门饿她的肚子。
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人!
那被强灌进肚子里的药苦得羽徽若舌头发麻,药里还有鹿鸣珂的血,羽徽若醒来这么久,什么东西都没吃,满肚子都是苦涩,混着满肚子的委屈,这些年的娇生惯养,一下子被逼了出来,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鹿鸣珂,你这个小混球!”
她都死了一回,还要被他这么欺负。
当初在山洞里,他明明答应过的,以后都不会让她哭。
鹿鸣珂站在窗外,听着羽徽若的哭声。她边哭边咒骂鹿鸣珂,“混球、混蛋、王八羔子”等字眼往外蹦,骂到那句“不举”时,鹿鸣珂黑着脸走了。
第82章 [VIP] 傲娇
阿昙手足无措地听着羽徽若咒骂, 时不时往外张望一眼,生怕太子殿下听不下去,冲进来掐死这羽族不知死活的帝姬。
羽族帝姬为大义而死的事在魔域流传着, 魔人虽与羽族敌对,都钦佩帝姬的气节。阿昙心目中的帝姬, 应当是知书达理, 温柔敦厚的,羽徽若这骂人的泼辣娇蛮劲儿,直让阿昙跌破了眼镜。
羽徽若骂完了, 心里痛快了,抹抹眼泪, 不肯再哭了。
这个小混球,不值得她掉这么多眼泪。她哭一哭,是哭先前的委屈,想通了,又不觉得委屈了。本来这件事就是她作茧自缚, 害了鹿鸣珂,也害了自己,说白了, 她活该。
羽徽若眨着眼睛, 只觉眼皮很重,眼睛都肿了起来。
她问阿昙要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她瘦骨嶙峋, 面色惨白, 不光眼睛肿, 额角还有块疤, 跟个干瘦的骷髅似的,难为她用这个样子和鹿鸣珂撒泼, 鹿鸣珂还神色如常。
这块疤好像是她跳下去的时候磕出来的。羽徽若抬手解开衣裳,身上也有好几处这样的疤。
她的骨头都被都修复好了,偏留下这些疤做什么,有这些疤在,她都不漂亮了。
漂亮惯了的羽徽若,很不习惯这个模样的自己。
“帝姬莫急,殿下已命人在炼制一款玉颜膏,这玉颜膏可以修复您的疤痕,只是炼制时间久,估摸着,再过段时间就成了。”
羽徽若托着腮想,那也要小混球肯给才行。她刚醒来就和他大吵一架,他现在估计气死了,说不定恼羞成怒,就让她这么丑下去了。
想起方才鹿鸣珂一袭锦衣、满身贵气的模样,再对比自己这副丑陋、落魄的磕碜相,羽徽若咬着唇,咽下满口苦涩。
阿昙并不这么认为:“帝姬只是太瘦了,当务之急,还是多吃些,赶快变得丰腴起来。”
说到吃,羽徽若肚子一声轻响,唱起了空城计。
她是饿了,鹿鸣珂刚克扣掉她的伙食,哪有吃的?
鹿鸣珂打的算盘,羽徽若比谁都清楚,他就是要她丢掉所有的骨气,去求他施舍。她刚撂下狠话,这个时候出尔反尔,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她打死都不会去求他的。
羽徽若揉揉肚子,走到殿中那棵果树前。
这果子指甲大小,颗颗圆润饱满。羽徽若扯了一颗果子,撩起清池里的水,洗干净后放入口中。
果子出乎意料的可口,甫一入口,汁水在舌尖漫开,一股清甜滑入喉中。
“这是殿下叫人从别处移植过来,特意栽在这殿中的,好不容易才养活了。”阿昙帮羽徽若摘果子,“帝姬喜欢就好。”
羽徽若吃了些果子,填饱肚子,重新躺回榻上。
她刚醒来,身体还需休养,鹿鸣珂喂她喝的那碗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没多久,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阿昙为她放下帘子。
天色已晚,她点燃殿内所有的灯烛。
搬进来那日,太子殿下就将这位羽族帝姬的喜好和习惯,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了,比如,帝姬睡觉要燃着灯烛。
阿昙走出大殿,殿门口站着一道人影,阿昙拍着胸脯,啐道:“跟个鬼似的,吓死我了,拜托,下次能不能出点声。”
“人族有句话,叫做‘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阿昙,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青年挑起眉尾。
“滚。”阿昙懒得搭理他。青年唤作流觞,是太子殿下的护卫,跟阿昙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是殿下派我过来的。”流觞往殿内瞥了一眼,“睡着了?”
阿昙“嗯”了声:“她的记忆好像有些混乱,记错了些事,她以为是殿下逼她殉白姑娘的。”
“不妨事,应是睡得太久了,才刚醒来,还没分清梦境与现实,过两日就好了。”流觞安慰一句,“我就去回复殿下了。”
阿昙扯住他:“你说,殿下待这位羽族帝姬到底是什么心思?”
先前被派过来,人人都说她完了,跟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羽族帝姬,还与殿下有深仇大恨,这辈子都别想往殿下跟前凑,谋更好的前程了。
还是这位太子殿下眼前的红人,私底下暗示她好好守着帝姬,待帝姬醒过来,她就能跟着飞黄腾达。
阿昙满心以为,羽徽若醒过来,她的好日子就来了。
这不,好日子没来,倒先断粮了。阿昙现在是丈二的和尚,实在摸不着脑袋。
“这就要取决于那位帝姬的心思了。”流觞用大手揉了揉阿昙的脑袋,“他们两个各自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闹一闹脾气,是人之常情,哪能这么快就和好。你耐心些,打起精神,好好看顾着这位帝姬,莫让她再寻了短见,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
羽徽若睡得早,醒得也早,她呆呆坐在窗前,看了日出,用了殿中果树上的果子。
昨日还不觉得,睡了这一觉,身子已好了大半,倒像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那些混乱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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