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东方叔叔哪怕再好也不是她的阿爹,若是有朝一日阿爹回来以后知道她竟然大逆不道的认贼作父,她又该怎么面对阿爹失望愤怒的脸呢?
可是……
可是什么,她却又说不出来了。
“苦这种东西,是需要甜来衬托的,只有尝过越苦的滋味,才会知道甜有多甜。”楼兰低眼斜斜看来,嗓音低柔而又缓慢,“他吃过了太多的苦药,自然不舍得让你也跟着吃苦,便只愿让你尝甜的滋味。看来他是真心的待你好。”
是否真心,一时半刻的看不出来,可从小到大数年又怎能看不出呢?任盈盈无话可说,坐在凳子上神色萎靡,倒是瞧不见才进来时的兴奋快活。
良久,她坐在凳子上垂着头,才是低声低气的吐字道:“我知道东方叔叔是真心的待我好,但我又不能……”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人轻轻淡淡的打断:“你只要知道他是真心的待你好就足够了。人活一世,能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好呢?哪怕仅仅拥有一个,就已经是足以感恩戴德的天降好事了。”
“可是,可是他……”
任盈盈有心想要辩驳,但可是来可是去,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把所有实情说出来。
见状,楼兰哪能不知她可是的后续,便轻叹一声,声音更沉更轻的劝慰她。
“难道就因为他偶尔做的一两事不符合你心意,甚至做的有些过分,你就要把他对你的好全部作废,悉数踩在地上不屑一顾了么?”
她说的有理有据,任盈盈呐呐的回不了话。
楼兰就耐心的提醒道:“即便他真的做错了,可你焉知他所做之事都是他真心所为?是否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却又苦于不能告诉外人呢?他心中的委屈与苦痛又要告诉谁知?”
她抬目看向门外,门外天光璀璨,绿影深深,便推眉缓缓的笑开,轻柔的嗓音如月光流泻庭院,满色清冷。
“你要比我幸运太多,就更要感恩知恩才好,莫当一个不知对错的无心人。我活了二十多年,至今我仍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真心待我好,若有一人单单只是因为我才对我好,我便是别无所求,虽死无憾了。”
“没人真心对你好过?怎会!”任盈盈大吃一惊的瞪住她。
说笑吧?就她这样还没人对她好,但凡看见她的人,谁不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双手碰到她的面前任她把弄玩耍,就怕她还觉得味道腥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明明我初来黑木崖不过数月,却能呼风唤雨,来去自如,只要我看一眼谁,就是天上挂着的明月他也要想法设法的摘下来给我。就连你才见了我短短两面都要为我倾倒,哪怕只是坐在我身边都欢喜异常,心想就算我要你去死,你都是心甘情愿的,对不对?”楼兰回眸淡淡的看向她,眼底清透又寂静。
自己从不敢对外言明的心里话竟是全被她一眼看透,一言说明,任盈盈瞬间脸红透彻,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你不必觉得害羞,这是正常的。”看罢,楼兰收回眼,仍是平静的,“哪怕我的眼睛现在没了夺魂摄魄的能力,但余效还在,除非你离我离的远远的,日积月累对我痴迷发狂的心思才会慢慢的淡了。”
若是眼睛一朝失灵就会散去全部的效果,一旦遇上真正强大的敌手,那对她岂非是退无可避的死局,这双眼睛也就不值得她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日夜修炼的价值,因此即便不能再一瞬控人心神,但余效哪有轻易摆脱的道理。
不过失去了那般强大的影响力,效果还是大打折扣,打不到眼睛全盛时她说一他们不敢说二,她要他们自挂她们不会跳湖的癫狂程度罢了。
“我的这双眼睛奇异非凡,百万人之中难挑其一,完全不像是人的眼睛,而更像是妖的眼睛。”楼兰忽地浅浅的笑了,“所以你的东方叔叔第一次见到我,就斥责我是不能留存的妖物,这话倒也无错。”
任盈盈看着她安详又明朗的侧脸冷静而又平和的说出这些话,竟莫名觉得心里有些伤心起来。
“那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啊?”任盈盈试探询问,“是神仙给你的么?”这样一目勾魂的眼睛,除了戏本里呼风唤雨,指石为金的神仙,还能有谁做到?
“说不定还真是呢。”楼兰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开始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天生下来便是一双夜可探月昼能望阳的奇眼,且不哭不闹,父母觉得我非凡子,便把我送进我师父的门下。师父看我天姿难得便把我收为唯一的弟子,亲自给我洗骨化髓,再从小教授从不外传的秘籍,于是我便修成了这双眼睛,倒是没有辜负师父他老人家的辛苦教导。”
她的人生丰富异常,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任盈盈便小小的哇了一声。
“这双眼睛能让所有印入我眼帘的人都自愿成为我的脚边奴,掌中蝶,供我随意驱使,对我百依百顺,绝无二心。”说着,楼兰抬手端起桌边的药碗,漆黑波澜的汤面浮现她的容颜,面色淡淡,眼底透光。
任盈盈听着她说着说着便又是一道轻淡如雾的叹息,轻的几乎要化进她手里苦味弥漫的汤碗。
“就连亲手抚育我长大,陪伴我数十年的师父,亦是如此。年少时他待我好,我不知是因为我能继承他的衣钵替他继续传承,还是因为我天赋俱佳,能轻易学会他教授的一切知识,成为他唯一且仅有的炫耀品,而到了我长大以后,连师父都要受我蛊惑的时候,我就更不知道了。”
“这双眼睛彻底折了我探究人心的妄想,因为我压根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因为眼睛才真心的待我好,还是单单只因为喜欢我才会对我好。”
“再后来我分不清,也就懒得分清,毕竟这对于我而言已然没有什么意义。”
“在意,喜欢,爱,这对于我再没有任何的区别,我也不知该如何分别。”
“只要我愿意,天底下的人都会爱我,可我没有爱的人。”
“情,我是真的不懂。”
最后一字轻轻袅袅的落在任盈盈的耳侧时,她闭上眼仰头,一口而进。
满嘴难以化开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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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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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崖的主院书房,教主正在一面听平一指事无巨细的回禀到藏花小楼探病的全部过程,一边有条不紊的处理案桌上堆积如小山丘的政务。
日月神教的分舵众多,相对的杂事就多,每日从各地送来的批册多如繁星,幸而他接管过手也有月余多了,一一做起来都比较顺手,不比最开始每日的头痛如麻,每每烦躁的恨不得掀桌子。
其实亲自管理教中的教务,一旦习惯以后,倒也没有那么麻烦,也省得童百熊等人隔三差五的就在他耳边碎碎念叨,直念得他脑仁隐隐作痛。
而且有了忙的源头后,他也不至于日日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无事可做,对着院中的残花落叶伤秋悲怀,活像是个民间的怨妇一般。
事到如今,他倒是有些感激当初她的激将法了。
面前的平一指开始百无聊奈的张着嘴絮絮叨叨,像是说得日常的流水账一般,趁着教主看不见,白眼都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属下今日午时照常去了藏花小楼,楼姑娘正在练字作画,童兄弟和三娘就在旁边守着同她说话,属下看她一时抽不空,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顺便吃了楼姑娘手边的一盘桂花糕,半个时辰以后…..”
教主一边批一边听得毫无波澜,毕竟这种事每日都在上演,他已是从最开始的疑惑不解,发展到不快愤怒,到了最后的麻木平常。
反正她不是在看书喝茶,就是在练字作画,最多不过走在院里剪剪花枝。
反正童百熊等人总要去找她说话,说的内容无非是那几个,连他都听的耳朵起茧子。
反正平一指每次去每次都是这种情况,她的情况一日同一日,身心俱佳,完全没有一丝病人的样子。
平一指说那次他的误伤压根没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短短两日过去,她的脉象就已是平稳,精血充足,行动无碍吃嘛嘛香,同正常人没有一丝区别。
除了眼睛没了那股子怪力,武功也因此大打折扣后,她的身上再无其它丝毫不可控的意外。
至于那次他无意留下的余伤,早在这数日频繁送去如喂牛胃的灵芝雪莲补的身强力壮,一拳打死一头牛完全没问题。
教主埋着头一一耐心听完,直等到面前沉寂了好一会儿后,才是回过神来摆摆手就要挥退他离开,却是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随口的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可听说过百翅蝶?”
“百翅蝶?”平一指愣了一楞,回身望来,“教主指的是哪个蝶种?”
“尾羽灿金,体态快有婴儿手掌大的那种。”教主抬头看向他,补充道,“还喜食一种名为艳阳花的花蜜,据说有千里追香的能耐。”
当时他听完就觉得这种蝴蝶不简单,事后回来查了一番竟是无从得知,这才不得已的询问平一指。
“这…属下遍识百草奇花,却很少听过百翅蝶,艳阳花二物。”没想到平一指站在原地苦思许久也暂时得不出答复,迟迟疑疑的开口,“不知教主是在何处得知的?”
“是楼……”察觉险些顺口,教主及时止住,随即改口道,“是本座的婢女前几日下山采办,回来的路上看这蝶儿稀奇,就抓了一只回来给本座瞧了瞧,顺便就给我讲了这蝶儿的奇处。”
平一指立刻追问:“那蝶此时在何处?”
教主瞧着他急迫的神色,眼光微闪,就道:“本座见终究就是一只不带毒的漂亮蝶儿,没什么特殊的,看完随手就放了。”
平一指撑肘苦思许久,才是缓缓沉吟道:“这蝶儿的样貌若教主描述不错,那怕是极其珍惜的一种蝶种,几乎是当世快要灭绝的。”
他的眉头锁起,沉声补充道:“古书记载,百翅蝶极其的娇贵且难养活,春活秋眠,只食晨露精蜜,繁育的又慢又少,常人就算花了大力气都很难养活,除非有精于此道的人善于培育,说不定还能让它认主,听从指挥行事。”
认主?想到那人随手一挥蝶儿便飞散离去,教主的心中一沉,又问:“那何谓艳阳花?”
平一指又是苦思许久,才慢慢吞吞的回忆出了一段话。
“上世残本《古书五道》中曾有一句随语记载,有一种花名为艳阳,同体雪白,花蕊泛金,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璀璨,犹如艳阳当空,因此而得名。”
他忽地摇摇头,叹息一声道:“传言中这是一种早已灭绝的古时奇花,只是一朵的花香便能飘出百里之远,吸引百蝶趋之如骛,沉醉不已,而行人即便贴近花瓣也闻不见丝毫香味。”
闻言,教主蹙眉无言。
平一指没有察觉教主诡异的沉默,便是啧啧的叹道:“这花,这蝶都是教主的婢女亲口告知的?那这人必是遍览全书的当世奇才,就连老夫行医数十年,看过多少孤本佳作,也是才在近年偶然得知这早该绝世的奇物。”
说着他连连的摇头,言语之间已是深深夸奖与赞叹:“此人年纪轻轻就能博览群书,还能一眼相中实属不易啊,令老夫都有些汗颜!”顿了一顿,又眼前一亮,“不知教主的这位婢女是在何处?”
教主冷冷的看他:“问她作甚?”
“此女看遍群书,还能一一记住实乃不世出的奇才,只让她做一名婢女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平一指嘿嘿一笑,眼中已是赤裸裸的窥视,“不如教主把她赐给老夫,让她跟随老夫行医治病,至多不过数年她就能成为下一任华佗在世,说不定连老夫的名声都要远远超了去呢!”
教主眼光沉沉:“那本座需要问过她是否愿意。”
平一指不置可否的挑眉笑了笑,要当一个卑躬屈膝的卑微婢女,还是当一位芳名流传百世的医者,这似乎是并不需要多想的选择。
他眼中的意思昭昭明显,明目张胆的就敢跟当面他抢人,教主看的心中渐愠,却又压着,再道:“既然这蝶儿极其难养活,是否能脱离人的管辖照顾,自由在外生长?”
“按道理来说,这应该很难,毕竟百翅蝶娇嫩又软弱,又长的夺目,很容易遇到天敌。”平一指郑肯回答道,“但若是养蝶的人有手段,或者已经被认了主,那么它们会根据主人的指示固定在一块区域游走,主人若是提早为它们准备好可供它们休歇的安全地,倒也无需太过担心。”
“听你的意思,它们的数量还比较多?”
“是的。”平一指点头,“百翅蝶喜群居,长长一出没就是百来只,若是没有人为参与的保护与培育,它们一旦飞翔在林间就立刻会遇到太多的天敌与贪婪的猎人,压根就没有存活的机会。”
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许还有几只残存的百翅蝶留活在林间。咱们神教的威名天下闻名,这里又是偏远险要之地,少有人敢在附近来往,这反而给它们留了一些存活空间倒也不足为奇。”
听完,教主若有所思的低垂眼睫。
那这么看来,那日应该只是单纯的意外罢了,区区几只而已,不足以看做是她豢养的。
更何况她自己就是一个娇贵又柔弱的小女子,平日都还要靠着无数奴仆的伺候,又难养又任性,怎会愿意费力费时的去养这种娇弱麻烦的蝶儿。
他也不想想,当初能和自己赤手空拳的对打一个时辰还不落败风的人,怎么能和娇弱的小女子沾上一点关系。
“嗯,无事了,退下吧。”问完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教主终于摆摆手放他离开。
平一指拖着药箱转身悄步退出了房门。
他刚离去不久,就有一人小心翼翼的端着热汤进来,慢步走到桌后,柔声细语的开口道:“教主,你已是看了两个时辰的教务,歇一歇喝碗提神汤吧。”
教主闻声抬起头,眼中就印入了一张满是讨笑的英俊脸庞。
近年已是很少看到他这般满怀敬崇,无尽温柔的神态了。
但自从那夜过后这人便一改之前退避躲让的态度,日日对着他嘘寒问暖,百般讨好,倒是像极了两人刚刚初识,他还在他的身边当一名随身的侍卫而尚未成为他枕边人的时候。
若换了以前他早就感动不已,但如今他看着这人眼中明显的谄媚,双手紧紧捧着的汤碗,以及他无时无刻的小心翼翼,他心中竟毫无丝毫的感动之意,甚至还有点难以说清的排斥与鄙夷。
这人不该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来对待他,他们本该是情意相投的一对伴侣,说话谈笑都应该是对面而立,而不是胆怯奴仆对待严厉主人的畏惧态度,唯恐自己做的稍不如意就会惹来主人的一顿斥骂甚至责罚。
他明知自己对他包容有加,情谊深厚,是定然不舍得斥骂他半句,何况还要责罚他呢?
他应该表现的和那个人一样,一不如意就斥他,一不欢喜就怼他,明明武功就不如他,明明就打不过他,却是明目张胆就敢和他对着干,完全不畏惧他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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