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从周却丝毫不惧,甚至直接推到那盏竹杯,任由青梅酒洒落在案几上,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若是殿下不喜欢,这酒便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坐在那里稳若泰山的盛昭竟然伸手扶起竹盏,轻轻抚去杯沿上的污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台省这条路和前朝相公并无区别。”
章从周看着他温柔的动作,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第三杯黑色葫芦杯上:“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殿下何解?”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盛昭答非所问,半阖的眼尾在眼下留下一簇浓密的影子,“人如干草,火来须避,逆风扬尘,尘不至彼。”
章从周沉默着,随后轻叹一口气:“既然葫芦酒喝不成,土陶杯中的三勒浆可要尝一下,波斯名酒,庵摩勒之花生于岭南之地,却被西域胡人所获,得以得花酿酒,不知是谁之幸。”
迟钝如盛显也终于察觉出这并非是一桌子酒,而是摆在众人面前的一道道难题,从陛下到白家到自身,再到如今前线的困境。
“回纥军确实凶猛不服管教,但前线有几位将军震慑着,尤其是仆骨将军和白老将军。”盛显睨了盛昭一眼,嘴角微微抿起,“之前收复洛阳时,回纥要劫掠洛阳,还是三哥亲自说服叶护皇子,送了万匹罗棉才止住硝烟,朝廷忌惮回纥也是正常,之后如今前线战况未平,若是联军先起内斗,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盛显声音生硬,严肃反驳着章从周的意见。
“可这是引狼入室。”章从周依旧神色平和,淡淡说道,“张绣引曹入宛,几近丧命,董卓聘吕布,一命呜呼,太上皇亲信胡人,这才导致三年大乱,桩桩件件,哪一件不值得殿下惊醒。”
“昔日高.宗为结束乱世,也曾像东突厥借兵甚至臣服,如今东突厥何在。”盛昭轻声说道,“太.宗曾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突厥强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颉利,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稽颡,耻其雪乎!”
章从周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位三年不曾长安出现过的三殿下身上。
其实算起来,这位三殿下一直很少在世人面前出现,生母早亡,性格沉默,受困后宫,据说九岁才开始启蒙,他真正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三年前朝野大乱,他主动请缨,愿代天出征,抚恤军民,只这一次,他脑海中还留着当年朝堂上那个清瘦的少年郎模样。
“叛军要灭,回纥若是走上东突厥之路,自然秉承太.宗之志。”
“对!三哥说得对!”盛显脸上露出激动之色,拳头敲了敲案几,连带着茶几上的酒盏都晃动了几下,摇摇欲坠,里面的酒水撒了一地。
章从周的袖口溅上不少酒渍,在灰色的袍子上异常鲜艳,他的目光落在最下方的那个琥珀杯上。
“我已知山人目的,不必多说,某自然会以大局为重。”却不料是盛昭先一步开口,先一步看向另一侧的“只这三杯酒,还请山人多多维护。”
他的手落在金玉银三盏酒盏上,轻轻拂过金酒盏,轻叹一声:“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这三盏酒,还请台省大局为重。”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对视着。
盛显一口气悬在心中,他心中明白这是盛昭在为前线争取更大的权力。
若是之前的八个就被代表着八卦,那这三个酒杯分别为左中右三路军马,中为首,左右为协,今日这桌子旗分明是后方和朝堂的博弈。
“李山人一直很想见您。”章从周先一步移开视线,轻声说道,“只身边群侍环绕,无瑕亲至,今日多有冒犯,还请三殿下恕罪。”
盛昭垂眸:“若有机会,自能相见。”
章从周沉默着,随后把金玉银的三盏酒一饮而尽,之后起身叉手,弯腰而拜:“殿下大义。”
屋内很快就剩下盛昭和盛显两人。
盛显看着盛昭沉默地把案几上剩余的酒一杯杯饮尽,动作干净,可神色冷淡,眉眼沉静。
“三哥,台省要你做什么啊?”他小声问道,“很难办的事情吗?连台省都做不了,竟然要让三哥出面。”
盛昭把那盏琥珀酒杯握在手心,酒盏晶莹剔透,精致小巧,是难得的珍品,握在手中隐约可见肉色。
“十一月阴生,欲革故取新。”盛昭把那酒盏仔细擦了擦,随后放回原先的位置,笑了笑,“十一月马上就要过去了。”
盛显不解,只是还未来得及多问,只听到门口传来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神策军来了,两位贵人请速速离开。”
盛显脸色大变。
神策军是陛下亲卫,由李静忠执掌,一向是阉奴爪牙。
“来得正好。”盛昭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间,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急促整齐,俨然直接朝着这个雅间走来。
“看来刚才盛宴应该是看到我了。”盛昭注视着茶几上的酒盏,突然伸手把所有酒盏打倒。
酒盏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盛显不解,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急得站了起来,还未说话,却见盛昭直接把酒坛里的酒直接倒在他身上,不由呆怔在原地。
第20章
“外面好像有动静。”白淼淼耳朵一动,下意识要站起来。
却见对面坐着的白衣道人冷静说道:“你现在贸贸然出去,若是外面真的出事了,你该如何?”
白淼淼眨了眨眼,小声说道:“那我赶紧跑。”
那道人打量了面前的小娘子一眼,眉眼带笑,捋了捋修整整齐的胡子,含笑问道:“家中可有教你学武?”
白淼淼摇头。
“可是天神神力,健步如飞?”
白淼淼还是摇头。
“那可是对这个酒坊的地势了如指掌。”
白淼淼立刻皱了皱脸。
那道人忍不住轻笑一声,笑着摇了摇头:“外面的金吾卫可不是怜香惜玉之辈,你好好在这里坐着,只当此事与你无关,他们便不敢动你,可若是你一旦跑起来,那金吾卫要办的事情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只要被抓了,那都要和你扯上几分关系了。”
白淼淼听着外面逐渐清晰的声音,面露纠结之色。
“还想出去?”道人惊讶问道。
白淼淼捏着手指,眼珠子盯着门口看,小声嘟囔着:“我朋友好像在外面呢。”
她一觉醒来,盛昭就不见了,迷迷糊糊出了门就看到不远处的矮几上坐着这个奇奇怪怪的道人。
虽然和这道人素昧平生,但那人身着宫锦袍,头戴华阳巾,一笑起来,便是格外慈祥温和,颇有仙风道气,轩轩霞举的姿态。
白衣道人闻言只是笑了笑,把炉中的烤梨拿了起来,笑说着:“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有事的,小娘子可要吃烤梨?”
白淼淼只好坐了回去,看着面前黄橙橙的青州水梨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这个皮太硬了,我吃不惯,我喜欢吃郑州的鹅梨。”
“真是娇气。”道人笑着摇了摇头。
白淼淼皱了皱鼻子。
“道长是酒坊的人吗?”外面的动作隐隐安静下来,白淼淼索性收了心思,撑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道人,“您是“身出家”还是“心出家”啊,索居在这里吗?可有道号?”
白衣道士笑了笑:“小娘子唤我白衣道即可。”
白淼淼哦了一声,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小声说道:“拿假名糊弄我,你不会是坏人吧?”
她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坐着不动弹,只是盯着面前之人看,就像一只好奇的小兔子,滚圆的眼珠子满是好奇。
“若我是坏人,小娘子现在坐在这里可不安全了。”白衣道吃东西格外斯文,一个小小的烤梨吃出几分不属人间烟火的仙气来,偏嘴里还恐吓着单纯的小娘子,“还不快跑。”
“我朋友很厉害的。”白淼淼得意说着,“他会救我的,而且我要在这里等他,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若是他把你丢了呢?”白衣道人转头又吓唬着,“把你卖给我炼丹了。”
白淼淼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认真说道:“才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
“小娘子觉得他是怎样的人?”白衣道人新奇问道。
“是好人啊。”白淼淼思索片刻后说道。
白衣道人打量着小娘子信誓旦旦的模样,扔了手中的梨核,慢条斯理擦着手指:“你们可是自小认识?”
白淼淼点头。
“中间可有分开?”
“分开过三年,这几日才重新见面的。”白淼淼托着下巴,“问这些做什么?”
白衣道抬眸,眸光深邃却温和,可若是细细看去才会发现其中的细微波澜:“那若是这三年里他变了呢?”
许是没想过这个事情,白淼淼一怔,整个人呆在原处,露出犹豫不决之色。
“人总是会变的,一个好郎君怎么会把你一个丢在这里呢?”白衣道循循说道。
“你且三年没见着他了,难道小娘子三年来就一直都没有变吗?”
“小娘子心善,可不是人人都是如此的,嘶……怎么揪人胡子。”
白衣道人皱着眉捂着下巴,吃惊地看着面前突然生气的小娘子。
白淼淼起身抱臂,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白衣道人不解反问着。
“第一,你不问自取就拿了他买的梨,还骂他。”白淼淼当真一点点计较起来。
“第二,身为道士,不行大道,在背后说人坏人。”
“第三,挑拨离间,不度人,反害人,最是不该。”
白衣道人眼波微动,软下声音哄道:“可我是在提醒你呢,是怕小娘子受害了。”
“我与你素不相识,哪来的提醒,分明就是骗人。”白淼淼大声反驳着,“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便是道士才多了这份闲心。”那人一点也不慌,反而慢条斯理为自己解释着,“我们道士一向是仙道贵生,济世度人,今日贫道要渡的是小娘子。”
白淼淼小眉头紧皱,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道士,最后冷哼了一声:“我家信佛。”
白衣道脸上呆滞片刻,随后笑出声来:“佛道不分家,想来佛祖不会怪罪,我们三清真人也是不怪罪的。”
“反正我不信。”白淼淼说不过人家,只是气呼呼反驳着,“你吃完了就快走,不然我就喊人了。”
“那小娘子可别后悔。”道人威胁着。
“我自己有眼睛,自然会看,不需要别人与我说。”白淼淼嘴角微微抿起,“而且,我是信三哥哥的。”
白衣道人看着她笃定的模样,目光微动,扫过一眼门口的位置,脸上却是突然露出笑来:“那真是那人的福气。”
“既然如此,贫道今日送小娘子一卦如何?”那道士施施然起身,身形清瘦,当真有羽化成仙的风姿。
“算什么?”白淼淼警惕问道。
“那就算小娘子的姓吧?”仙人问道,“小娘子姓什么?”
白淼淼犹豫一会儿,许是这人实在太有欺骗性,总是让人不会拒绝他:“白。”
“白为泽,为兑卦,小娘子可有口舌之争。”
白淼淼犹豫一会儿,想起自己身上背负的流言,缓缓点了点头。
“受困于言,小娘子可在意?”道人又问。
白淼淼这会儿倒是飞快摇了摇头。
道人有些诧异:“当真不在意?”
“不在意的。”白淼淼笑了笑,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阿娘说她和耶耶会保护我的,阿兄们还跟我说等他们回来会给我撑腰的,阿姊还给了我好多好吃的安慰我。”
小女郎脸上满是认真:“他们说他们的,因为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鬼神都是无稽之谈,阿娘说只有灵验的时候才是真的。”
白衣道人一时间不知道小娘子天真的口气惊了,还是被白家夫人如此教导小孩的话,更或者是如此不近神佛的话。
白衣道人捋了捋胡子,突然龇了龇牙:“小娘子下好重的手。”
白淼淼心虚,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明明是你先骂人的,我才没有错。”
“小小娇子,好生无礼,竟还动起手来。”白衣道人威胁了一番,“不与你说解困的办法了。”
白淼淼皱了皱鼻子:“那我不要了,等我耶耶回来一定有办法的,我耶耶是最厉害的!”
“张口闭口都是你家耶耶,娇气,贫道要走了,不和还未长大的小奶娃说话。”白衣道人甩了甩袖子走了。
白淼淼也跟着冷哼一声,闷闷说道:“我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院中很快就只剩下白淼淼一人,她坐在小矮几上,小小一只,手指推着一个打倒的酒杯滴溜溜的来回转着。
小小的酒盏就像滚球一样来回打着转,小娘子也不嫌无聊,一个人团在桌边,玩得颇为开心。
只没一会儿,头顶倒影下一个影子。
小娘子慢了半拍,缓缓抬眸,随后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明亮清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一个人无不无聊。”盛昭把手中的糖兔子递了过来,笑着问道。
“不无聊,刚才还有一个道士陪我说话呢。”白淼淼开心地接过糖人,“是给我买糖兔子了吗?”
盛昭点头。
“刚才外面有动静,是打起来了嘛?”白淼淼直接咬了一口小兔子的尾巴,嘴巴咬的咯吱咯吱响,“你看到热闹了吗?”
盛昭失笑:“怎还这么爱看热闹的,”
白淼淼也不说话,坐在那里,用大眼睛瞅他,一脸好奇。
“金吾卫和四弟有了冲突。”盛昭无奈说道,“不知是谁举报了四弟偷溜出来喝酒,四弟当时喝的大醉,闹出了有点矛盾。”
白淼淼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你救出四殿下没有?”她紧张问道,“四殿下被抓走了吗?”
盛昭看着小娘子担忧的模样,眸光微动,微微弯下腰来:“二娘不是和四弟也三年没见了吗?”
白淼淼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
“四弟这些年在前线的事情你知道吗?”盛昭笑问着。
白淼淼摇头,仔细想了想刚才一眼看过去的人,笑说着:“阿姊没和我说过,但刚才瞧着壮实了些,也黑了些。”
“你觉得四弟和之前一样吗?”盛昭的声音慢条斯理,在冬日的午后尤显出懒散,却又蓦地使人生出三分激灵。
白淼淼捏着竹签的手指捻了捻,却又不说话,只是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四弟明知道陛下在生气,却私自跑出来,若是陛下迁怒起来,可是会牵连到你阿姊的,可见四弟一点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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