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淼淼嘴角紧紧抿起。
“他和金吾卫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平白连累了酒坊,还差点害我被发现……嘶。”
盛昭声音一顿,低头去看,只见白淼淼不知何时吃完了糖兔子,用那竹棍子捅了捅他手背,手背上冒出红点来。
“不想听了。”白淼淼低着头,闷闷说道,“我想回家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盛昭盯着那紧紧捏着的手指,眼波微动,最后伸手把人拉了起来,“可是酒醒了,若是被白夫人发现,以后我可就不能带你出门了。”
白淼淼低着头走路,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强调着:“没喝醉,吃饱了才睡的。”
盛昭背着手慢慢悠悠走在她伸手,走一步顿一步,为了迁就着小娘子的步伐,便只好无聊地踩着小娘子的倒影。
“不知下次何时能带你出来。”盛昭感慨着,“下次便没有这样的借口了。”
白夫人看管家中子弟一向严格,自从白淼淼十岁后连入宫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还有两次。”白淼淼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他,比划出两个手指,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会忘记了吧?”
盛昭忍笑,但故意皱了皱眉:“哪里欠下的?”
白淼淼大惊,连忙给人点拨一下:“你之前做我的马车躲人的时候,你答应带我出去玩三次的,你忘记了?”
盛昭依旧一脸迷茫。
“你忘记了啊。”她有些伤心地喃喃自语,“你说过不骗我的。”
“小时候的话,哪里可以当真啊。”盛昭鬼使神差说道。
白淼淼瞳仁震动,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到最后只是瘪了瘪嘴,低下头,脚步沉重地独自一人走了。
——翻车了!
盛昭脸上笑容顿时僵在远处。
“等会,我记起来了。”他连忙伸手把人拉住。
白淼淼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背,继续闷着头,一声不吭地走着。
“真的记起来了,是要带你玩三次,这次算我骗你出来的,不算在里面,还有完完整整的三次机会。”盛昭连忙哄道,“二娘可有想去的地方,明日就带你出门顽好不好。”
白淼淼埋头直走,头也不回。
眼看人就要走出内院了,盛昭一把把人拉住,顺手把人提溜起来,放在一侧走廊的长廊上。
小娘子站在高高的栏杆下,下意识慌得想要下来,却被人卡在柱子中间,动弹不得,只好抓着面前之人的手臂,原本的三分委屈,顿时成了十分,偏又低着头不吭声。
盛昭这才发现小娘子眼睛红红的,顿时心疼极了。
“我哄你的,二娘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呢。”他轻声哄着。
白淼淼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板着小脸,一脸抗拒。
盛昭沉默,小声靠了过去,戳了戳小女郎的脸颊。
白淼淼不高兴地撇开脸,抗拒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盛昭嘴角微微抿起,手指僵硬停在原处,浅色的眸子背着光好似一团漆黑的浓雾,可那点波澜的情绪在触碰到小娘子委屈的小脸上,便成了被缚的野兽,沉默得看着她。
原本触之可及的脸颊在此刻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忌,盛昭扶着小女郎的胳膊,只是无声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说四殿下。”许久之后,白淼淼小声问道,“你和四殿下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盛昭眼波微动。
白淼淼扭头看他,漆黑的眼眸含着水便越发明亮了,好似一只红眼小兔子,偏带着一丝不肯认输的倔强,一反刚才的生闷气,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似非要找到一个答案一般。
“你,你也不是这样的人。”白淼淼抓紧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三哥哥,有人说你变了,你会变吗?”
若是算起来,白淼淼不该叫他三哥哥,她是昭仪的妹妹,可偏两人相遇时候,白淼淼年纪是最小的,被人教着改口过好几次,偏一见盛昭就忘记,含含糊糊地喊着人,若是逼急了就开始红眼睛,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纵着她胡乱喊人的小毛病。
只是后来年纪大了,白家全家升迁来了长安,这位边塞出生的二娘子闹了不少笑话,改了不少毛病,顺便也改了这个称呼,算起来,盛昭已经七八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只是听着小娘子这般软软地说这话,盛昭的一颗心就好似在酒水里来回浸泡着,酸甜交替,有一瞬间的熏熏然,可那点飘然过后,那点翻涌而上的呛口便紧随着而来,片刻间让他哑然。
白淼淼见他久久不说话,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手指紧握着他的衣服,眼尾迅速泛红,偏又强忍着没有发出声响来,只是轻轻推了盛昭的胳膊一下。
盛昭失神地盯着那含着泪珠的眼睛,伸手,揉着她发烫的眼尾,那动作一开始颇为用力,可只一下后便只剩恋恋不舍地抚摸:“是为我流的眼泪吗?”
郎君的手掌滚烫又粗糙,贴着脸便好似蒙了一层纱布,格外不舒服,白淼淼扭脸,却被人牢牢固定着后脖颈,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盛昭看着小娘子故作凶恶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满目的阴郁瞬间烟消云散。
白淼淼见他如此,气得脸都红了。
小娘子站得高,居高临下地瞪着面前之人,就像一只发怒的小兔子,随时随地都要蹬人逃跑一般。
“我刚才听到你和山人的话了。”盛昭赶在她发怒前,低声说道。
他伸手虚虚护着人,远远看去,借着婆娑树荫,隐绰日光,好似把人珍惜地搂在怀中一般。
白淼淼一怔。
“二娘说信我的时候……”盛昭的手指忍不住点了点那挂着泪珠的睫毛,轻笑一声,“我很开心。”
白淼淼眨了眨眼,那眼泪便顺着他的手指滑落到手腕处,最后留下一道来不及干涸的水渍。
“你听到了?”白淼淼闷闷说道。
盛昭仰头注视懵懂不解的小女郎,眸底暗光涌动,声音沙哑:“二娘当真信我?”
白淼淼垂眸,正好撞见面前之人的瞳仁中,那眸光深邃浅淡,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湖,只如今蓄着光,成了一点不可直视的微光。
见她许久没说话,盛昭忍不住靠近一步,禁锢着她脖颈的手指缓缓摸索着,压着小女郎下意识低下头来,发髻上的流苏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又在悠长的日光中被乍然消失。
“二娘信不信三哥哥啊?”近乎呢喃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偏又借着穿堂而过的风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清苦的皂角香不知不觉盈满周身,白淼淼鬼使神差红了耳朵,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控制。
盛昭的手却在她挣动的瞬间按着他的脖颈,就像抓着小白兔的鹰爪,按得人动躺不得。
白淼淼这会儿不仅红了耳朵,而且很快红了眼。
“二娘再说一句。”盛昭低声说着,“就当哄哄三哥哥,好不好?”
当时他躲在阴暗处,听着小娘子坚定的声音,这些年被严严实实遮盖的阴暗都在瞬间奔涌着,好似要在瞬间澎涌而出,给这个不知真相的小娘子一棍,可只要一抬眸,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点喧嚣的偏执便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波澜。
若是把她吓到了……
若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若是,被她发现了……
盛昭在那一刻,先一步重新穿上身上的人皮,成了一个温和有礼的三哥哥。
白淼淼紧闭着唇,嫣红的唇珠都少了一些颜色,只是用力瞪着他,瞧着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盛昭只好无奈叹气,借着把人抱下来的动作,把人紧紧扣在怀中,随后又点到为止地放开,折腰哄道:“不哭了,让三哥哥看看眼睛肿了没?”
他抬起白淼淼的脸,手指仔细地擦了擦溢出来的泪痕,粗糙的指腹在小女郎柔嫩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白淼淼只是睁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是信你的。”
盛昭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垂眸注视着小女郎面容上的认真,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在这一瞬间,那点压抑住的偏执即将冲破躯体,紧紧束缚着面前之人,想要她永远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想要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可二娘的眸光实在太干净了……
所有人都在挣扎长大,奔波前行,只有白淼淼,还是八岁那年所见到一般,清澈干净,灿若宝珠。
盛昭搭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收紧,却又在捏疼她的下一刻,那点奔腾不息的悸动被紧急压了下来。
“嗯。知道了。”盛昭慎重地抚摸着小女郎的眼皮,冷不丁解释着,“四弟是故意和金吾卫起冲突的,我没有不救他。”
白淼淼这才露出笑来,可很快突然抬脚踢着他的小腿。
盛昭盯着那脚印,不解问道:“踢我做什么?”
“弄疼我了。”白淼淼愤愤推开他的手,揉了揉眼皮子,委屈说道,“好疼。”
盛昭的手指粗糙,虽时时记在心中,可克制之下依旧是忍不住的心动,刚才便不小心泄了点滴心思,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脸颊是不是红了。”白淼淼抬头问道。
“没,没有……”盛昭心虚地说着。
白淼淼突然踮起脚尖靠了过来,他下意识搭着她的腰,看着凑得格外近的小娘子,心跳乱了半拍:“二,二娘……”
白淼淼一本正经地紧盯着他的眼睛,凑得更加近了,淡淡的酒香混着小娘子身上的梅花味的香膏,越发引人心动。
盛昭不解她的行为,便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可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在那红艳艳的唇珠,呼吸间甚至能闻到酸甜的酒味,不由喉结微动,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只是还未等他有何动作,白淼淼突然拉开近在咫尺的距离,猛地用力抬脚踹了踹他的小腿。
“怎,怎么了?”这一脚,直接把盛昭踹蒙了。
白淼淼气得小脸都红了,愤愤摘下头顶的绒花,扔到他怀里,大声说道:“你把我的绒花弄坏了,我还带着他走了一路。”
“脸都被你掐红了。”
“大骗子。”
第21章
冬日天色亮得晚, 白家再一次闭门不出,整个白府就被安静地笼罩在晨雾中,白家仆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着庭院里的落叶。
白淼淼今日准备去花园里放风筝, 所以天刚微微亮就爬了起来。
昨天值夜的昔酒还在小隔间睡觉,她也不把人叫起来, 自己披了个衣服,迷迷瞪瞪爬起来喝水, 只她刚坐在床沿上, 突然看到梳妆台上多了一个盒子。
那盒子足有两个巴掌这般大, 棕黑色的外表瞧着格外简单,甚至没有多余的花纹, 外面也没有小锁锁着, 孤零零地放在一众还未收拾的首饰堆中显得格外显眼。
白淼淼确定自己的妆匣中没有这么简单到近乎简陋的东西。
这盒子握在手心倒是很轻, 掂量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 白淼淼放在手心摆弄了一会儿,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谁送来的。
阿娘若是要送东西那一向是好看又精致的。
阿霜若是要送东西,那一定是大张旗鼓,恨不得亲自怼到你面前的。
她满心好奇,便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只看到盒子里面严严实实叠着几朵颜色各异的绒花。
娇贵的绒花被折成各式形状,宛若鲜花一般怒放, 墨绿色的牡丹,葱绿色的梅花, 纯白的茉莉花,甚至还有镶嵌着珍珠的芙蓉花, 用金丝勾勒的石榴小串。
白淼淼惊讶地啊了一声,小心翼翼捧出最上方的墨色牡丹, 牡丹并非是绽放模样,半开着花朵含羞带怯,在半亮的日光下甚至还有光泽流动。
“好漂亮啊。”白淼淼把绒花一只只拿出来,惊叹着。
最后一个石榴小串拿出来,白淼淼这才发现最底下有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蹲坐在地上吃糖葫芦的小兔子,边上还坐着一个哭唧唧的小人。
白淼淼举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突然冷哼一下,把纸张重新塞回盒子里,甚至还用力戳了戳纸上的小人。
“我才不上当。”她冷笑一声,“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距离两人在德家酒坊回家后已经过了四日,白淼淼打定心思不理他,下了马车头也不会就跑了,第二日盛昭亲自送了一盒糕点来赔罪,白淼淼不仅没见他,还非常有骨气地没吃一口。
“他把我的绒花弄坏了,还骗我说没有。”她当时理直气壮地跟阿娘告状,表达自己的愤怒,“这个绒花我可喜欢了,我再也不要和三殿下一起顽了。”
许是有叛徒把这话说给三殿下听了。
今日就有人忙不迭送来各色绒花了。
白淼淼手指点了点芙蓉花上的珍珠,莹润的小珠子入手光滑细腻,她伸手戳了好几下,把那无辜的芙蓉花戳翻了个面,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这才开心地笑了笑。
“这花怎么办呢?”白淼淼坐在圆凳上,托着下巴,把绒花一个个举起来仔细看着,“好生漂亮啊,也不知道三殿下哪里买的,下次我也去买。”
绒花不算稀奇活,自前朝女帝始,南京绒花便列为皇室贡品,自此绒花便彻底走入世人眼中。
绒花的制作过程复杂,大都是代代相传的本事,从炼丝开始便是学问,是以长安几家绒花店都是家传手艺,尤其是南市的荣华,生意极好,她那日坏了的黄梅花绒花就是在那边排了一月队才拿到手的,她格外喜欢,今日入冬带它的次数格外高。
可三殿下送来的绒花明显比荣华店中的还要精致华贵一些,连着画上的纹理和花朵的神态都和真花相差无几,乍一看完全分辨不出来。
“二娘在嘀咕什么。”屏风外传来昔酒的声音,原是昔酒听到二娘说话的动静,这才从小隔间中急忙走了出来。
她绕过屏风,直接被梳妆台上的绒花震了震,吃惊问道:“哪里来的花,开的也太好了,不对,这是绒花吗?好生逼真。”
白淼淼拿着那支葱绿梅花放在鬓间比划了一下:“这花比我之前买的都好看。”
昔酒上前,仔细看着二娘手中的绒花,点头说道:“确实好看,和之前去宫中见到的昭仪娘娘鬓间的那朵牡丹看着格外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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