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只剩下了失去。
后来,他们果然再也没有联系过,杨林岭按约定彻底退出李婧的生活,而他自己,则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想念。
他甚至克制不住他的爱意。
他想着她的样子,她的习惯,他想起她笑起来眉目见会有一股让人也高兴的欢愉,她对人都很温柔,只是温柔之下又都是干脆和利落,她喜欢各种各样的花,路过花店也会给自己买一束,他发现后,便经常带着花去她的事务所,她会很高兴,对他说谢谢。
他去事务所的时候,发现花瓶里插着的花是他送的。
而现在呢?
他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还会收到花吗?是自己买给自己的吗?在那段时间里,她会想起曾经有一个人,给她挑了很久的花然后装作不经意间送给她吗?
她是彻底的遗忘,还是对他这个人,感到抱歉呢?
杨林岭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家族基因留下的深情让他注定等待,也注定忍耐,可是爱意汹涌,他却再也不敢触碰与接近。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在街角,他掐灭烟头,落寞转身。
春日野穹,他只能站在远处,吹一吹她吹过的风。
祝她,万事从容。
第2章
杨林岭遇见李婧时,他们都尚且年少。他比姜煜认识她,还要早。
只是她不记得,也从来都不知道。
他小时住在筒子楼,住在破旧的、潮湿的、黑暗的小屋。
那时她是他的邻居。
他们很少见面,他自卑、怯弱、恐惧,不会说话,也不会笑,更不会靠近,他只会躲在角落偷偷看她。
她那时过得还很好,有着很好的生活,虽然没那么富裕,但是有爱她的父母,他们很宠她。
她和他不一样。
她很活泼,总是甜甜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让他想到他永远吃不到的棉花糖和天上的云。
他没有好的家庭,没有温柔的母亲,更没有爱他的父亲。
他七岁,独自一个人住在昏暗的小屋里,会定时地收到一笔钱,所谓的父亲不会管他,无论他怎么样,只要活着就行。
他问为什么。
杨骏指尖夹着烟,不看他:“我没心思管你这个废物。”
平淡的样子,最厌弃的话。
杨林岭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他从小一个人,没有感受到过任何温暖。
偶尔杨骏会突然回来,醉醺醺的,一个酒鬼,浑身酒味,脸上会出现一些伤痕,手上是已经结痂的血迹。
杨骏喝醉了便变得十分暴躁。
他会一巴掌甩在杨林岭脸上,杨林岭的嘴角甚至泛出血,拇指印鲜红,啤酒瓶被狠狠砸在地上,碎了满地。
杨骏面容癫狂不已。
杨林岭躲在角落也会被拖出来,杨骏掐着他的脖子,眼里浮现出真切的恨意。
癫狂又憎恶。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要活下来?!!”
“我为什么要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你个废物!!垃圾!你一无是处!!”他凑近他,眼里是让人窒息的痛苦,他轻轻呢喃,“我要是没生过你,就好了……”
杨骏为什么骂他?
他不知道。
杨骏又在后悔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很害怕,懵懂地觉得人生原来是这样苦的,从小到现在,甚至是未来,都不曾有过甜意,他想,人一辈子的苦难,真的是没有尽头的。
太疼了。
在他的前半生里,他一直都想,如果能死掉就好了,可他就是这样胆小,就是像杨骏说的那样,一无是处,连死都不敢,只能日复一日地苟且偷生。
而李婧呢?
筒子楼不隔音,杨林岭在小屋里总是会听到他们一家人欢快的笑声,还有通着的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光线与暖色。
那曾是他。
唯一的光明。
他独来独往,早上会在听着隔壁关门的声音,好一会儿后才会拉开门,走出去。李婧被她的母亲送去上学,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被梳理的很好的头发垂在身后,整个人温软又漂亮。
他就在不远不近处静静看着她。
除了在同一个学校之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际。
他出了名的孤僻,李婧却是出了名的性格好,很讨大家喜欢。
她站在阳光下,他站在角落里。
李婧和她们勾着手去学校小卖部买吃的,在操场上依偎大笑慢悠悠地散着步,在教室里时便又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低着头看书,侧脸干净又温和。
放学时路上很多人,早上是李芙送她出门,下午便是她的父亲来接她。
青年温润如玉,对李婧宠溺又温柔的笑,他和杨骏不一样。
杨骏不会来接他。
也不会对他笑。
杨林岭遥遥地走在后面,用余光看着前方亲昵的父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想,她怎么能那么快乐。
在一个只剩下黑暗与苦痛的孩子眼里,李婧的生活和眼底真切的快乐,是他最大的困惑,也是最大的光明。
他们的存在让他觉得,其实生命之中,也有很多温和和期待,也有很多善良与平静,只是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罢了。
他没什么可怨的。
他早就已经习惯。
在那些堪称漫长和冰冷的日子里,杨林岭一直在跟着李婧学。
他凉薄,冷漠,阴郁。
却学着去正常说话,好好交流,学着去付出,去舍得,学着让自己也变得高兴起来。
他其实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他很快学会了对别人笑,学会了交朋友,他学会了解释,学会了释然,也学会了怎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他还学会了对一个人好。
但他最想给的那个亲人,他的父亲。
他并不需要。
而李婧,也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从前沉默,后来在她面前,也仍旧只剩下了沉默。
过往之事,他一字不提。
年少时不懂得喜欢,他对李婧,大约也不算是喜欢,心里并没有占有欲,也并没有期待着接触和成为朋友。
他远远看着,甚至是带了些天真的想,只要她过得好,那就已经很好了。
他从来没什么期盼,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期盼。
可后来,他也期待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那天是个很平淡的日子,李婧早上起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她父亲李承屿吵了架,说是吵架,也是她一人生闷气,杨林岭在隔壁听得真切。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李婧声音强撑着,带着些哽咽,“你说好的要陪我的,你为什么要说话不算话?”
“好啦婧婧,对不起。”
李婧不说话。
“你理解一下,爸爸也是为了你呀,家里有钱我们才能好好生活,下一次我们再出去好不好?今天妈妈送你去,好吗?”
她皱了皱眉,最后点了点头。
“你听话。”青年笑了,“你在学校要听话,别和那些坏孩子玩,好好学习,认真上课,知道吗?”
李婧沉默了片刻,忽的抬头,“坏孩子?”她不赞同道:“爸爸,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能这样说。”
李承屿口气严厉了起来,“朋友会做对你不好的事吗?会让你受伤吗?会把你推出去吗?婧婧……”
“我说过了,他们只是害怕,他们不知道那样会伤害到我!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连交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吗?”
“……好好好,别气,婧婧,别生气,是爸爸错了。”
李婧背上书包拉开门,牵着母亲李芙的手,冲出房门,气鼓鼓道:“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李承屿在后面叫她,她没有回头。
她没想到,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
好一会儿,杨林岭也才走出房门,下了楼梯。
那时他也没想到,后来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杨林岭听说,那天李婧上课到一半后,李芙便来找她,给老师请了个假。
李婧问:“为什么呀?”
老师眼中不忍,“你妈妈说你们家有重要的事事,你不能缺席。”
“这样呀。”
苏明玉摸了摸她的头,“小婧,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记得老师曾经教过你的。我们生下来必定面对很多苦难,可是没关系,我们总能走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如果你难过,哭了后,就好了。”
“要学会原谅。”
李婧点头:“我知道的老师。”
她知道一切都会好的,她也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会是美好的,因为父亲总是告诉她,没有什么事比得上生命,只要活着,那么一切就都会很好。
无论是什么年岁,什么时候。
然而,她父亲死了。
告诉她这个道理的人,死了。
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死在被光明笼罩着的路口,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碾碎了脊骨和血肉。
没有人敢上前,路人颤抖着手拨通了急救电话。
倒在地上的人衣物泛着旧色,染上了鲜红的血,场面一度血腥残忍。
载着货物的大车和电瓶车靠得太近了,青年被吸近货车,卷进车底。
轮胎直直碾过去。
血肉绽开,脊骨碎裂,仅一瞬之间,天人永隔。
那是李婧整个生命的结束与开端,从前温和和她说话的青年不再,宠溺她的父亲不再,教她为人处世的李承屿不再。
未来的光阴里,她失去的,也永远,不再回来。
杨林岭靠着墙,听李婧失声痛哭,他也开始觉得人生不公平了起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生会有这样多的苦难,这样多的逼不得已,这样多的残忍与恐惧,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屈服于命运。这就是最后的归途吗?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最爱的人,她也会变吗?
她的结局在哪里?她也会学着原谅吗?
赐予她生命的人,她的父亲,彻底地离开了她。
在未来,她那么多的光影里,将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出现。
没办法不难过的。
李婧变了。
她变得沉默又孤僻,不再像个太阳一样一直笑,不再贪玩,不再合群,不再被簇拥、被艳羡。
她独来独往一个人,和从前的朋友隔离开来,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杨林岭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发呆,坐在小区的花坛上,坐在树下,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长久缄默,没有人会找她。
李芙不得不找各种兼职,李承屿走后,本来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艰难了起来,有着这样经历的李婧,比杨林岭好不到哪去,至少他生来如此,从没得到过,也就从没有失去。
而她,却是在拥有后剥皮伤筋动骨,将血肉生生剜去。
她过得太苦了。
杨林岭只能站在更黑的角落,陪伴着她,即使她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但那也很好。
他无言的陪伴,是他年少时唯一能送给她的东西。
年少总有告别。
可惜他未曾读出她眼神里的真正情绪。
那天是个挺好的日子,他们照常回家,李婧成了一个人。
杨林岭离她不远不近,她忽然停下来,转过了身,看着他,他顿住了脚步,一时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两厢对峙,李婧脸上没有表情。
犹豫一会儿后,杨林岭迈开步子,慢慢走近她。
在杨林岭要走过她时,李婧率先出声,“你好。”
他猛地滞住。
在那一刻,他还是一个小孩,心里是对自己的厌恶,他缺乏勇气,缺乏自信,甚至没有开口的能力,他只能看着她,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李婧温柔地笑着,“是回家吗?”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李婧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吧。”
他指尖捏紧了衣角,缓缓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出声,李婧笑了笑,“走吧。”
“你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李婧自顾自说着,“我现在……也差不多是了。”
“你应该也听说过我的事吧,我爸爸去世了。”
杨林岭紧抿着唇。
李婧说,“我很后悔。”
“你知道吗?我和我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走时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还想着要哄我高兴?”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爱我,我却那么任性,我想给他说一声对不起……可他再也听不到了。”
李婧的脸色苍白,垂下的眼睫像乌鸦的羽毛,眼泪落了下来。
杨林岭想安慰她,但他焦急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婧看出他的手足无措,“你是想安慰我吗?”
杨林岭点头,李婧说,“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
那天的黄昏很不错,金光温柔又缱绻地洒下,暖暖的照在他们身上。她无比的平和,杨林岭也跟着变得宁静了起来。
他们肩并着肩,一起走完了那条路,黄昏的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前半生,离她最近的时候。
杨林岭在未来也很后悔,他没和她说上一句话,也不曾告诉她他的名字。回到家后,李婧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对他笑着说,“再见。”
杨林岭点头,在进门的前一秒,他侧头看她。
他以为她是在对今天的他说再见,未曾想,她是在认真地向他彻底告别,那句再见不只是对他,也是对这座筒子楼,对满是苦痛的曾经,对过往的所有。
她第一次停下来等他,也是最后一次停下来等他。
第二日,隔壁的房间被搬空。
他们留下过的鲜活的痕迹、偶尔透出房门的笑声、后来没有欢喜的沉默,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后很多年,他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杨林岭站在她的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直直愣神。
那句轻和的“再见”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心里骤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还有疼痛。
这时房东从楼下走来,“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他艰涩地问了一句,“这家人,去哪儿了?”
他是能说话的,除了在李婧面前。
房东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就只是说了句转学就退房了,谁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最近他们发生了那么多事,走了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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