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了多日,甫一睁开眼,谢忌神智尚有些不清明,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青原心中一抖,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谢忌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夫人呢?”
谢忌语气淡淡,眼睛的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青原低下头去,手心开始渗出汗:“夫人……夫人,没找到。”
“没找到?”谢忌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浓眉缓缓蹙起,“没找到是何意?”
“那日把主上救上来后,属下派了好几艘船在附近搜寻,可……可一直没有找到夫人。”
那晚谢忌在水里游了许久,本以为会发现姜云静,可直到意识渐渐涣散,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姜云静是会凫水的,何况又有钟崇在,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
谢忌唇色泛白,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也跟着轻晃了一下。
青原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主上,你病刚好一点,别太费神。”
谢忌充耳不闻,一把攥住青原的胳膊,额头已冒起青筋:“没找到是什么意思?钟崇呢?安排在寄余生周围的那些船呢?!”
“钟……钟公子也不见了,附近船上的人说……”
“说什么?”
“说似乎看见钟公子救了个人起来,可,可我们的船却没等到他们出现。”
说完后,青原根本不敢再看谢忌的表情,赶紧垂下了头。
虽然他没明说,可料想主上也肯定能听懂。
夫人不是没找到,而是跟着那钟崇跑了。
果然,谢忌听完后便怔在了那,不肯置信似的,一字一句道:“你是说,钟崇把人带走了?”
青原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应当是钟公子把人带走了,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谢忌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松开攥着他胳膊的手,嘴边却忽然浮起个笑。
不是钟崇把人带走了,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是姜云静自己逃了。
想到这,谢忌眉间浮起一抹戾色,一扬手打翻了床头的案台,房间里响起一阵瓷器碎裂的哐当声。
她竟然真的跑了。
一时间,谢忌都不知道自己是愤怒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恍惚中,又想起她割断绳索时投来的那一眼,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就仿佛眼前的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似的。
看来,这次她是恨透了他吧。
谢忌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刺痛,随后,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来,嘴角缓缓溢出鲜红的血。
青原大骇不已,赶紧要出去叫大夫,却被谢忌一把拉住。
半晌,才听见他哑声道:“派出去的人都叫回来吧,明日离岛。”
青原愣了愣,这是不找夫人了吗?
在离岛前,谢忌见了姜元乐一面。
经过了那一夜,姜元乐对谢忌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恨他要杀他姐姐,可另一方面,他却又舍命救了自己。
谢忌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他一会儿希望他能就这么死掉,给姐姐偿命,一会儿又觉得心中隐隐有愧疚。
于是,一连几天都在煎熬和矛盾中度过。
听到谢忌要见他时,姜元乐是有些抵触的。进了房间后也只站在屏风前,垂着头不愿走到他跟前。
谢忌披着件衣服坐在窗边的塌上,面色显而易见地苍白了许多,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般威风凛凛。
“过来些。”
见姜元乐站得太远,他温声开口。
姜元乐犹豫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谢忌目光淡淡落到他脸上,出神打量了好一会儿,似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不得不说,他们姐弟两的眉眼仔细看其实是相似的,紧张都会像小鹿一样露出种惊惶的神色,无端让人生出怜爱之心。
想到这,谢忌勾唇笑了笑。
“我没有选择救你姐姐,你恨我吗?”
姜元乐咬着牙,目光坦然:“恨。”
自然是该恨的,想必她如今也是这样恨着他吧,甚至不是如今,而是从她知道三年前的事开始,她就始终恨着他。
不然,为何宁愿选择跳海,也不愿相信,其实他一刻都没有犹豫过要救她。
谢忌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伤痛,淡淡道:“你姐姐还活着。”
姜元乐瞬间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什么?阿姐还活着?”
谢忌却没多解释,只说:“明日,我会派人将你送去江城。”
姜元乐不解:“江城?”
“你娘出身江城的沈家,如今你外祖母尚在,你也该去见一见她。”
外祖母……
姜元乐已没了印象,可若是真如他所说,自己走失这么多年,想必家中亲人必定也是记挂的,可他还是摇了摇头:“蔺姨那边需要元乐照顾,我还要把灵儿送回去,等安顿好后,我会自己去江城,就不劳烦谢将军了。”
谢忌笑了笑,这副客气的模样倒是同他姐姐如出一辙。
“不必担心,蔺夫人我也会一道送去沈府。沈老夫人仁厚慈爱,要知道是蔺夫人将你养大的,定会好生照料他。灵儿同你一道,江城名医众多,在那,对她疗伤也更有益处。”
听见谢忌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姜云静越发迷惑,他为何会这样做?是因为心怀愧疚吗?
“那我姐姐呢,将军说她还活着是何意?”
“有人救了她,我把你送去江城,你姐姐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她会去找你的。”
“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这个问题直白得让谢忌都是一怔,转瞬心头浮起一抹自嘲,并未回答姜元乐的问题,而是让他退下了。
看着他的表情,姜云静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姐姐不愿意回来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谢将军了……
转身离开时,姜元乐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其实,那一夜你是要救的姐姐的,对吗?”
谢忌抬起眼,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或许吧。”
……
那一夜,钟崇没有带着姜云静去谢忌安排的船,而是让她登上了自己的船。两人趁乱离开了东来岛,一路往北,来到了江城附近的一个村庄。
那里,姜云静有一处临湖的私人别院。
安顿下来后,钟崇也没急着离开,而是在客房住了下来。
这日,天气晴好,姜云静坐在湖边垂钓。
钟崇拿着只酒壶走了过来,坐到她身旁的草地上。
湖面平静无波,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钟崇一边自饮自酌,一边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鱼线。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了话头:“你倒有闲心,还钓鱼。”
姜云静头也没回,来了句:“钟公子不也有闲心吗?东来岛都乱成那样了,你还有功夫在这看我钓鱼。”
钟崇哼笑一声,东来岛的事确实麻烦,可既然有谢忌作保,他倒不用太过操心,如今正是避风头的时候,不露面才是最好的。
不过,要是谢忌知道是自己把姜云静带走的,恐怕他日后也就没什么悠闲日子可过了。
钟崇放眼放了放四周:“你为何会选择来这儿,离江城这么近,就不怕被那人找到?”
姜云静沉默不语,她从钟崇那已经得知了那晚的前因后果,如她所料,谢忌确实是有安排的,恐怕当时也并非真的要杀了自己,而是为了迷惑许曲、拖延时间。
可事已至此,她也不愿再回去了。何况,她本来不就打算离开吗?倒是阴差阳错,竟像是老天爷都在帮她似的。
于是,轻轻一笑:“无妨,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钟崇一脸的不以为然:“谢忌可不会管这些,他是个疯子。”
“你既然知道,那江城同别处又有何不一样呢?若是他谢将军要找,天底下哪里找不到?我为何不选一个离家近的?”
何况,她还要找机会把元乐弄出来。
钟崇知道姜云静说的是事实,纵然他把人带走了,可也没想过能躲过谢忌的眼线,既然她都能想得开,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枕着胳膊仰面躺下来,眯眼看着天上的云彩,舒服吟哦出口:“终日昏昏醉梦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片刻,鱼线轻晃,姜云静扬手起竿。
看着那鱼钩上的一尾青鱼,笑起来:“今晚加餐。”
就这样,两人悠闲过了几日,也不管外面风雨如何。
不过,江南这些日子倒确实不算太平。
东来岛被魏家军一举攻占后,岛上的流寇全被收押,九龙帮的几位当家和船主也都被生擒,关押在临安府的大牢,待审定罪。
一时间,风声鹤唳。
东来岛之势力盘踞东海多年,牵涉甚广,除了与海外以及商人勾结之外,许多地方官员也监守自盗,难能清白。
此事一出,自然是人人自危,生怕事情败露。
加之附近的倭寇见东来岛被剿,也是惊惶不安,一连几日在各地烧杀抢掠,颇有些垂死挣扎之意。
江南乱局已起,若不速战速决,只会遗祸无穷。
谢忌醒来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东来岛,去了临安府。只是此行十分隐秘,对外只称他身受重伤还在昏迷之中。
在临安府的几日,他忙得几乎没有睡过整觉。
每日不是在大牢里提审犯人就是在批阅各种案牍文书。
江南的关系错综复杂,许曲和九龙帮那帮人又狡诈难缠,便是理出了头绪,一应证据收集起来也并不容易。
如此一来,虽然汤药不断,他的伤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有加重的趋势。
大夫看不下去,直言要是他再这般不顾身体,损耗太过,恐怕到时候真的神仙也救不回来。
谢忌充耳不闻,第二日便让青原换了个大夫。
青原在一旁也是心忧着急,可又不敢相劝,毕竟,如今长离因东来岛的事还在受罚,主上要是一怒之下把他也从身边支开,那就真的没人能在旁照着他了。
好几次,青原都在心里想,要是夫人在就好了。
可惜,姜元乐已经被送回沈府好几日了,姜云静却始终没有露面。
主上又不让他派人去找,仿佛真的准备就这么算了似的。
这一日,谢忌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还隐隐有些化脓的迹象,大夫给他清理了一番,重新敷上了药。
送走大夫后,青原折回来,看着欲要起身的谢忌,走过去虚虚扶住:“主上,你刚换了药,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谢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挡开了他的手:“无妨,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随后,起身唤人来给他更衣。
青原将手缩回袖间,又是无奈又是心忧:“现在外面都传主上快死了,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如何?”
谢忌抬着手臂眯起眼睛,侍从正低着头给他船上外袍。
青原自知失言,垂着头没说话了。
谢忌表情缓了缓,淡淡道:“想让我死,还没那么容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何况,我伤势越重,越能引出那些魑魅魍魉。”
青原知道谢忌说的没错,这几日,东来岛可没少人来打探消息,甚至还有刺客夜行潜入,想要趁虚而入。
毕竟,谢忌如今就是悬在那些官员头上的一把刀。
可也没必要真的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啊,青原心道,自从夫人离开后,主上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阴沉,若说原来是冰坨子,如今简直像块千年寒冰了。
想到这,忍不住小声道:“可若是夫人知道主上这般不爱惜身体,定也会担心的。”
担心?
谢忌淡淡一笑,她现在终于逃脱了他的掌心,恐怕不知有多快活吧。
或许,确实是他错了。
见谢忌抿着嘴沉默不语,青原犹豫片刻攥紧了手,换做副豁出去的样子:“其实……其实属下知道夫人在哪。”
第90章
谢忌神情一滞, 眉头蹙起:“不是让你把派去的人都撤回来了吗?”
“不是特意去找的,是属下昨日在金华偶然碰到了钟公子……”
谢忌的脸显而易见又沉了几分。
“属下一时好奇, 就……就跟踪了他一段, 发现他在酒楼打包了些吃食,然后还买了些女子用的东西,然后就往金华下面的一个叫柳家村的地方去了。”
打包吃食, 买女子之物,青原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如今姜云静定还和钟崇待在一处。
不然他为何哪里不去, 非要窝在个偏僻的小村子里?
说完后,青原也不敢去看谢忌的表情, 耷拉着脑袋立在那,一颗心忐忑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上方才来谢忌平静无波的声音:“此事无需再提。”
说罢, 头也不回地抬步走出了房间。
几日后, 金华府柳家村, 钟崇正躺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吃着梨。
姜云静从游廊上走过来, 穿着一条鹅黄绣草绿如意纹小袄, 领口一圈雪白狐狸毛,衬得整个人有种少女般的娇俏灵动,在这阴沉的冬日头里, 像是提前的一抹春意。
等到人走近后, 钟崇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啧”了一声:“不过是见弟弟, 穿成这样?”
姜云静乜他一样, 没有理会,抬眼看了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路上顺不顺利。”
“江城到金华也就半日路程,走得快,过午时也该到了。有何可担心的?”
其实前两日,姜云静就知道了姜元乐被送回了沈府的消息。
虽说她一直待在别院里没有出门,可钟崇却会隔三差五地出门办事顺便打听消息,沈家流落在外的外孙被找回来这么大的事,坊间自然很快就传开了,钟崇起初还有些不信,后来派人去核实才知道是真事。
毕竟,谁也没料到谢忌会真的把人给送回去。
姜云静既然跑了,那把她弟弟握在手中,不是对自己更有利?钟崇想不明白,难道他那样的人还能转了性?
比他更惊讶的自然是姜云静。
起初,听到消息时,她下意识地不信,笃定这肯定是谢忌设下的局。于是,也没有立马就启程回江城去见弟弟。毕竟,姜元乐回了沈家,至少安全上她不必担心。
不过,不久后钟崇却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据说,谢忌那夜不知为何受了重伤,如今还在岛上养病,有传言甚至称,他或会命不久矣。
钟崇将这件事告诉姜云静后,她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反应,脸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悲。
过了不知多久,才垂下眼眸,仿佛自言自语地淡淡来了句:“他哪会那么容易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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