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似乎有低低的哭声,她却听得有些不真切。
一根冰冷的东西戳嘴巴,一勺一勺的草药被灌进来。
“苦。”她舌尖无意识的抵着汤匙。
“乖。”
司星珩听出这是母亲司星冥的声音。
牙关一松,药汁就滑下喉咙。
可母亲早在两年前便去世了,她这是在做梦吗?还是已经与母亲在阎王殿相会了?
只是她没力气多想,沉重的眼皮压的她使不上劲,迷迷糊糊的又闭上眼。
微弱的莹光下,侯爷千恩万谢的送走了找来的几个医官,叹气连连。
府上的四五个壮汉抬着一个精巧的黑棺,乘着夜色一路送到后院的柴房去。
司星冥跌撞着从屋里跑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便推开了为首的两人,棺材“嘭”的一声撞在地上。
侯爷手足无措的立在棺前,苦口婆心的劝道,“阿珩若救不回来,咱们理应从旁支孤女中过继一个孩子,
为夫看司玉那丫头便是不错,定是能成大器......”
司星冥“噌”的一声抽过倚在门边的剑鞘,长啸声中剑光猛然将棺材劈成两半,另一只手紧紧的窟住门框,狠狠的压住嘴唇,剑锋一转便对着侯爷,“滚出去,不许再踏进我院子一步。”
“为夫也是好心,这不是也给阿珩打算着。”
回房后司星冥眼见着侯爷走出院落,仔细的合上窗,终是忍不住,膝盖一软便摊在床边,倔强的泪珠不受控制的垂落下来。
“夫人,小姐会没事的,没事的。”丫鬟碧丘的声音越来越低,便如她们眼中,逐渐流逝的希望。
天蒙蒙亮的时候,司星珩便清醒过来。
她慌张的一缩身子,感受到僵硬的四肢随之一暖,血液开始回流。
司星珩低头打量着自己,莹白色的塑腰裙,及腰的长发只拢了个不着花饰的堕马髻。
这是她自己的身子!
司星珩眼角一滞,细细的看着周围的布置。
母亲趴在她的床前睡得并不安稳,原本被逼迫送给司玉的丫鬟也无恙的陪在自己身边。
她心里隐隐的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难不成…回到了两年前?
世间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吗?
“醒了?”司星冥察觉到床上的动静,迷瞪的睁开眼,见司星珩正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一喜。
好几个国手神医都下了最后通牒,没想到女儿孱弱的身子竟能自己扛过来,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次出征前,定是得给你办个宴席冲冲喜。”
司星珩心中一紧,此刻她脑子无比清醒。
她记得那次宴席上有个外府的庶妹找上她,称自己第一次来侯府迷了路,央求司星珩带她去湖心岛。
司星珩路过塔楼时脚上打滑,还不等站稳,便莫名其妙的跌到楼下,至此便摔坏了脑子,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上一世她多傻啊,在湖心亭那个倒霉地方,上当两次。
母亲带着担忧被圣上催着领兵去了边境,不到一个月便传回殉国的噩耗。
此时父亲便迫不得已的挑了个“乖顺”的旁支小女,过继到府上名为帮衬。
但是现在看来,司玉这个时而庶女,时而旁系的小妹,早就攀搭上她父亲了。
“夫人。”门外骤然响起一声清冷的男声,司星珩对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但是不敢表露出来。
司星冥和碧丘对视了一眼,上前开门。
霍祁身影修长,仅用一根白玉簪将墨发束起,脸如雕刻般英气分明,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坠出一片阴影,深黑的瞳色像是一团搅不散的墨。
司星冥接过他手上罕见的人参,道了声谢。
没等司星珩出声,霍祁早已转身,宽松的素白长袍映着皎洁的月光,广袖及地,没惊动任何一个人。
“后日咱便办个小宴,看看我那夫君要唱什么大戏!”司星冥一边嘱咐碧丘去煨煮参汤,一边清理着侯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
酬军之日近在眼前,她得为阿珩打点好一切。
她绝不容许谁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了阿珩。
——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司星珩每日在名贵药材的浸泡下好了个七七八八。
她自己估计着,许是老天让她回两年前,就是她命不该绝。
宴席就定在府上。
这座府邸是司星冥祖上一直传承的老宅,古朴而沉稳。
亭台楼阁间绘着各种花鸟图,缀着翠绿盎然的碧竹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堆砌在一起突兀嶙峋,气势不凡。
小宴上的宾客司星珩多数认识,大半是公府侯府的世子小姐们,还有她母亲提携的一些寒门武将。
司星珩想不通,为何她母亲死后,这些如此亲近之人,都想要冲着她踩上几脚,恨不得把她踩进土里?
时辰尚早,年轻一辈都不愿在厅里听长辈们说教,便单独给他们在假山边上隔了个席面。
未嫁人的小姐们人前都挂着一缕薄如蝉翼的粉纱,吟诗作对的品着点心。
说到起兴的地方,几个人桌子一拼,便在上面作了些画,只是朦朦胧胧的轻纱让人瞧不真切。
司星珩领着碧丘踱向女宾席时,都被前来一睹女眷芳颜的世子哥们挤开。
许是她穿的过于素雅,连一些侍从都敢蛮横的瞪她们两眼。
司星珩索性退到一边,等这些纨绔子弟们饱够了眼福,她才抬脚挪步。
不料一个眼生的侍卫对着她一拦,十分不客气,“珩小姐,里面已经坐满了,麻烦您前往别处落座。”
司星珩分明看见里面还有座位,而且哪还有客人将主人拦在门外的道理?
里面两个娇滴滴的小姐从正在作的画中抬起头,不耐烦的冷笑道:“这一圈都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小姐们,那病秧子进来,岂不是扰了兴致?”
原来不是她脑子摔坏了大伙才欺负她,是她摔一下之后,把这些腌臜事给忘记了。
司星珩执意上前,可好几年唯唯诺诺的性子,让她说不出什么辩驳的漂亮话。
侍卫一抬手狠狠的向司星珩推去,丝毫不顾忌其身份。
“啊——”
一只手抢先钳住侍卫的脖颈,只听他扯破喉咙的惊叫一声。
竟是在一瞬间被卸掉了肩膀的关节。
“这是谁领来的奴才?”霍祁冲着席内扬眉。
他白衣丝履,墨发垂落腰间,清俊的玉颜带着笑意,一幅画似的,带着端雅的君子气息。
那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女子们哪见过这场面,倏然间静默无声。
“那你主子又是谁?”
见没人回话,霍祁淡然掐住侍卫的后颈,漫不经心的蹲下身子,缚着侍卫的上身将他的头压入刺骨凉的湖水中。
一次次重复的动作将平静的湖水搅的浑浊不堪,浮萍满挂在侍卫的后脑勺上。
“将军,当众如此不讲道理,有辱斯文吧?”刚刚两个小姐鼓起勇气,试图找回一点场子。
霍祁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她们跟前,恰恰与她们保持着几米的距离,提起那幅未作完的画。
不浓不淡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闪过促然的嗤笑。
“这就是国公府家小姐的斯文?”霍祁眉梢染上一层怒色,倒不似往常一样疏离,更带有一种乖戾的锋利。
接着宁和淡漠的揭下画布上的宣纸,碎成几片丢到女子脚下。
“走吧,去我那坐。”霍祁白衣胜雪,淡雅的拉过司星珩的手腕。
司星珩没想到他会来,前世祁哥哥便待她甚好,这一世也是如此。
她喜不自胜的扯开嘴角,她定要做出那些个药膳,不辜负祁哥哥对她的照拂!
可那些药膳她还没来得及查看,便被司玉踹到了湖里,一睁眼又回到了这里。
一想到此处,她肩膀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泛红的眼眶渐渐蓄满泪珠。
“祁哥哥…”
她虽极力忍住不哭,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又忽觉丢人的将呜咽声往下咽,压的剧烈咳嗽起来。
霍祁波澜不惊的暗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就着力将小姑娘拉到身前,骨节分明的玉手揩掉莹珠。
如新剥鲜菱一样的脸蛋靠在他略有薄茧的手掌心,颇惹怜惜。
怎么总是被欺负啊?
“平常夫人总是护着你,什么东西都不用你争。
今日我到的也还算及时。”
“但是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你。”霍祁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才注意到她将下唇咬出了血色。
“你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该保护好自己呢?”
霍祁说完便没再开口,单膝蹲在司星珩面前,低下头等她回应。
司星珩眼中凝聚的雾气终于开始消散,断断续续的抽噎中,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嗯”。
“我会教你…”他语调很沉,像那浸过水的棉花,沉沉的,但周身满是温柔。
司星珩用双手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放开,挤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她缓过神来之后,便听见一些宾客细碎的议论声,“我们走吧。”
“嗯。”霍祁重新拾起她的手腕,倦慢的看向四周的人,眸底稍纵即逝过一道凛然的杀气。
碎碎低语的人群倏而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彼此都能听见他人的呼吸声。
只有一个衣着素雅却自诩傲然的女子上前,恰恰停在司星珩面前,笨拙的垂下锐气的眉眼,低声下气的求她。
“嫡姐,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去湖心亭吗?”
第3章 一哭二闹
司星珩手指搅着手帕的一角,细如蚊蚁般的声音钻入霍祁耳朵里,“你笑什么?”
“干的不错。”霍祁勾起唇角,想着刚才小姑娘含着泪就开始卷起袖口,生生学着自己收拾侍卫的模样,要去和司玉掐打起来。
只是虚架势摆了半天,临了头只是重重的说了句,“不去!”
像是鼻腔里哼出来似的。
司星珩领了夸奖,脸上就溢出笑来,星月般璀璨的眉眼也变得弯弯的。
没走几步就到了正席上,司星冥是武将,席面上没有什么曲觞流水,男女同席推杯换盏,规矩相较起来轻松不少。
众人没想到霍祁居然去而复返,皆起身给他见礼。
司星珩侧身缩在他的影子里,却在一声声恭榷中挺直了腰板,有股狐假虎威的味道。
等到霍祁迁就着她入座,流水似的点心、瓜果便传送桌上。
司星珩对府上的果子熟悉的很,揣着手慢腾腾的挪了几叠糕点,推到霍祁面前。
碧丘早早回到司星冥身边,把假山边霍将军救小姐的事,一五一十的嚼了舌头。
司星冥瞧着司星珩在霍祁面前那不值钱的样子,莞尔一笑。
霍祁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自是百般的满意,但见他十数年如一日的操练兵法,从未听说过钟情于谁,她也不敢奢求。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郎有意,但自家女儿,还没开窍呢!
“这是将军与侯爷的独女吧,怎的穿的如此素净?”座下一位鬓发斜插红珠滴凤头金步摇的夫人可怜兮兮的瞧着司星珩,“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心思粗,侯爷也该多关心女儿才是。”
侯爷只端了茶,糊里糊涂的称“是”。
外头急忙忙的跑进来一个小厮,附在侯爷耳朵边说了几句,他疑惑的瞧了司星珩几眼,开口道:“女儿家德行是首要,本王盘算着这几日,便给府上请一位先生,好好教导。”
众人诧异的看向侯爷,当今显赫门府的世子小姐,多是进宫陪读,一是宫里的先生博学鸿儒,自家很少能请到如此德高望重的先生。
其次便是都盼望着自家子女能在宫中遇到贵人,前些时候便有个文官清流家的小庶女,得了皇后垂爱,一举封了县主,连带着全家都沾上了光。
极少会有谁独独为小姐请一位先生,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众人还是看向司星冥,凭她的本事,也不是不可能,全看今日能不能讨个欢心,日后也把自家不省心的送到司星府上。
“本王看郊外本家有位...”侯爷话还没说完,大人、夫人们心里盘算的小心思都压了下来。
这侯爷的本家能有什么成器的人?
也就是他攀上了将军,混了个软饭王爷当着,还总想着帮扶本家那群废物。
司星冥当然也不等侯爷说完,直接打断了他。
“我看霍祁不错。”她压着狡黠的凤眼,冲霍祁温温柔柔的笑着,而霍祁仿若未闻,正看着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司星珩,祟祟的啃着他端给她的点心,像只浑身雀跃的小猫。
他年幼时也养过一只通体银白的小兽,有时候抓到小猎物,便会叼到他面前向他邀功,他力排众议留下了它,甚至被爷爷当众打了顿板子。
后来他便日日省下最好的吃食给它,它也留在他身边,陪了他好久好久。
霍祁没回话,侯爷一惊,“小女性格内向,怎好请动霍将军?”
众人都默了下来,谁都知道霍将军文武双全,连皇帝都感叹建国百余载,无一人能比得上霍祁之才华。
只是后来霍元帅去世,霍祁便执意去了边塞。
短短一月时间,一骑绝尘砸开了宫门,提着契戎首领等七八人的人头,浑身是血的立在皇帝面前。
那肃杀的人影,晃的文武百官睁不开眼。
袭爵得封冠军侯那年,他还未及冠。
“义父临走前,就牵挂着阿祁这个孙子,放在我眼皮子底下,也好帮忙照顾。”司星冥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完话,就有许多夫人跟着附和,想着此事能成,日后定然多加拜访,指不定就能沾沾光。
“夫人,外面几位世子小姐,邀珩小姐一起游府呢!”席面外花团锦簇的簇拥着几个小姊妹,对着司星珩招手。
“是啊,把孩子拘在身边也没意思,大病初愈该好好玩玩。”
司星冥也想着到底今日是为女儿做的席,该让她多和同龄人相处,“去吧。”
司星珩领了命,却看向霍祁,“你别走,散席了我有事给你说。”
“好。”霍祁伸手帮她抚平被跪坐压皱的衣袖,“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小心些。”
“嗯!”司星珩随意的拨了拨衣裙,抖掉上面的碎屑,跟座下的夫人们见礼,领着碧丘便像脚底踏着乐般出去了。
霍祁注视着,一朵清新的莲苞,一下子就被俗气的牡丹们包围了。
牡丹们并没有为难司星珩,只是交换了一些女儿家用的绣品,有些还没见过司星珩,便上赶着来认识。
有些惊奇的道司星将军那样飒爽的豪杰,怎的生出如此腼腆嫩滑的小妹妹?
好在她们并没有恶意,还估算着日子要司星珩去府上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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