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民生的心情很乱。回家之前,他只是抱着向母亲道别求死的心情来的,不知道是也于蝼蚁尚且贪生的恋生心理,还是看到日薄西山、孤苦伶仃的母亲面对凄风苦雨的晚年动了恻隐之心,他并不想死了,他想生。他也粗略地看过《刑法》,他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他知道他的罪行虽不致死刑,但若是判个无期徒刑,他也很难再见到母亲了,而且,这个老妇人一生争强好胜,如何能受得了儿子从一个副局长的高位跌落到身陷囹圄的深渊?所以,他无论是生是死,对这个晚境凄凉的老妇人来说都是令其哀哀欲绝的打击。
不无悔恨地想,要是那个晚上再忍受一下曹金花,又能如何呢,不就是打一下吗?如果坚决和她离婚,又能怎么样呢,不就是不做副局长吗?不做副局长甚至是局长,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要官迷心窍呢?时常到乡下来,陪着母亲说说话,不是很好吗?泼妇惹不起,可以躲得起啊,为什么要不计后果杀了她?为什么要走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才追悔莫及?
农村的夏夜清新而安静。风是轻柔的,房子四周有一棵榆树,几棵刺槐,还有些苦楝树,风吹在这些树叶子上,发出柔和的声音。但偶尔有一阵急促的风袭来,吹得树身摇晃起来,树叶都呈翻滚的波浪状。蟋蟀在墙角或是草丛中开始了夏夜的乐章,它们反复吟唱乐曲的第三章 ——往事随风,我心悲愁,这合了柳民生的心意。纺织娘的声音更宏大些,但它们在晚上都陷入沉默,不再吟唱。隔着蚊帐,柳民生可以清晰地听到蚊子的牙疼歌,歌词大意是:夏夜真烦躁,我还没吃饱,客官很难找,来了不要跑。
柳民生睡不着,他穿上衣服,带上一包烟(他早就戒了烟),拉开院门,走进初夏夜。一轮下弦月挂在夜空,天空中有一些薄薄的流云,流云的脚步快啊,有时会挡住月辉,但很快便又流走。稀微的月光照下来,周遭的景物看起来有种鬼魅般的影,人犹如站在大海的海底,月光一漾一漾的。
柳民生点燃一支烟,远处传来狗吠声,遥远而不真实。他朝村外走去,村外是一条小河,是人工挖的,他并不知道这河的名字,听他父亲曾说过,当年为挖这条河甚至还累死过不少人。经过一段长长的、两边杂生着许多桑树的大路便可直达河边,前些年,在柳之倩还小的时候,柳民生曾带她来过,那时,她还是读小学的样子,五月份,桑树都结出了暗红乌紫的果子,肥硕而多汁,之倩举着小花篮,脸上涂满乌紫的汁,多么可爱,多么俏皮。
想明白了,柳民生是要求生,而不是求死,因为母亲和柳之倩都需要他,他不能死,他拧乱如麻的心稍稍轻松了些。
柳民生走到河边,河水盈盈,在月光下泛出细碎的光,周围都是夏虫的鸣唱,萤火虫也在河面上飞行,它们掠着水面飞,它们的尾灯一闪一闪的,水面的倒影也是一闪一闪的,它们是夏夜自由风世界的精灵。
柳民生又抽了一支烟,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他蓦然发现不远处站在一个人,竟然是他死去多年的父亲。
“爸,你怎么在这儿?”柳民生说罢,就要掏烟,但他父亲摆摆手。
“为你而来。”
“为我而来?”
父亲点点头,“你为什么要杀死曹金花?你可以与她离婚啊,你怕什么?是不是害怕离婚后副局长的乌纱帽就不保了?那个官位就这样让你迷恋,宁愿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也不放弃?你根本就不应当杀了她,正如你当年就不应当娶她一样,你既然娶了她,就应当好好待她,若是没有办法好好待她,就离开她,放过她。泼妇自有天谴,你无权替天行道。”
“爸,这些你怎么知道?我结婚时,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民生,这些你就不要问了,在人世间,我还担心你妈妈与你。”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
“民生啊,向死而生吧,曹金花要尽快入土为安,你自已看着办吧,你这么一闹腾,你妈妈命不久矣,我和你妈妈就要在地下团聚了,你好自为之吧。”
当柳民生点亮打火机时,发现他父亲已经不在了。他顺着原路回来,推开院门,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的细微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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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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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睡到小鸟啁啾的清晨。柳民生忽然想到,如果柳之倩回家,发现她妈妈的尸体,那就糟糕了,应该也不会,因为来老家之前就给柳之倩打过电话,说他们外出了,让她不要回来,但是万一她回来怎么办呢?这个念头把柳民生催促得心急如焚。他检查了一下袋子,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两万元放回他的袋子里,他看母亲正在灶下烧早饭,便把两万元放在她的枕头底下。
早饭也没有吃,柳民生就告别了母亲,匆匆忙忙向回赶。
柳民生回到家里,到卧室一看,曹金花就躺在睡袋里,脸上已经呈现灰绿色的尸斑,尸体必须得下葬了。他拿了一把镐头,一把铁锹,把曹金花放在后备箱中,朝桃花山开去。
桃花山离柳民生老家并不远,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桃花山小学是当年柳民生任红星小学校长时支教的地方,所以,他对那片山林及附近的几个村子比较熟悉。
尽管对附近的环境柳民生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大白天就挖坑埋人,总是不大妥当的,他打算到村支书家吃个饭,等晚上时再上山挖坑。
柳民生到村里的小超市买了二瓶酒,一条香烟,还有一些糕点,提着就向村支书家走,村支书正抽着烟在院子里剥豆子。
“老支书!”柳民生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是?”老支书疑惑地瞪着柳民生,一时想不起来,“噢,噢,噢,你是柳校长,现在是柳局长,对不对?”说完,冲隔壁的院子喊,“老太婆,赶快回家,来客人了。”老太婆在隔壁院子里相为应答,“知道了,老头子。”
“老支书,我来得匆忙,没有买什么东西,就两瓶酒,一条烟,你收下!”说罢,把袋子递过去。
老支书笑眯眯地把袋子接了过去,“柳校长,你怎么这么见外,每次来都要带这么些个贵重的礼物,这次还带了两瓶昭关大曲!”
“老支书当年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校长很是照顾,这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老太婆开始张罗着做菜,柳民生看看手表,11点还没有到,几个菜便摆上桌,红烧鱼,卤鸭,清炒空心菜,海虾(方言,意为小龙虾)烧瓠子,这些都是柳民生比较喜欢的菜,因为常来吃饭,老太婆已经知道了他的口味。
柳民生也想开了,大不了就是投案自首,或是流窜一段时间,等柳之倩考完试再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食欲也为之一振。
“柳校长,喝喝我泡的杨梅酒。”老支书带笑地说。
“好啊,这些年都在想你的杨梅酒哇。”说完,柳民生冲老太婆喊了一嗓子,“大妈,上来,我陪你喝一杯啊。”老太婆摆摆手说,“你们喝,我还有事情呢。”
他们边喝边聊,11:30未到,第一杯杨梅酒就喝完了,柳民生感觉很困倦,有点昏昏欲睡。
“柳校长,我老了,酒你自已喝。”
“老支书,我看这酒也喝得很是尽兴,我看至此为止吧。”柳民生心里还惦记着曹金花的尸体,不敢多喝。
“你看你们这些年青人,还要欺负我们这些老同志,这样吧,小柳,我们每人再加半杯吧。”
“好吧,悉听尊便。”
“小柳啊,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老支书眯缝着眼睛说。
“老支书请讲。”
“那个小田寡妇还在想着你呢,前了阵子,她生了一场病,吃完饭,你去看看她吧,也不枉你们相好一场。”
“老支书,我们相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这些年青人啊,不是我说你,要想人莫知,除非已莫为。”
吃完了饭,柳民生便向田寡妇家走去。田寡妇家是一个两层小楼的独立院子,院子里有几株橘子树,还是当年他与她相好的时候种的,那时,他挖土,担水,她站在他旁边,轻轻给他擦去汗水。那时的他们是多么恩爱,他们在一起一天他所获得的幸福,也比他与曹金花在一起一辈子得到的幸福还要多。他也想过要与曹金花离婚,但曹金花的性格并不像后期那样的不堪,而且他也被女人的阶梯功能所诱惑,加上柳之倩还小,便不了了之了。
田寡妇开的门,她看到柳民生,眼睛微微有些红。8年过去了,她之前丰腴的腰身有些臃肿了,清秀的面容也如挂着一层蛛网,她穿着沙滩裤,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要是从前,他定然会忍不住上去轻拍一下,但他现在毫无心情。
“你来干什么?”她冷淡地问。
“来看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赶紧回家陪陪你那贤淑善良的老婆?”
“我和她离婚了。”他平静地说。
当柳民生哭到天地昏黄、日月无光的时候,他居然在田寡妇的怀里睡着了。他这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从黄昏睡到黎明。
第二天早晨,当柳民生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忘记了把曹金花的尸体掩埋了,他一下子慌了神,他跑到村委会去找他的汽车,却发现汽车根本不在那儿,他更着急了,连忙找老支书,老支书说车应当是被偷了,上个月也被偷了一辆,劝他赶快报警,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田寡妇家。
柳民生从袋子里拿出剩下的两万块钱,对田寡妇说:“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痴心,这两万块你先拿着。”田寡妇接过钱,执拗地拉着他的手,幽怨地看着他,“你还回来吗?”他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但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并亲了亲她,替她擦干眼角渗出的泪滴,理了理她乌黑的头发,一脚踏出了桃花山村。
柳民生知道窃贼很快就会发现曹金花的尸体,即使他们不报警,把车辆遗弃,警察也会很快根据车辆的登记信息锁定他,而这个时间很有可能是在柳之倩高考结束之前,这不行,无论如何,这事情不能给柳之倩高考造成任何影响。所以,他必须要上桃花山的顶峰桃花岭,他要在上面躲到高考结束,再下山自首。
桃花岭一入夜便有些寒气,第一晚柳民生就彻夜难眠,他朦胧间听到母亲唤他,他于惊惧中起身,跟在母亲身后,他在黑咕隆咚间一不留神坠下了山崖。
进入七月,梅雨干干净净地走了,让位于清新热辣的夏天。过几天,学校就要放假了,让高三的学生在家里调整几天后参加高考,用老师们的话来说,“虽然一切已是定数,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对徐明诚这样的在全年级成绩长期前三的学生来说,光明中学已经把他们列入考上名校通过率的分子名单中。本来南京大学的历史系向徐明诚发出了免试入学的邀请,但他并不想读历史系,他想读江南理工的国民经济,但这是热门专业,并不好考,但他还是比较有信心。
越是临近考试,班级同学们的分化越是明显,同学们基本上是分为两派,一派是像徐明诚这样有能力考上重点大学的,一派是努一努力,可以勉强考上一般本科或是专科院校的。无论是哪一派,都在争分夺妙利用最后的时间补漏补差为自已赢得一线生机。
只有孙香凝游离于两派之外,她只能指望抄袭徐明诚,否则高考之后,她便无书可读。依她自已的能力,是什么大学也考不上的,孙大圣一死,遥远的剑桥变得更是遥不可及。她每天都带点小玩意儿来取悦徐明诚,火腿肠、茶叶蛋、香蕉、苹果,甚至还有台湾的雾莲,泰国的榴莲,一开始,徐明诚还能接受,后来,同学们看他们的眼光有些异讶,徐明诚就对孙香凝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信守的,你不要再给我带东西了,因为这事情是要保密的,你给我带东西,大家都以为我们私下里有什么企图,这样,事情传扬出去,就办不成了。”孙香凝想想也对,就不再给徐明诚带些小玩意了。
自从徐明诚答应帮助孙香凝高考抄袭以来,孙香凝发现她有点喜欢上了徐明诚,尽管校园有些风言风语表明徐明诚与章老师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还有其他学校的一个漂亮姑娘来找过徐明诚——这个找本身已经具有宣誓主权的意味,但都没有影响上孙香凝喜欢上徐明诚。徐明诚成绩好,人也正派,秀气,前两点是在顾星光身上找不到的,她也知道,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她已经不是那个人见人爱、想要什么玩具都能得到的公主了。
准考证发下来了,果然,孙香凝是在徐明诚座位后面,老师特别强调,答题卡要分A、B卷的,它们的选择题的选项是不一样的顺序,所以,首先要在答题卡上涂写A卷或是B卷。孙香凝问徐明诚怎么办,徐明诚说这个简单,我是A卷还是B卷,我告诉你,你也涂写一样的,就行了,不用再调整先择题答案,主观题,我尽量把试卷放在好抄的位置。孙香凝感激地点点头。
高三的学生放假回家调整五天再参加高考,徐明诚提着行李满腹忧思地回家了。6月以来,一个多月,徐明诚几乎没有与章兰芷说过话,即使是说的话,也是在班干部会议上的例行公事。天天都能看到她,却要刻意地保持距离,动情地凝望一眼也要担心被人窥见,天天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欣赏她欣赏过的风景,微笑她微笑过的话题,却不能对她说一声“我爱你。”,他心中的梅雨从未离去,潮湿而多雨,绝望而心碎。
徐明诚也听说过校园里流传的那辆红色法拉利的故事,他的心里泛里一股酸涩的气泡,也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但他无暇查证,即使他向章兰芷求证,章兰芷也不会说实话的,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兴趣爱好空泛并不持久的孩子,虽然他坚定不移地向她表达过矢志不渝的爱情,但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孩子气的赌气任性和故作认真,这才是真正令他绝望的地方,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
如果徐明诚今天不能当面向章兰芷表达他坚如磐石的爱情并请她在爱情的路上稍稍等等他的话,他会发疯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无尽地想念她,想念她墨黑的在三月的春风里飘散的头发,想念她如黑夜里的星星一般闪着爱情的光芒的眼睛,想念她如熟透的红樱桃一般娇艳的唇,想念她如绸缎一般滑腻的肌肤,想念她给过他的每一次的爱抚,想念他认识她的每一个黑夜与黎明。
高雅香因为勤奋好学,在街道办的服装厂里已经当上了车间主任,这个职务激发了她征服生活的勇气,她不但管生产,还要管销售,她告别了以往的人生,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天气很热,徐明诚不停地用冲凉水澡来降温,但是他心中的爱情火焰却不是凉水可以浇灭的,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得见到章兰芷。他决定把注意力转移到考试上来,因为如果他考不上江南理工,即使章兰芷答应了他的爱情,他也会自惭形秽,落荒而逃。
有人敲门,是孙香凝,她提着一个大西瓜,还有一盒甘草菊花补脑液来看望徐明诚,他对她既无好感,也不反感,来就来吧。
“坐啊。”徐明诚指着一个凳子说,然后去冰箱给孙香凝拿了一个棒冰,“天热,吃一个降降温吧。”
孙香凝接过来,说声“谢谢。”,露出好看的牙齿。“你这么用功啊,有没有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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