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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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徐德光与高雅香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短暂的甜蜜期一过,两人便开始吵架。吵架的理由到处都是,什么家务做不好啦,菜烧得太咸啦,吃相难看,徐家的彩礼太少,农村人到了城里毫无敬畏之心啦,等等。到了最后,吵架也不需要理由了,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两人心生怨恨。
徐明诚出生后,吵架的理由换成了徐德光不会赚钱,让他们母子俩过得很辛苦。高雅香整天哀叹自己命不好,年纪青青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一个不会赚钱没有担当的男人,整天游手好闲,也不会心疼老婆。总之,高雅香是瞎了一双漂亮的圆眼睛才嫁给徐德光的。
自徐明诚记事开始,便生活在徐德光与高雅香无休无止争吵之中。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大人这么热衷于吵架,他也试图通过哭闹甚至是故意摔倒来阻止他们争吵,但都收效甚微,他只能呜咽着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想着心事,直到他们吵累了或是吵饿了时,才会重新把他抱到现实世界。
去奶奶家成了徐明诚最大的梦想,但奶奶家实在遥远,他实在不知道在哪里,在漆黑的夜里他睁着眼寻找仁慈的上帝留下的指引——请把他带到院门虚掩、院子里的角落里杂草摇曳生姿的房前,门前的篱墙上仙人掌已经开出了娇嫩的黄色小小花朵。
组织上的考察拯救了徐德光。高雅香与时俱进成了一个温柔的女人,她下定决心要在徐德光冉冉上升的仕途中当好贤内助——这既是他的机会,也是她的机会。
天不亮,高雅香便起床做饭,为了给丈夫养胃,她煮小米红枣粥,给丈夫煮枚鸡蛋,自己却舍不得吃。徐德光还没起床,洗脸水便已经打好了,徐德光脸还没有洗好,小米粥就已经端上了要饭桌,碗里放着一枚剥好的鸡蛋,徐德光还没吃好早饭,他上班的皮包已经准备齐当。她一边计算、一边提前准备,总是比丈夫的需求早那么一点点。她相信她的美德可以流传,至少在丈夫心里是这样的。
高雅香也决计不与徐德光吵了。她每天和风细雨,也不再嫌弃他挣钱少——尽管他挣的钱也不比之前多,当他要求欢爱时,她便竭力迎合他,有些动作之放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每天笑着和他说话,也笑着从梦里醒来——她所守护的是一个拥有远大前程的男人,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高雅香的变化既让徐德光受宠若惊也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一旦组织考察结束,达不到她所预期的结果,她从期盼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洋底,她会变成一头狂暴的巨兽,瞬间就会把一切美好吞噬。
为未来祈祷,徐德光盼望着考察期尽可能地漫长,考察结果尽可能地令她满意。一年后,组织上找徐德光谈,考察期还要延长,理由是党的干部要经得起考验。令徐德光高兴的是,他还能享受考察期延长所带来的婚姻滋养,令他忐忑的是,考察的结果更加不可预期。
徐德光是机械厂的主办会计,他很好地保留了在部队养成的谦虚谨慎的优良作风,他的这种作风适用于第一任厂长,因为第一任厂长也是军人出身。第二任厂长是一个我行我素、唯我独尊的人,只要他愿意,他胆敢违反一切法律,更不用说什么规章制度,财务制度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报销招待费数额太大,徐德光小心翼翼应付也难以弥补亏空,而上级单位马上就要审计了,他如履薄冰地向厂长汇报了目前的财务状况,他本以为厂长会稍作收敛,但没有想到厂长撂下一句话“能干就干,不能干混蛋。”
厂长向考察组打了小报告,徐德光漫长的考察期结束了。厂长巩固了战果,他直接从主办会计被降职为办事员。
随之而来的,是徐德光在家庭中的地位恢复到从前——生活的滋养一去不复返了,他又回到了旧石器时代。高雅香再次被自己的有眼无珠所贻害,也再次认定徐德光是扶不起的阿斗,她为之前为他所展现的种种贤惠、美德而追悔。
高雅香不得不再次出山执掌了权柄,受到伤害的不止徐德光,徐明诚也是。高雅香不再起床做早饭,而是吆喝徐德光起来做。徐德光做好早饭,买好早点,把鸡蛋盛在碗里剥好——两枚,徐明诚一枚,高雅香一枚,然后又把高雅香的皮鞋擦得锃亮如新——都如当初高雅香在他考察期间为他所做的一样。
高雅香对徐德光推行银根收缩政策——他身上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2块。自此,徐德光的几个朋友也消失了。
徐德光每天都是把徐明诚送到学校后再去上班,父子俩有时也边走边聊,“爸爸,你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我没有惹她生气,你不知道,她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什么叫自以为是?”“就是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那么,你总是以为她是错的,对吗?”徐德光蓦然发觉儿子的逻辑圈套,住了口。
高雅香对徐德光的惩罚还包括身体上的。她郑重其事向徐德光宣布,“更年期已经提前来了,我的身体告诉我的,现在我的身子只属于我一个人。”徐德光莫名其妙,其实这样更好,他并不需要她的身子——尽管她以为她的身子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具杀伤力的。
顺理成章,徐德光与高雅香分居了。
徐德光睡在徐明诚的小房间,高雅香与徐明诚睡在大房间。高雅香上床就睡着,睡着就鼾声如雷,徐明诚推她一把,她就翻个身,过会依然如故。徐明诚只好跑过去和爸爸睡,这时,他最想念的还是奶奶的那间老屋。在月光爽朗的秋夜,月光会直照到床前,照到他放鞋的踏板上,月光也有脚啊,会走到他的被子上,秋虫没休止地吟唱,远处会飘来微渺的桂花香。
徐德光在部队的一个老战友绰号叫“孙大圣”的转业后到了市政公司,没过几年,成了市政公司的一个小头头,徐德光在部队没少照顾他,孙大圣也没忘记,给他指了条明路,说市政公司最近有不少拆迁项目,弄几辆车运运建筑垃圾、拉拉建筑材料就会发财。
想要承包一家亏损的运输公司,徐德光找高雅香商量,想在家里拿点积蓄,但高雅香不同意,前面的事实已然证明他是一个拥有失败人生的男人,根本无须重复证明——高雅香草率武断的决定为日后她成为弃妇留下了注脚。
徐德光最后还是承包了这家公司,并用这家公司的厂房抵押向银行贷款了一笔钱,然后搬到了运输公司住,就睡在会议室的4米长的桌子上。
徐德光走后,高雅香自己走出了女王的神殿,恢复了家庭主妇的身份。其实,对她来说,家里没有徐德光,她反而更自在些,她也不必再为他准备那么多指桑骂槐的话,也不必积聚那么多的不屑与轻蔑——仿佛让徐德光陷入黑暗无底的自卑中,她才能获得些许的快慰。所以,她并没有去找过他,一次也没有。她也不会唆使徐明诚找他要钱,因为她断定他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们。
从争吵不休到寂静无声,只差徐德光。徐德光一走,家里一下子清静下来。高雅香大清早就起来,蒸几个馒头,炒一盘菜,这样徐明诚的早餐午饭都有了。然后她对还在睡梦中的徐明诚说晚上回来给他做好吃的,千万不要离开小区的院子,她“叮叮咚咚”地下了楼。
徐明诚一点儿也不想醒来,但他在梦里呆太久了,而且肚子也饿了,只能醒来。他吃完早饭,决定要到小区的小花园里玩,为了装作很有学问的样子,他拿了一本爸爸学英语的书《走遍欧洲》就匆匆下楼了。
小花园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出于同样的目的,她的手里捧着一本《走遍中国》,他们相互打量了对方,几乎不用言语交流,他们就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特质——寂寞,孤独,愁。他们放下了矜持和小孩子的戒备心,玩在了一处。
但那天他们不太走运,小花园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身着西装,脚踏皮鞋,腰揣水枪,吸着鼻涕,态度傲慢、不可一世的男孩闯进了他们的领地,他先是巡视了一圈,然后一把夺过徐明诚的《走遍欧洲》,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外语,然后说了一句大家都听得懂的话,“什么狗屁?”把书一扔,拨出水枪,就朝徐明诚脸上滋水,徐明诚过来抢枪,但那个男孩人高马大,一个扫堂腿就把徐明诚扫趴下,徐明诚哭了起来,但他吃着痛起来和男孩扭打起来,柳之倩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树枝,一下子抽到男孩脸上,男孩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自此,徐明诚与柳之倩便认识了,并视对方为一生的朋友。
柳之倩的妈妈曹金花是个残疾人,她的一条腿有问题,但她身残志坚,坚持在红星小学教务处工作。其实在徐明诚看来,曹金花是一个挺有魅力的女人,齐额的刘海,眼镜后面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说话挺有学问的样子,而且很讨徐明诚欢喜的是,每次去她家,她都会拿出好吃的夹着奶油和葡萄干的饼干,还有大白兔奶糖来招待他,仿佛他是什么贵宾似的。
柳之倩的爸爸柳民生是红星小学老师,他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喜欢洗手,择菜、上厕所、吃饭前,他总是把一双修长的手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包括没有名目的洗手。指甲也剪得尽可能的短,徐明诚第一次去他家,就被他逮了去剪指甲,并且说,“我看小学生,第一眼看的不是脸蛋,不是衣着,也不是他们的书包,而是看他们的指甲,一双修剪得法的双方会陡然增加我对他的好感,反之,他是要吃板子的。”就这样,徐明诚在他家养成了剪指甲的习惯。
其实曹金花与柳民生既是校友,也是同事,恋人直至夫妻。他们是江都师范学校的校友,在学校时,既不认识,也不相爱。而且那个年代,他们年龄还太小(他们是初中毕业考上江都师范学校的),既不合适谈情说爱,也没有能力承担爱情带来的负作用。
日久生情,柳民生与曹金花在红星小学相识并相爱了。他们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在逛街时,一辆客车向他们直冲过来,曹金花一把把柳民生推开,自己却被客车推倒碾压,失去了一条腿。事后警方证实,那辆客车司机开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发生事故时,司机处于熟睡状态。
失去了一条腿的曹金花也失去了对于生活、爱情的把握,尽管她的工作没有丢,但她不敢想象她与柳民生的爱情会以什么结果收场。
两难境地,柳民生不得不面对。即使是没有这次事故,他也并不打算迎娶曹金花,一是两人只是谈谈恋爱,并没有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二是随着恋爱的深入,他发现曹金花的性格非常地强势,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已的强势,但他还是看出了她掩盖在温柔表相之下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劲,而且,现在曹金花还成了残疾人,和一个残疾女人生活毕竟有诸多不便,再说,世上的女人那么多,也并非只有曹金花一人啊。但是,如果不娶曹金花,他就会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毕竟,曹金花是为了救他才断了一条腿的,他还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不得翻身,而且这样的恶名远扬,他怕是再也娶不到合心意的姑娘了,更重要的是,校长与教育局的领导都和他谈过话,给了他相当明确的仕途进阶的暗示。深思熟虑之后,他毅然决然消除了群众密布的疑云,如期迎娶了曹金花——不是为了感激,而是为了爱情。
失去了一条腿的曹金花,也失去了驾驭生活与男人的信心与勇气——每天都疑神疑鬼地与并不存在的情敌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在她的想象中枊民生之所以娶她完全是沽名钓誉的需要,是为了迎合群众的审美需要,是为了讨好领导的政治需要。而让她在残疾的泥泞中加速枯萎,以便迎娶其他女人才是他的如意算盘。既然曹金花已经判断出柳民生的险恶用心,那么她必须活得坚强无比,活得称心如意,活得长久永恒,看着他的如意算盘一一落空之后,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也是如晦人生的又一快慰。
徐明诚和柳之倩一同进入红星小学读书。红星小学是江南新区的示范小学,很多家长托关系挤破了头也要把孩子送到红星小学就读,学费自然不菲,尽管学费高昂,也挡不住络绎不绝的家长。也就是在交学费的那几天,高雅香才想起徐明诚也是有爸爸的,而且这位爸爸早已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很久没有履行做父亲的职责了。
于是,高雅香便打发徐明诚去徐德光处讨要学费。她曾经一度听人说起徐德光承包运输公司后发了点财,她假装不以为意,其实她的内心矛盾极了,她既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用以证实她的关于徐德光是一颗黑暗的、不能发芽的种子的论断是正确的,又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这既可以减轻徐明诚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给她带来的与日俱增的压力,又可以准确无误地证明她具有让很多女人嫉恨的“旺夫”品质——尽管她与徐德光已经分居多时夫妻名分已然名存实亡。其实,她还有一个微茫的希望,就是希望徐德光能在富贵时衣锦还乡回来看看他们,至于重修旧好再续前缘她也不指望——她早已看破了自己红颜薄命的一生。
徐明诚喜欢去爸爸那里讨要学费,在此之前,他不时以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借口到徐德光那里讨要过各种费用,什么汽水钱,玩具钱,游泳钱,制止小朋友打架的钱,想念爸爸的钱,等等,名目繁多,花头经十足。徐德光也不辩真伪,一概允之,到了最后,徐明诚觉得编造那么多名目毫无必要,只要小手一伸,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徐德光每次都会给个一块,二块甚至是五块的,徐明诚回家就把钱藏在一个小饼干盒里,也不和妈妈说。这是他辛苦攒下的钱,是他的私房钱,只有他一个人知晓,连柳之倩也不知道,他告诉徐德光已经把钱悉数交给了妈妈。
每次去徐德光那里要钱,徐明诚都会带上柳之倩,他除了柳之倩也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柳之倩比较懂事,从不乱花一分钱,当他没来由的发脾气时,她会像姐姐一样哄着他(尽管从年龄上来讲他比她还要大几个月)。被人哄的待遇也只有在奶奶家徐明诚才能享有,在家里,妈妈从来没有哄过他,即便是哄过,那种哄与其说是哄,倒不如说是雷霆震怒前的赤裸裸的威胁,所以,被人哄是一种稀缺的感觉,弥足珍贵。
柳之倩也乐意去,既可以吃到好吃的饼,苹果,葡萄之类的,还可以得到二毛,三毛的好处费——徐明诚有钱时还是挺大方的。柳之倩在家也很没意思,曹金花整天都在与想象中的情敌互不相让争执不下,如果哪天,这位假想中的情敌消失不见了,曹金花坚强自立的生活态度就变得毫无必要了。曹金花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只有在这个世界里她才力量无穷魅力无边,从而忽略了柳之倩、柳民生的存在,他们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个配角,连句台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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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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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明诚在红星小学寒窗苦读的六年,也是徐德光的运输公司蒸蒸日上的六年。徐明诚是带着理想读书的,他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至少要恢复到爸爸当年处于考察期的样子,还要把奶奶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住,否则,他就谁也不理,一心学习,早日考上江南理工大学(江南理工大学是他们班主任说的,带着一个江南理工大学落榜生的心有不甘和无限向往的神色),离开这个家。
理想人人都有,徐德光也是带着理想来经营公司的,他的理想就是一定要混出个样,至少得有钱,让高雅香看看,最好把她气得直扇自己耳光,直骂自己有眼无珠才成。当然,气完了她也就算了,这个家他是决计不会再回去了,睡在她的枕边犹如睡在一座荒凉阴森的城,她发出的“隆隆”呼噜声宛如来自魔鬼镇守的黑暗地下。她对生活索求无度(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将就”二字),她对他期望无限(哪怕这种期望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总之,他们都不曾踏进对方的世界哪怕半步,哪怕只一小会儿。尽管夫妻多年,他们仍然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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