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皇上喝就是。”章年轻轻的话语把君义成不悦的神情收了回去。
“史绍既提拔你为太医院院判,你就需得拿出本事来。”君义成对章年还算有七八分满意。
“是。微臣定不负院使大人的看重,更不会辜负皇上的恩泽。”章年俯首。
回到太医院,郑仪在给君义成配药,毕竟送去恩华殿的药快要用完了。
“我来吧。”章年接过郑仪手里的活,“你去看敏妃娘娘的药方。”
“是。”郑仪离开,走去药房的另一头。
章年拿着君义成的药方,和郑仪配的草药一一核对,“白术,茯苓……”章年看着,郑仪已经配得差不多了。
“师父,敏妃娘娘的药方无误。”郑仪很快回来,“皇上的药可有问题吗?”
“无误,送去恩华殿吧。”章年把药方放回原处。
郑仪把包好的药交给药童,章年又道:“皇上的龙体要紧,疏忽不得。为着谨慎,以后皇上的药都由我来配。”
郑仪问:“那徒儿要做什么呢?”
“敏妃娘娘身子不好,孙太医既忙着大殿下,你就去负责敏妃的调养吧。”
郑仪点头听允,转头就去忙碌。看着郑仪的背影,章年捏了捏手里的纸包,眼底清波微荡。
一月后。
“皇上,”李襄在早朝禀道,“大弘的国本之事,皇上是时候考量了。”
“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戎节王每隔几个月就会被召回京,在祁中待着的时日便与大臣们一同上朝。“皇兄正值盛年,为何要早立国本?”
李襄不敢同戎节王争辩,洪高澹见其不说话,便帮道:“皇上虽值盛年,但万事早备无害,若是早立国本,众臣也可安心。”
“是吗?”虚弱的脸色也掩盖不住君义成威严的双目,“依你们之见,要如何?”
“皇上既看重四殿下,大可依皇上心意,立四殿下为储君。”李襄看来早就想好了。
“微臣也如此觉得,”洪高澹和李襄一唱一和,“眼下看来,立四殿下最为合适。”
“四殿下还小,依臣看,三殿下虽才学不能让皇上满意,但终究是皇子中最为懂事之人,皇上还是不要执意于四殿下为好。”刘宣也跟着开口。
几个人一来一去,几乎就是冲着君义成久病不愈而来,君义成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内心早已利刃待发。
“哦?”君义成动了动发白的嘴唇,“你们考虑得倒是周全。”
诸位大臣立马跪下:“微臣死罪,只是微臣所言,实是为了大弘江山考虑!”
君义成再怎么要强,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日复一日地变垮,一日比一日疲惫。和陈汐月不同,陈汐月只是性格变得像小孩,和他站在一块,气色上看就不像一对帝后。
他不知道他和陈汐月,究竟是谁更糟一些。
“李大人和洪大人方才所言,难道是要立四殿下为太子?”刘宣又开始了,“四殿下如此年幼,这掌权之人会是谁,不必多说吧?”
林时历一直没有发话,听到这话,目光里闪过一丝忧乱。他是林月儿的父亲,此刻不能开口。
“哦?刘大人这意思,莫非你能找出比景贵妃更令人放心的人不成?”戎节王盯着刘宣,质问。
“微臣只是担忧母健子弱,到时大权……”刘宣也不敢直视戎节王,他们都是文官,戎节王掌握着大批兵马,又得君义成看重,朝野上无人敢直接和他起冲突。
“除非,为防止储君生母夺权,皇上尽早做个了结也好。”刘宣避开戎节王,试图说动君义成。
林时历眼底的光愈发深,脸色也下沉了许多。
戎节王不容他避开,进一步逼问:“若是没了储君的生母,谁来代掌大权?从前彭炎骏在时,皇上刚登基时受了多大的权束,此乃朝臣掌权的大害。景贵妃是四皇子的亲生母亲,况且一直为皇兄尽心尽力,刘大人是觉得,自己的忠心可靠已经胜过景贵妃,迫不及待来代掌大任了吗?”
刘宣直接被吓得脸色一白,拼命解释:“皇上,戎节王此言,是陷微臣于大不义,微臣绝无此心啊!皇上,微臣所说,一字一句,无不是为了皇上和大弘着想,皇上明鉴啊!”
君义成被他吵得头疼,呵斥:“你给朕闭嘴!”
“皇兄自处决了彭炎骏后,就不再立宰相。朝臣权力过大对大弘的江山实属有害,与其让某些心术不正之人辅政,还不如让一个皇兄信任的人来保证储君的大权。”
“林时历,”君义成看着一直没说话的他,“你怎么看?”
“微臣只为求大弘安定,无威胁君权之乱,微臣一心忠于皇上,忠于大弘。”林时历叩首。
君义成看看义愤填膺的戎节王,再看看趴在地上颤抖着的刘宣,还有被戎节王挫去威风的李、洪二人,宣布退朝。
一连数月,君义成的咳疾短暂地好转了一段时间,一转凉,又变得愈来愈严重。
“咳!咳!”君义成咳得像是要把肺抛出来,对他来说,咳出血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成日疲惫不堪,早朝已经几乎无法进行。
陈汐月被禁足,月儿日日派人去探望。看守安立宫的侍卫和宫人都是君义成的人,见此情状,为首的宫人将此事告知沁容。
君义成听了沁容的禀报,许久未言,看着窗边凋零飘落的枯黄树叶,叹了口气,只道:“景贵妃既没有亲自进去,就不必来告诉朕。”
支起虚软无力的身体,君义成慢慢走到窗前,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分明不久前还年轻朝盛,现在却仿佛已经年迈不支。
屋檐下挂着一只精美的空鸟笼。央州进贡的那只鹦鹉奇美无比,只是被养在宫里没几天就死了,纵使工匠为它打造了最精致的鸟笼,它也无法居住。
永华宫的那只画眉,还健康爱跳得很。它能活很久吧,君义成想。
想着,想着,在搀扶下走到橱柜前,君义成的手伸向抽屉,沁容连忙把抽屉打开。
是一幅画像,画上是他,还有月儿、知理。
当时正值初夏,知理的脸上满是生机活力,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不记得上一次看这幅画是在什么时候,是数年前了吧。他已经许久不敢打开它。
“皇上……您小心身子。”沁容轻声慢语 ,这幅画是她从画师手里接过,亲手交给君义成的,君义成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表情她至今都记得。
如今面前这个憔悴的帝王,看向这幅画的眼睛里,涌起几分多年前的光芒。
“小心不小心又有什么要紧,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君义成的目光附在画上流连,终是将画合上,放了回去。
“为防不测,朕要拟一道密旨。沁容,拿笔来。”君义成坐在桌前,用还余有力气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
“这道密旨,只有你和曲青能打开。”枯瘦的手放下笔。
“是。”沁容忍着眼泪,小心郑重地把圣旨放到锦盒里,密封。
院里的柳枝在秋风中飘扬,摇晃着叶片稀疏的身躯。
“皇上的病,当真无法医好吗?”
“微臣无能,此病实在顽固而又凶险。”章年站着,看着地上。
月儿让他抬起头来:“章年,此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关?”
章年眼神只在月儿脸上闪一下,嘴边的肌肉发紧:“娘娘,微臣已经尽力,但愿皇上龙体受上天庇佑。”
月儿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她怨君义成,但现在却好似心里麻木了般,竟不知该有什么感情。
看着章年的嘴抿着,月儿知道那张嘴就像一只选择性打开的金锁,关于君义成的病症,她总是不能从那里面听出。
“娘娘,”章年谨小慎微,“您是为皇上伤心吗?”
月儿摇摇头,又道:“我不知道。”闭上眼,这份伤心,究竟是为君义成,还是陈汐月,还是为自己,她也分不清了。
“娘娘,皇上解了皇后娘娘的禁足,咱们能进去看望了。”冬映走进来,脸上浮现出许久未出现的笑容。虽然这样的笑容在此刻哀伤笼罩的宫里,似乎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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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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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宫里,看上去一切如旧,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月儿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姐姐,”月儿轻声唤着陈汐月,“我来了。”轻步走入帘中。
一进偏殿,一股暗沉深厚的烟味围拢上来。殿内没有烟气,却充斥着一股成日残留累积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月儿惊愕地看着桌上摆着的湘妃竹烟管,上端镶着红玛瑙做的烟嘴,端正地架着,擦得光亮,甚至刺眼。
陈汐月歪着头,一脸懵懂茫然地看着月儿,那澄澈的目光刺得月儿的心更痛。
“贵妃娘娘,”竹枝沉重地福身,“皇后娘娘自被禁足后,就越来越性子不稳定,说的话奴婢们也越来越听不懂。偶尔清醒几回,就只流着泪,叫奴婢去寻烟来。”
“你便去了?”
竹枝跪下,哽咽:“娘娘,皇后娘娘病症发作时实在痛苦无比,一心想要寻求解脱,奴婢实在无法,只能冒死去求问皇上,皇上听了,就让尚务局定期为皇后娘娘供这些烟草。”
“宫里从来不供给烟草,既然尚务局为姐姐供这些,为何我不知道?”月儿一直代为掌管六宫,尚务局的事若有什么变动,不可能不经她的耳。
“是皇上,皇上不让奴婢们传出去,更让尚务局的人不要将此事报知娘娘。每回娘娘派身边的人来,奴婢都只敢在宫门接东西,不敢领进宫内。”
看守安立宫的有这么多侍卫、侍女、太监,尚务局那么多宫人,竟能做到共用一张嘴,瞒得她毫无察觉。购进烟草的开支,君义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银子从不出现在宫里常看的账目上 ,即便月儿再尽职,也无法看出异样。
再不解了禁足,陈汐月会变成什么样,她想都不敢想。
“月儿,你在看什么呀?”陈汐月的嗓子明显变得不再明亮,失去光彩的双目里,充满着疑惑和不解。
“没什么,姐姐。”月儿努力用微笑把心里的疼痛包裹起来,蹲下来,目光和坐着的陈汐月平齐。“咱们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好。”
像堵住欲迸出的山泉一般,月儿吞咽了下,把所有的情绪憋下去,拉起陈汐月的手,慢慢走在院子里。
月儿的手刚捂过手炉,很暖,陈汐月很喜欢这样的温度,依恋地一直拉着。
“姐姐的病,还要劳烦你一直治着。还有,姐姐的烟,是否有办法戒掉?”
章年虽感到有些挑战,但声音沉稳道:“皇后娘娘的病虽难以根治,但微臣会为娘娘稳固心绪。至于烟瘾,微臣还是有办法能为皇后娘娘根除的,还请娘娘放心。”
章年总是能三言两语把她的情绪抚平下来。月儿点点头,又问:
“皇上……如何了?”
君义成成日不肯见人,她也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到月儿询问君义成的状况,章年眼底一变,但微小而不宜察觉,“皇上的龙体,只怕要苍松逢枯了。”
几个字拍打着月儿的心神,月儿拳着手,握紧再松开,试图让自己不要这么紧虑,然而无济于事。
比君义成的身体状况更让她担忧而不安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月儿清楚地记着章年说过的话,只是她不敢问也不敢知道,君义成的病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章年现在是太医院院判,纵然有院使在上头,他是太医院首领班子里最年轻有为的,长久被重用,太医院谁敢质疑他呢?
她也不能质疑。既然她不敢知道事实,那就这样吧。
……
“皇上找本宫?”
“是,贵妃娘娘。”曲青没有往日传召的干脆和威严,比起传召,更像是暗暗乞求。“还请您过去一趟吧。”
曲青和沁容都站在门外,恭敬地让月儿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屋内寂静一片。
月儿慢慢往里走,越走近君义成的内室,那股呼吸声就越明显。
君义成已经到了一呼一吸都会累的程度。
走到床前,月儿站着,和床上的君义成四目相对,那目光好似很近,又仿佛隔着最厚的屏障,离着最远的空静。床前的炭盆烧得很暖,君义成现在和她一样怕冷。
“皇上如何了?”终是她先开口。
君义成嘴角动了动,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来:“朕很累。”许久没有继续下一句。
窗外传来微弱的风声,一如君义成现在的气息。
“皇上传臣妾来,臣妾却不知该跟皇上说些什么。皇上既然觉得累,那便好好歇歇吧。”月儿准备转身。
“景贵妃。”君义成上身挪动了动,“那橱柜里的东西,你带走吧,朕是带不走了。”
月儿不明所以地打开在床另一端的柜子,是一把金色的剪刀,但更显眼的是一旁的两卷画。
展开一张画的那一瞬间,月儿干涸许久的脸再次被晶莹的清流滋润。
画上那张稚嫩的、让她朝思夜想得差点活不下去的脸,久久地抓着她的眼和心,一瞬也不曾离开。
回过神来,打开另一张画,还是知理熟悉的样子,只不过身边多了她和君义成。
“这两幅画,皇上还存着。”声音微抖。
“朕一直放着。朕知道自己不敢回想知理,你把它们带回你的宫里吧,留个念想。”君义成看着月儿的背影。
月儿转过身,手里却只拿着知理的画像。
“另一幅呢?”
“臣妾容颜并非国色,实在无入画的意义。”
君义成的神色被月儿的举动牵拉得有了神采:“你就这么怨朕吗?”
“臣妾不敢怨您。”
君义成猛地拽住月儿即将离去的袖子,纵然咳得身体疲乏,君义成的力量依旧使她无法挣脱。
“对朕与你的情谊,你就当真丝毫没有留恋吗?”话里是不敢置信和不甘。
月儿使劲想收回袖子,无奈怎么也拽不回来。理理因为用力而散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月儿一字一句道:“抛弃臣妾和皇上的情谊的,不是臣妾,是皇上您。”
君义成的目光沉了下去,眼睛周围泛着一圈暗淡的棕红。
袖子实在被拽得太紧,月儿一步也走不出去,她要想走,除非拽着君义成拖出去。
“皇上,您果真不愿松开臣妾的袖子吗?”月儿耗尽了一半的力气。
君义成纹丝不动,“朕不让你走。”
榻上的君义成,眉眼之间,已经丝毫没有曾经神气飞扬的年轻帝王模样。
月儿自己也早已没有了十七岁的烂漫纯真。
僵持许久,见君义成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月儿气涌上头,右脚往前迈一步,手伸到还没关起来的橱柜前,拿起那把金色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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