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找了。
找不到的。
可聂让仍提着刀直直往前走着,身后一切动静,他只若不知,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往前,往前,近乎执拗地继续翻找每一幢坊。
若有人拦着,便打晕了丢在一边。再拦的,就杀了。
一路的鸡飞狗跳。
直到出了市集在一个少人的路口,银枪横空而出,赵羽握枪挑出架势:“你冷静一些!”
横刀重劈而下,与枪尖相撞放出铛得一声,火星四溢,枪身微曲,赵羽沉下剑眉:“聂让!”
“……”
毕竟是亦师亦友的同袍,聂让似恢复一些理智,握着刀的手抖如筛糠,回首,哽咽:“主人,在哪儿?”
赵羽不忍,却只好道:“不知道,尸身未入皇陵。”
听言,聂让僵在原地片刻,闭了眼,随后颤着握着刀,近乎偏执地继续向前。
长枪再出。
“你这是在做什么?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聂让不听,还是往前走,由着枪尖挑破衣袍,划破皮肤落下鲜血。
低空有苍鹰掠过,衰老地落在他的脚边。
玄鹰的寿命比人类短得多,岁月已侵蚀了昔日强健的利爪和羽翼,头顶的乱糟糟的白羽也有好几块秃斑。
葫芦儿拖着身体,往聂让的方向前走了几步。
——带你回家。
“……”
他停住,明白了它的意思,沉默着跟在老隼身后。
一人一鹰走过街市、竹林、山坡。
终于到了一片熟悉的峭壁。
“嘎——”
老隼昂首最后展翅,浑浊一啸,垂直落下,倒在崖底平台,再没了生息。
聂让看见了草蔓环聚之顶,在烟云缭绕中隆起的石丘,其中沉睡的人,正如云端上的仙人般俯瞰芸芸众生。
全身的血液一刹那冲到头顶,他听见了耳畔嗡嗡作响。
他虚浮踉跄了几步,哆嗦着将手放在土丘前的碑文。
聂让不敢看上面所写,只瞧见碑文下方,移植了大片的蛇莓将碑文拱卫其中。
蓦地,他想清楚了什么。
于是星斗天转,世界寸寸崩塌,色彩全退。
胸口心血翻涌,一口浓烈鲜血倏然喷在丘前。
怎么能?
主人怎么能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聂让缓慢地、绝望地跪下在墓前,心脏支离破碎,碾进泥泞,无法忍受。
“奴…”他将脸贴在冰冷的碑前,很低,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姜瑶听见了。
——他说好痛。
聂让抖着手,用力抱住了石碑,睁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就那样直勾勾的,又无声地掉在碑前。
偌大的绝望和悲怆压在他身上,仿佛连呼吸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之后三日三夜。
他维持这个姿势。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直到第三日天色再次暗下时,他动了。
死士缓慢地拾起地上跌落的刀,在她的墓前重重磕下了一连串的头。
最后一颗星芒熄灭。
如龙晶般美丽夺目的眼睛,终于再无光泽,只余一片死寂。
他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话却是异常坚定,透着一丝血腥与疯狂:“请主人,恕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超脱掌握。
场景被蒙上一层血色。
死士重新换上了属于玄卫的扎袖劲装,却将她赐予的面具小心翼翼埋在峭壁之上。
他潜进宫中,在皇帝归院的路上短暂地现身。
推刀,出鞘。
“铮——”
“你疯了!”
小九持剑及时斩出,拦住黑夜中的第一道夺命刀锋,虎口震得发麻。
“有刺客!”禁卫大惊。
已是青年的姜鸿也拿起剑,似乎有所预料,痛快地勾起唇:“原来你是阿姊的…你是来寻朕性命的?”
“确实是朕一手害死了她,你找朕,不冤。”
乱了,一切都乱了套。
聂让不语,握紧刀,横刀出,必将见血,而能唯一制住他的主人,已经不要他了。
“护驾——”
“是长阳侯!疯了。长阳侯疯了——”
“快来人啊,挡不住他!”
“陛下——”
聂让漠然地持续挥刀,却觉得他们的话如此奇怪。
他不是,他不是长阳侯。
他是聂让啊!
了无牵挂,不求任何退路生路的刺客,无人可敌。
深玄行衣色彩加深,沾着不知谁的鲜血。
群攻之下,小九有一剑趁乱刺在了他的左眼,黑玉的眼睛破碎,登时血流如注,他却反抄刀刃,顺势送入他腹部,又一拳之下,迫使人晕了过去。
随着横刀断裂,镜子蓦然消了景,再聚拢时,是朱雀街头,刑场。
长阳侯聂让行刺谋逆,被大理寺判以寸磔。
俗称,凌迟。
木质的囚车架着头发灰白、发梢卷曲而浑身是血的死士,聂让未做任何挣扎,甚至连周围的唏嘘、咒骂、掷臭物声也未曾入耳。
“疯了吧。”
“噫,他好脏。”
“养不熟的白眼狼。”
盛夏烈烈,日头昏毒,又是三天三日的折磨。
死士身体强健,上百刀落在身上,竟从不需要刽子手拿冷水唤醒,一刀又一刀,他都生生挨了下去。
刑场束缚的怪物仍一言不发,似在接受这份理所应当的痛。
直到伤痕累累的身体油尽灯枯,聂让忽的望向天际的太阳,想起了曾经在同样一个夏季。
他找到了一生侍奉的神明与光。
后背裸露的半截白骨,虚弱跳动的心脏在其中依稀可见。
忽然间,仅存的那只独眼似看见了什么、豁地睁大。
他痴痴望向天际的虚影,几近病入膏肓一般,苍白如纸的面庞落下泪来,干裂的唇哭着缓顿地嚅出几句话。
她透过镜,看清他的唇语。
‘主人。’
‘阿让,有罪。’
‘可为什么,您要这样对奴?’
身为工具,却自作主张,杀了主子的亲弟,他的少主。纵承千百遍剥皮之刑法也不足惜。
可她竟还愿意在死亡尽头,最后再看他一眼。
哪怕没有得到回答,哪怕痛到骨髓,哪怕神魂俱灭,也无妨了。
遂终笑起来。
(二更)
镜子里的暗卫永远闭上了眼,所有金芒归于平静,姜瑶久久不语,怔在原地。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姜鸿和大赵如何了。
而是……
她不要他这样。
绝对不要。
姜瑶知道结症。
这十来年,聂让从未有一刻将自己作为人去活。
那些压抑在心底太久而不可言的情绪,最终逼死了他。
长公主木然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月挂正空。
她不是回避问题的人,既如此,有些事情,不能那样了。
可是又要怎么做呢?
北疆,是暂时去不了了。
她忽然很想活下来,十万分地想。
还很想,现在见他一面。
再敲开他那天下第一的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都塞了什么。
姜瑶不想辩论未来的行为是否应该今日定罪。
既然他日后敢做那种事…那她现在顺着自己的心意罚他一顿,也是应当的吧。
起身,敲窗:“阿让。”
“在。”
活生生的人推开窗扉进屋跪下,一如既往,随叫随应。
长公主抱着火炉坐在塌上,静静注视着他。
眉眼冷峻,一如既往,其中却比他最后的死寂如潭的眼瞳,多了太多温存和属于生的色彩。
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墓碑的那一刻,就彻底死去了。
“你起来,坐下。”她指了面前软塌。
聂让只抬了头,未动。
“坐,本宫有几件事问你。”
姜瑶盯着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强硬。
他这才缓慢地起身,几分僵硬地坐在榻上,缩着手脚,极拘束。
“之前,我说过想让你告老还乡,你考虑如何?”
聂让的呼吸骤然收紧。
……
为什么忽然提那件事?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聂让心底不安,只是小声而一字一顿地坚决道:“奴,誓死追随长公主。”
此点,经年不变。
誓死。
好一个誓死!
姜瑶腾地气笑了。
果真是个木头脑袋,她是取错名了,葫芦儿不该叫葫芦儿,合该眼前这人得此名。
她笑意带着些许怒火、了然、杂着痛与怨,一连道着好,胸口微微起伏:“好,你很好,好极了!”
既然近也不是,不近也不是。
那她便随着自己心去吧。
大不了,他就来陪她吧。
左右黄泉路上寂冷,有人齐行便不觉得孤单。
见她如此,聂让越发茫然,心脏隐隐作痛,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忽的,桃香离近了,他僵住,不敢动。
“…主人?”
一双瘦弱纤长的手正抱住他的后脊椎,似确认什么般轻抚脊背,一遍又一遍,力度不重,缓慢谨慎。
“阿让。”
“是。”
殊丽殷红的眼角恍若勾人妖狐,她弯弯地笑起来:“侍奉过人吗?会吗?”
……!
咔嗒——
十八年来,怎样摔怎么磕也不坏的铜镜,因这一句话,破碎成刃。
这短短几个字和这一声,皆让聂让吓一跳,他险些抽刀。
姜瑶却将手搭住他的手上,不重,却足以将横刀退回去:“别紧张。”
他声音磕磕绊绊:“那面,镜子…”
“不用管它。”她捧着他的脸,“本宫在问你话。”
他将视线侧至极限,却不可避免地将她如玉般光洁的下颔收入眼中。
无论是艳丽微红的凤眸眼尾,或是远山眉黛、明珠绛唇,所有的色彩,对他而言,都太过浓烈。
他该怎么回答?
聂让咬住牙,绷紧身体,如实:“奴…不曾,不会。”
他从未…做过那种事情。
似发现了新鲜的事情,姜瑶扬眉:“不会?也无妨。”
呼吸的间隙,她在他耳畔吐息如兰,却有些凉意:“本宫可以教你。”
偏凉的玉指盖住了那双豁然缩小的黑玉石般的眸。
乌珠完好,如映天光。
很漂亮。
千万别弄坏了。
她想着,将双手绕住了他的颈,微微闭眸,贴了上去。
馥郁的桃木气息斥满鼻息,两瓣柔软印在唇上,温热探着唇,迫使人头晕目眩。
脑子哄得一声炸开了。
一切只剩微微发苦的甜。
聂让想伸手回抱住她,想汲取这份甜,想融为一体。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
强烈的冲动近乎要将人淹没。
不…不行!
他怎么可以?
聂让竭力压抑着呼吸,拼命恢复清醒。
却有一个声音如恶鬼般在耳边低语。
你看,晁行都可以。
你为什么不行?
……
不一样的。
她将他的迷离与挣扎收入眼中,又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肺腔吐出微凉的息。
“你要抗命吗?聂让?”
只这一句,便能让他停下要推开她的动作。
姜瑶嗤笑了一声,顺势将人推在她的软塌上,被褥绒毯上满是她的气息。
迷离桃香与药香越发浓郁,包裹着他每一根神经,直到一切昏沉,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可是…可是真的不能。
他不配啊!
“暧。”
看到了什么,姜瑶微讶,指腹挑起他眼角渗出的一滴泪:“怎么哭了?”
不……
也不能…让主人不高兴。
聂让努力将眼泪憋回去,直到眼角泛红,话音有颤,字不成句:“奴…主人,我…”
他不怕主人要对他做什么。
只是想问问,他的身体用于侍奉主人,是否…太脏了。
有很多伤,也实在难看。
聂让咬住舌尖,直到泛起一丝血腥,让疼痛将他拉回现实,试图起身。
可姜瑶俯身撑在他身前,趁他不敢大力动作时吻住他的唇畔,朱唇衔着仍略有干裂的唇,轻轻摩挲,直到它变得水润。
“……”片刻沉默后,她的声音类于叹息,“是惩罚。阿让。”
她伸指,在他右肩箭伤的周围柔柔地划着圈,听着他呼吸加粗,瞳孔几分失焦,心情渐渐平复,只与他低低耳语。
“擅自离职的账,还没算呢。”
如今大势已定,她可以再花些时间,教他慢慢立起来。
实在不行,那大概是老天注定要他陪她一起走的。
至于其他人,不在她考虑范围。
毕竟敢指摘她的人,上折子前,先给她掂量掂量自己。
纱帷被放下,烛火熄灭。
片刻的漆黑后,死士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聂让恍惚中抬首,看到她伏在他身上,柔软的手臂撑在他的胸口,轻咳了几声,震得他心口酥麻,偏向他的双眸如皓月温柔。
只一下,聂让便闭起眼,不敢再看,手指指节下意识攥紧。
视觉的缺失让其余感官越发敏锐,所有的感官映射在脑海里的知觉,都使呼吸不受控制地加得更重。
意识沉沦大海,不受控制。
是梦吗?
为什么会做这种大不敬的梦。
又为什么有一瞬…他看到了自己跪在主人墓碑前。
那场景,只这一眼,刺骨剜肉的痛卡在心肺,扎得人难受。
他难以想象亲临时的感受。
应是错觉的。
如果主人死了,他怎么可能活着?
聂让将眼眸小心睁开一条缝,看向身前人,心重重回落,再闭上。
还有,主人不是在这里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庙宇因仰慕而窥视仙人的信徒,暗暗捉住了一绺柔顺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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