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埋在林间的人显了形,均蒙面,持刀或斧冲来,但为首二人一高一矮,身量像极了方才侯府两人。
山腰被包了个饺子,人四百有余,远远多于银龙卫。
且身手灵巧,都是久经磨砺的死士。
刀斧铮鸣间,尘土漫天,厮杀声未绝。
——果然来了。
“阿让。”姜瑶在舆内微蹲下身,敲了敲厢内暗板,低声,极冷静:“等会再出来。”
怎么可以!
主人有危险。
暗板内,聂让咬紧牙,握住刀,万般忍耐,耐不住一身煞血蠢蠢欲动,心中抗拒,欲出。
“我信你。”姜瑶声音平淡,“你亦当信我。”
第二波流矢又至,两支弩.箭精准无误地射入一马后膘,白马嘶鸣一声,向后扬蹄一踏,车辕竟应声而断,车轫也不知何时被人卸除,整辆车在往坡下冲,带毒弓.弩似星斗相随。
有人高呼:“快拦住车!”
然而时候已晚,马车顺势冲出银龙卫拱卫圈,撞入林间,所幸被藤蔓一扭,及时停住。
弩.箭随之袭来,而车板已经四分五裂。
视线所不及的角落里,有一人破板而出,重刀劈开挡板,踢碎已经残损的舆门,将里面的人扑在树下,借坡势与身体,躲过第二波罗网箭雨。
银龙卫列阵厮杀声渐缓,敌袭借人数优势耗死了大半。
“活要见人死须见尸!主人有令,取姜瑶首级者,得万金,地千亩!”
霎时蒙面众人精神大振,顿如见了血的鸦群冲来。
“恕罪。”
主人在身边,聂让不敢再赌自己一人是否挡得住敌,扭身单手抄住她的腿弯,将她整人抱起,至于在颈下胸前,同时左手握刀,刀刃朝外,舞动如影,抵挡流矢。
边退边挡,聂让借未散的烟尘与树枝叶遮掩,抱着人侧身纵入密林。
大幅动作间,他右臂上箭伤又崩出凄厉血色,微微鼓起的手肘仍稳稳护住姜瑶,纹丝不动。
姜瑶不语,只伏在他颔下,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重心向上,将头抵在他的下颔,稍稍减轻他肩臂负重。
等箭雨渐熄,蒙面者突破银龙卫的护卫,矮个子的头目提斧,将已经是一片木板的车舆轰得一劈,但见里面空空,大惊。
“人不在!”
高个持剑头领面孔阴翳:“她跑不了的。”
聂让护着人在林间地伏潜行,未动一点声响,听到又一股行军声,心道不妙,立即晙目向山下,眼底微凝。
山底官道东侧又上行数百私兵,打扮与眼前蒙面一众全然一致,持械扬尘而上,竟和山腰人合两面包夹之势。
若真让他们围住树林,则更加难逃!
如此部署,非提前不可知。
究竟是谁走露的风声!
“放烟——”
乳白毒烟顿时从上风口向整片密林扩散,在场尚有一息的银龙卫吸入,当场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被蒙面者杀了个正着,一刀砍去,鲜血淋漓。
这毒烟专攻心肺!
这群人——
聂让咬牙咬到腮骨微动,宽阔手背的指骨被捏得嘎吱作响,眼底透着寒。
姜瑶微微起身,绛唇抵在他耳畔,压低声音:“去崖下平台。”
——蛇莓崖底。
那地方极隐蔽,有云雾遮挡难见,且也是一处上行风口,是现在的最优解。
“主人,还请抱紧奴。”
聂让持住理智,双臂将姜瑶紧紧锢在胸前,起身于林间迅速穿行,径直朝峭壁一跃,落在熟悉的花草底,侧翻后将自己做垫,卸去她身上的下落冲力。
平台上的风景十年未变,仍是一汪京绿的蛇莓藤蔓,此时夏末,偶然间能在藤间寻到一两枚指盖大小柳青的果实。
只是当初十分宽阔的空间,对于两个成年人而言,略显狭窄逼仄。
聂让重重喘了一口气,松开姜瑶后,自行脱去外行衣垫在青石上,持刀斩了几条毒虫,从行衣取了药丸捏碎,简单驱了虫后挡在她身前,仔细听着上方动静。
顶上人放烟半晌,没看着丁点回应,终于未再那样从容:
“进林,给我搜——”
踏踏的脚步声伴着此起彼伏的通报响遍半山腰,聂让眉目越发凝重,脊背微曲,盯紧了上方,确保第一时间了结从上方下来的人。
所幸,脚步声来来回回半个点,始终未发现峭壁上的玄机。
矮个子首领暴跳如雷:“怪了!她还真能飞不成?!”
高个蒙面人皱眉:“会不会落了崖?”
整个林间都是毒烟,按照情报所言,姜瑶肺部有重疾,不可能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甲队随我去崖底!其他人留守山腰!”
顶上声音渐消,显然是离远了。
他们一来一回,天色随之微微发暗,要等到武安侯府发觉长公主未至通知都城,得等到明日。且出伏后的夜里温度比往日寒得多,四肢又开始发凉,胸口微痛,姜瑶忍不住微微蹙起眉目。
千算万算,忘了夜凉这茬。
……罢了,也挺好的。
她敛了眸,忽的低声念了一声:“阿让。”
“在。”
她从方才那块青石上起身,靠着石崖壁盘腿坐下,稍微皱眉,唇脂因方才退去,只剩一片青白:“冷了。”
聂让立即回首去看。
蛾眉微蹙,大病初愈,姜瑶脸上带着脂粉也难掩的苍白。
平台只是个平台,周围除了藤蔓和零零散散的石头外一无所有,若是生火,上方的人必会顺着烟摸下来。
主人惧冷,身体虚弱,他也不能让她受寒。
“……”
聂让小心收起刀刃,扯下自己的里衣和外衣披在她身上,跪在她面前,健硕的身躯侧身替她挡住风口。
距离得实在是近,他甚至能嗅到刚刚那一路熟悉的白桃木与药香。
这是他能接近的极限。
多年随侍,他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夜间寒凉,但有他身上的温度足够……
可是,可是万一会错意呢?
作者有话说:
和编编商量过啦,准备26号入v
届时释放回收文案的三更万字大肥章~
(我真的一滴都没了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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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动手!◎
一旁,姜瑶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勾了唇。
——扭扭捏捏。
虽然已下定决心要放他去边疆了,但在那之前……
他是属于她的。
既如此,稍微随性一些,没关系吧。
于是她咕哝了一句:“还是冷。”
风是不吹了,温度仍是低。
话落,姜瑶轻轻扣住了他袒露在外,坚实有力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身体向前倾了倾,伏在脖颈下,拿脸贴住滚烫的胸口,唔了声。
——是要热一些。
见他垂下的手臂肉眼可见地渐渐绷紧,甚至鼓起间能看清强壮分明的肌理,姜瑶轻笑。
“上面没人了,不用这么紧张。”
又是一阵压抑咳嗽,姜瑶喘了下,不满皱眉。
“你这种姿势使不上劲,叫我很难受,换一个。”
他沉默后,哑声:“……是。”
最终很慢地,聂让将长臂伸出,试探着回抱住她,小心将她收紧到自己心口处,再拿行衣细细裹好她过分单薄的身子,相贴处纹丝合缝,不留一点寒气可能钻进的口子。
做完一切,他继续认真去凝山顶的崖石,好像顶上蒙面人还在一般。
聂让体温偏高,如烧灼的火炉般滚烫,舒适的暖意顿时如温泉水般包裹全身,姜瑶喟叹一声,微抬头看了一下他坚韧的侧脸。
瞧起来是很认真。
可耳朵尖的颜色…是不是深了?
她懒懒地靠在他怀里好一会。
直到天色全黑时,她轻笑出声:“好了,应该差不多了。”
“咻—砰——”
仿佛为了映照长公主的话,寂静的夜幕随先后四声尖锐的破空啸声。
崖底、永宁郡王府、银龙营、虎贲禁军营、四处地方,同一时刻腾升起了极尽绚丽的烟火,荡开了整个黄昏,也荡在深邃迷惘的瞳中。
聂让识得那信号。
它的意思只有一个:
——动手!
“阿让。本宫记起来一件事。”
在骤然炸开的天光里,姜瑶将手从他带着些微皂角气息的外衣中伸出,捧住他错愕的面颊。
“你似乎欠我一句生辰祝词。”
下方同时传来喊杀与尖啸声:
“崖底有伏!是虎贲军银龙卫,中计了!”
“该死,是玄卫,他们在西边安了拒马!退路被堵死了——”
“来不及了!”
声嘶力竭中,厮杀声再次卷席,而这一次,银龙卫以绝对优势占据上风,枪出雷霆,无坚不摧。
山崖响着震耳欲馈的呼喝:
“奉殿下之命,捉拿李氏逆党!!”
局势逆转不过一场烟火。
银龙卫自东侧而上,蒙面众西走却被玄卫设下的拒马拦住,反被逼入死角。
不稍片刻,山峦平息。
聂让重新穿好里衣,背着姜瑶又一次翻上崖顶,没过几步,便听见银龙卫锵锵枪响。
一个着黑甲的青年领兵横出,抱拳半跪:“末将周睿!救驾来迟!”
“不迟。刚刚好。”
姜瑶身上还披着属于暗卫的外衣,天暗,大多人看不见她披着谁的衣裳。
“李氏呢?”
“回殿下,李继及家眷已入大理寺听审,银龙卫并无损伤。”
姜瑶赞许:“卿家做得不错。”
有小卫来报:“殿下,统军!那两个头目已抓着了。”
姜瑶缓步走到被俘虏的蒙面人面前,士卒掀了他们的黑巾,姜瑶仔细打量着着两人,了悟。
“生辰宴,寻橦怜人?”
瞧着他们半畏惧半凶恶的脸,姜瑶淡淡出声。
“怪谈世有妖魔,善于换皮。但论这方面的功夫,它们拍马也赶不上你们主子。”
李继谨慎,刺杀这种事一旦暴露星点,便是大难临头。
于是他给自己的私卫套了两层皮,一是表面的武安侯府,一是与她表面似不合的皇帝。
若她不知此事,就算侥幸逃脱此次刺杀,待明日顺势查下去,最多也只会查到少帝的头上,自此姊弟离心。
而李氏,怎么都不亏。
若不是她一开始就卖了破绽,给对方下套,恐指不定好会不会阴沟里翻船。
不,姜瑶了解李继。
这么周密的计划他那脑子可谋不得。
穆元吉?还是宇文执。
不,不重要。
她未报完的仇,会有人继续她的任务。
姜瑶摆摆手差人带了下去,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漂亮的弯钩月。
上弦月啊。
算算日子,又到了神镜可观时。
不知为何,姜瑶脑海中又略过昨日那个可怕的梦境。
“……”
她站定身,回了头。
聂让站在暗处,如影相随。
.
今夜,满城风雨。
长公主府上,银龙卫皆列行恭驾。
梅玉见她无事,喜出望外,立即迎了上来:“殿下!谢天谢地,您无事真是……唔。”
她话未落,一双布满刀茧的大手陡然扼住她的喉间,向前一推,猛地将人凌空咚得一声,卡在朱红墙壁。
后脑勺撞在壁上,逼得人眼冒金星,聂让的眼瞳沉黑,指腹毫不留情地用力收紧,窒息感卷袭。
梅玉拼命蹬了腿,竭力挣扎,双手去扒开禁锢她的粗粝五指,却始终无济于事,眼前景象渐渐黑下,耳䧇璍畔发鸣。
姜瑶拍了拍他的胳膊:“阿让,放她下来。”
——这口闷葫芦,倒没有那么傻。
禁锢松开,梅玉一瞬摊坐在地上,捂住颈咳咳数声:“殿下…为什么?”
姜瑶仍站在原地,俯视这位同样陪了她数十年的婢女:“你不明白吗?”
“穆元吉还让你继续回来,就说明宇文执已经当你作弃子了。”
梅玉脸色仍带青,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过,为什么不逃呢?”姜瑶不解,追问。
留心的人都清楚,以当时的情况,‘梅玉’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她还是没有说话,像樽闭口的葫芦,姜瑶叹了口气。
就在她要处理她时,梅玉蓦地惨然一笑:“奴婢……是孤女,与阿弟相依为命…不像殿下,生来就是万金之体。”
她也是死士,只不过是北周的死士,昔年宇文执来赵,她是顺势跟随的随从。
梅玉压着音:“奴婢无人帮衬,天下偌大,却只有北周南赵,即便逃了,四海茫茫、如奴婢这样卑微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姜瑶看了她片刻,最后起身,向周围:“本宫和她单独说两句话,你们先下去。”
“主人!”
聂让大惊,极不愿,紧了刀,出声轻唤。
“先退下。”长公主再一次重复。
“……是。”
不甘,但无法。
他低头看了梅玉一眼,凛凛瞳孔漆黑无光,其中警告不言而喻。
同为死士,梅玉知道他的意思。
一旦殿下出事,聂让将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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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好想主人◎
等四周人退庭院门口,院下无人时,姜瑶敛瞳:“泉州。”
“什么?”
“你还可以,去泉州。”
姜瑶叹息:“当然,不是无条件的。”
她指向她心口。
“阿骨儿会在你的心肺种下蛊虫,你将永远不能离开她百步,也无法透露出半点关于寒毒的消息。你应该知道她真实年龄,不必惦念要如何糊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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