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还是没有。”
工部大门外,宋鹤卿听完了回禀,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加阴沉下去。
从昨日到现在,京城各个死角搜了,天香楼搜了,现在冒着麻烦连工部都搜过一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宋鹤卿恍惚间生出种错觉,感觉或许之前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谁又没有亲眼见到,仅凭一个北狄人的一面之词,如何断定京中就一定埋藏了火-药?又如何能凭他自己的臆测,便断定太师白牧会与北狄勾结,干出通敌叛国的大罪?
如果可以,宋鹤卿真情愿是自己想多了。
“白朝那边怎么样?”他揉着眉心问。
“回大人,据属下调查,白公子前几日便不见了,听太师府的人说,是白公子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宋鹤卿心中嗒然,将自己那点幻想彻底摁灭,轻嗤一声反问:“回了陇西老家探亲?”
究竟是回了老家探亲,还是担心被误伤,被他爹送到外面藏了起来。
宋鹤卿睁眼,睡眠不足的眼睛里血丝毕露,神情也因这双眼睛变得沉郁冷漠,启唇吩咐:“我有要事找白公子相商,你们现在就拨出人马,沿京城五百里内搜查他的踪迹,倘若与带他离开的队伍相遇,他若想回,你们就把他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宋鹤卿转过身,仰头直面刺目的阳光,双目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工部的乌漆大门,描金匾额,视线逐渐越来越沉。
“接着找。”
日沉月升,眨眼一夜过去,天子寿宴将近,全城沸腾。
金灿灿的晨曦沿着巍峨城墙斜穿大街小巷,明德门内偌大个御街,竟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处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时不时便冒出张金发碧眼的胡人面孔,张口用蹩脚的汉话同街边摊贩讨价还价。
大理寺搜查火-药的队伍夹在其中,变得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区区一条天汉桥,总共没个十丈远,宋鹤卿挤在里面,生生走了有半个时辰,等下了桥,人都要吐了。
何进看着宋鹤卿的脸色,只感觉案子没完他先要完,只好哭丧个脸道:“大人您先回大理寺歇歇吧,这边有我们呢。”
宋鹤卿从唐小荷进宫便没吃过东西,在渠边干哕半天什么都没有呕出,弯着老腰气若游丝道:“不行,时间快来不及了。”
倘若天黑之前还没有线索,那么他就只有进宫面圣那一条路,那样做不仅意味着成败与否全要寄托他人身上,也意味着,他要和白太师彻底撕破脸皮。
宋鹤卿若真是冷心冷肺,丁点不在乎对方的恩情,倒也还好。可他直至此刻都没有怨恨过白牧,即便白牧要拉上所有无辜百姓当垫背的,他也怨不起来他,甚至从某些方面来看,他觉得白牧就像是另一个他。
极端,绝望,被仇恨蒙蔽,看不到丝毫希望的他。
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手下人说他们找的火-药究竟是何来历,就为了届时给白太师一线反悔之机,不至于让他万劫不复。
天知道宋鹤卿有多恨给人开小灶走后门,这算是违背了他最大的原则。
“扶我起来,我还能找。”他吊起最后一口仙气儿,颤巍直起腰来,慢腾腾将手伸向何进。
何进连忙扶住他,坚持道:“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吧,再不歇要出大事了,您不信您自己看看水里,看自己的脸色到底差到什么程度了。”
宋鹤卿才没心思照镜子,他只想赶紧找到火-药。但当他不经意将视线落到水面那刻,他的神情不由顿了顿,嘶哑着干涩的喉咙道:“渠水下面,找过了吗?”
何进叹气:“大人都糊涂了,那底下有什么好找的,火-药遇水不就不管用了吗,除非是用铁桶装着,用绳串住沉到下面,用的时候再拉上来,那多麻烦啊。”
那多麻烦啊。
宋鹤卿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能完结
第146章 筹谋
◎太师妻(收尾)◎
夜幕已深, 京城大街小巷花灯如潮,从高处远远望去,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在人间, 青石板街成了瑶池神殿, 凡夫俗子走在其中,也跟着成了神仙。
明德门上,有双眼睛在远远注视这一切。
他身穿一袭不起眼的常服, 衣服显得有些旧了,领口和袖口微微发白,像是浆洗的次数太多。但举止间随衣衫的摆动可以看出,这衣服的用料极轻软, 针脚极密,穿在身上, 必定比世间所有华服加起来都舒服。
他蹲下神,将带来的花生酥放在地上, 又在花生酥旁放了一壶酒, 斟下一杯双手托起,倾洒在了地上。
“婉妹稍等,我马上便要去找你了。”
他转脸看着城中热闹的画面, 温声道:“临走, 我想带你看场灯火,你以前那么爱看灯,碍于外界声音,总不敢出门, 现在, 终于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这时, 阶梯口传来一句——“用人血染红的灯火, 想必是极绚烂,极华美的,白太师真是用心良多。”
白牧转头,看到登梯而来的年轻人,默默站起了身,眼波未动,面无波澜。
宋鹤卿站在城楼,隔着五尺冷清月光看着白牧,眼睛里说不清是痛心还是惋惜,半晌后道:“白太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从蒙馆法开始,你便设下了这个长达十二年的局,之后告老还乡,广收门徒,留朝堂内斗,借圣上的手不费一兵一卒打压了谢氏,又利用我的贬谪回归朝堂,用过往功绩与陛下的宠信,将徒弟安插在你所需要的各个职位上,今晚时辰一到,仙人点灯开始,整个京城都会沦为一片火海,届时内乱四起,北狄再趁机攻入,如此局势,汉人江山很可能要因此易主。”
宋鹤卿说到后面,声音已不自觉的颤栗,眼神里是不可置信与不可不信的痛意。
在他幼时修习武功,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他爷爷都在用白牧的名字鞭策他,说同样姓白,白牧能做到,他白玉臣如何做不到。天下白氏皆以白牧为荣,人人痛惜英雄迟暮,但又有谁不想成为年轻时的英雄。
话音落下,在宋鹤卿的对立面,白牧背对烟火,神情晦暗不明,平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宋鹤卿微微摇头,回答的语气却肯确至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太师,回头是岸。”
白牧轻轻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那些刺眼的热闹,道:“岸?有岸么。”
宋鹤卿未能听出那话中的凉薄与讥冷,忙不迭地上前道:“有!当然有!我至今未将实情对外透露,只要你现在下去,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守口如瓶,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唯有寂静。
白牧静静看着身后万家灯火,过了许久许久,缓慢否认道:“来不及了,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从未想过回头。”
宋鹤卿彻底急了,高斥一声:“白太师!”
他指着楼下远处繁闹街景,痛心疾首道:“你自己看看那下面都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当年作恶的那帮匪徒,那里面有老人有妇孺!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可等对上白牧平静的反应,宋鹤卿方有些恍然大悟地颤了下手,后知后觉道:“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他的视线落到地上那碟花生酥上,抬脸直直盯着白牧的背影,道:“你做这一切,是因为薛……”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残影闪来,宋鹤卿的咽喉便已被死死扼住。
白牧如若换了个人,额上青筋跳动,目眦欲裂,手上力度不停加大,低沉凶狠地从齿间挤出一个个字:“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们所有人都不配。”
宋鹤卿只觉得自己的脖子活似被铁钳钳住,气儿都喘不上来一口。
他用力掰着脖子上手指,喉咙发出沙哑艰难的一声:“薛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白牧似乎没料到宋鹤卿直至此刻还想着这个问题,竟感到无比可笑,笑完道:“她是被我害死的。”
宋鹤卿精神一振。
紧接着便又听白牧说:“也是被那底下每一个人害死的。”
“倘若当年我没有领兵御敌,扬州也不会失守,她就不会经历那些可怖之事。倘若当年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她就不会自弃自恨,活在世上度日如年,最终走上自殇的不归路。”
白牧眼底通红,仿佛是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连带神情也变得凌乱狰狞,极力维持镇定道:“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带她远走高飞,去了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告诉她我有多么不能失去她,我们的孩子有多么需要她,可是她说她真的没办法,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耳朵里就是天下人对她的唾骂,他们说她是淫-妇,破鞋,辱没门楣,说她这辈子已经毁了,那是她人生永远抹不去的脏污,再也别想干净。”
未等宋鹤卿发出声音,白牧一把甩开宋鹤卿,指着楼下人海怒斥:“可笑至极!蠢钝如猪!倘若遭受迫害者沦为可耻,岂非助长加害者之威!泱泱华夏,仁义之乡,滋养出的生灵却是如此不仁不义,不辨是非,难道不该斩尽杀绝,更新换代吗!”
宋鹤卿不停咳嗽,头脑飞转,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反驳的话,终是忍住喉中刀绞之痛,用力喊道:“可他们大部分人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世间千万人,大多如同河水只跟风向而无已身,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是错,他们也不会去细想其中道理,外界说什么干什么,他们便也说什么干什么,如此简单而已。他们并不知自己一句话是否会给他人带来灭顶之灾,他们也远远想不到那些,毕竟河水有何头脑判断可言,河水只会跟风罢了!”
宋鹤卿踉跄站稳脚下,指着烟火灿烂处:“白太师,你仔细听,这世间可还有关于夫人的流言蜚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河太宽太大,王侯将相,公卿大夫,也不过是河中稍大的一尾鱼而已。你难道真要为已成定局的过往云烟,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倘若夫人在世,我相信她更想看到你放下一切,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白牧看着宋鹤卿,视线从方才的狠重,重新化为清浅平静,他轻笑一声,缓缓道:“宋少卿,你尚未成亲吧?”
宋鹤卿怔了下,未置可否。
白牧道:“从结发那刻起,夫妻间便是同心同德,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为她活,便是为自己活。”
这时,皇城之上,大钟鸣响,三下过后,便是仙人点灯。
白牧从袖中掏出短弩,上鸣镝,抬高手臂,准备对天发出。
宋鹤卿看出他这是想对藏在城中各处的北狄人发信号,立马扑去妄图阻拦,急切地叱咤:“停手吧!藏在渠水中的火-药已经被我找到了,你这鸣镝发出去除了引人怀疑,已经不会有任何作用了!”
白牧笑意犹在,反问过去:“宋少卿怎就知,火-药只在渠水中有。”
宋鹤卿的呼吸霎时凝住,密密麻麻的凉意如同万千小虫,从他的后背向上攀爬,延伸后脑,遍布四肢百骸。
“啾!”一声刺耳脆响,鸣镝发出。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能大结局了朋友们!
第147章 正文完结
◎太师妻(完)◎
“宋鹤卿!”
唐小荷猛然从梦中惊醒,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
她只记得寿宴圆满结束,御膳房到了收尾打扫的时候,王大于见她直不起腰, 便让她坐在角落里歇上一歇, 没想到这一歇,人就睡过去了。
唐小荷揉了揉嗡响的头,正想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大于便急匆匆地小跑而来,身后还跟着前来行赏的太监。
唐小荷忙起身随众多庖丁站整齐,准备恭恭敬敬向太监行礼,不料腰未弯, 她便被王大于扶了起来,听他激动道:“唐姑娘别愣着了, 陛下他老人家召见你,你快赶紧过去吧。”
唐小荷睡懵了, 下意识便问:“陛下召见我干什么?”
“哎呀自然是好事啊!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 肯定是要对你大赏特赏,你快过去吧!”
唐小荷点了点头,来不及反应便被王大于推走, 走着走着想起正事, 连忙去问:“对了,敢问眼下几时几刻了?”
王大于皇帝不急太监急,急得擦着满头汗道:“唉呀,我哪有工夫知道那些, 反正大钟刚响完第一声儿, 再来两声便是仙人点灯了, 你别说了, 快赶紧走吧。”
唐小荷听到“仙人点灯”四字,整颗心顿时便提了起来,人也精神了,忙跟太监出去,穿过承运门,走向太极宫,路上钟响如闷雷,在她耳畔来回飘荡。
皇城中的古钟历经百年,钟声浑厚悠长,声起声落,可绵延百里,传遍京城。
第二道钟声落下时,唐小荷被带到了太极宫。
她屏声息气,强沉下心不去管百官好奇的视线,低头只盯自己的脚尖。
从光可鉴人的琉璃石地面上,她可看到头顶盘旋的绕梁金龙,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挂殿顶,恰似画龙点睛,使整条金龙栩栩如生,更添流光溢彩,亦令整个大殿亮如白昼。身处其中,周遭奇香四溢,耳畔乐声若有若无,如临仙境。
在众多视线中,唐小荷能感受到头顶正前方那两道视线最为明显,也最有压迫感,足以让她喘不过气。
但她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心头的所有慌乱,在太监的引导下停住步伐,叩首行礼道:“民女唐小荷,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恭贺陛下龙辰大喜,福寿延绵。”
头顶响起一声轻微的笑声,天子似是向身旁皇后低语什么,继而道:“唐小荷,你女扮男装混入京城,先进大理寺,后又入宫进御膳房,连朕的眼睛都骗过了,称得上是半个欺君之罪。”
唐小荷心一咯噔,心想完了,赶上卸磨杀驴了。
“然,”天子顿了顿,继续道,“朕与皇后念你厨艺尚佳,不可多得,今日破格赐你金菜刀,收你到御膳房为总庖长,你可愿意?”
唐小荷瞬间抬头睁大了眼,但想到什么不可直视天颜,立马便又将头低了下去,激动到攥紧双拳,语无伦次道:“民,民女多谢陛下娘娘赏识!民,民……”
天子笑道:“不必紧张,好生说话。”
唐小荷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掉,拼命平复下心情,努力维持冷静,字正腔圆道:“民女惶恐,不胜荣幸,拿到金菜刀进御膳房,乃是民女自幼以来的梦想,如今梦想近在咫尺,民女本应一口答应,犹豫半点都是对昔日自己的不尊重。但是,人的心性总不会数年如一日,丁点不会改变。”
“民女自进京以来,生死关头经历颇多,许多想法亦在随之更改,过去时,我想拿到金菜刀,证明自己的本事与能耐,名利双收,衣锦还乡。但现在,民女发现,光阴短暂,转瞬即逝,名也好,利也好,世间最大的名利比不过身体健全,父母安康。民女外出至今,远离父母双亲,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早点返乡,回到父母身边。”
话音落下,殿中久久无声,只剩缥缈乐声悄然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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