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砂头戴唐巾,穿着一件玄色绉纱长衫,双臂环胸,倚门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点戏谑。
阿绣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霍砂道:“教我扎纸鸢的师父有个外甥女,日前被妖怪抓走了,一家人急得要命,我看不过去,循着妖气找到这里,你呢?怎么没和桑重在一起?”
阿绣扭头看着王娘子,道:“他有事回清都山了,我见这妇人被妖怪掳走,便来救她。你要救的人想必在里面,我们一起找找罢。”
待要站起身,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阿绣哎哟一声,又坐回去。
霍砂道:“你怎么了?”
阿绣拧着眉头,挽起裤脚看了看,道:“却才太用力,脚好像扭了。”
“你也忒不济事。”霍砂走到她面前,一撩衣摆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摸了摸,道:“不严重,我帮你接上就好了。”
阿绣忙道:“且慢!你帮别人接过么?”
霍砂道:“怎么没有?以前我常帮同门接骨呢,有一回执行任务,被目标打得手腕脱臼,我还是自己接上的。你看,现在一点毛病没有!”
他说着扭了几下右手腕子,阿绣打消了顾虑,道:“那你接罢!”
桑重毕竟不放心阿绣,回到清都山,事情处理完毕,一刻也不耽搁,便赶回聊城。
天交四鼓,街上打鬼净净,人都在睡梦中,阿绣却不在客店里。她身上有桑重留下的符咒,还能感应到,在西南方向的赤心湖底。
这么晚了,她去湖底做甚?莫不是被妖怪抓走了?桑重心下忐忑,急忙来到赤心湖底,便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女人的惨叫声都是差不多的,他却肯定是阿绣。
难道自己来迟了?桑重心提到嗓子眼,身子都有些发软,几乎是凭着本能,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声音来处――一座开着门的洞府。
洞府里,阿绣翘着一只脚,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眉头拧成一团。霍砂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脚。
旁边还有一滩肉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碎了壳的大蚌。
桑重见此情形,愣住了。
阿绣和霍砂看见他,还有他手中的长剑,也愣住了。
阿绣暗道不好,换做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被他撞见自己和霍砂在一处,他定以为自己和霍砂有什么苟且呢。
这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霍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桑重面前握着阿绣的脚,便松开手,再一想,不对,自己的身份是阿绣的丈夫,何须在桑重这个奸夫面前避嫌?
于是他又握住了阿绣的脚,挑衅地看着桑重,唇角上翘,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道:“桑道长,你莫要误会,阿绣扭了脚,我刚给她接骨。”
阿绣见他演上了,心中好气又好笑,面上冷冷道:“奴没事了,你放手罢。”
霍砂这才又放开她的脚,站起身。
桑重收了剑,寒着脸走过来,将霍砂挤到一边,蹲下身摸了摸阿绣的脚,道:“还疼不疼?”
阿绣摇头道:“不疼了,先前奴在街上遇见这名妇人,算出她今晚有血光之灾,便守在她家。好色的孽蚌施法掳走了她,奴便追到了这里,恰好教主在帮潍阳县的百姓找一名失踪的女子,也追到了这里,我们便遇上了。”
桑重看了看旁边昏迷的王娘子,似乎相信了这番过于巧合的说辞,略带责备道:“你这个样子,还想着救人,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霍砂因着上回在桑重面前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这回很想弥补,便道:“桑道长,阿绣怀着身孕,你怎么能撇下她回清都山?她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桑重斜眼看着他,道:“霍教主,你若真心在意阿绣,又怎么会半年不见她?”
霍砂无言以对,阿绣唯恐他又露出什么破绽,对他道:“你不是要救人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霍砂拿出一块老鸦缎子面巾,蒙住大半张脸,正要走,又想起来道:“小淫妇,奸夫来了,便嫌我碍眼了!”
这话是不错的,但他说话的节奏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阿绣尴尬得脚趾快把鞋抠破了,他自己还挺满意,配上一声冷笑,进去救人了。
桑重看着他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阿绣忐忑道:“奴和他真是碰巧遇上的。”
桑重点点头,道:“我相信。”
他是真的相信,尽管这种巧合让人难以相信,但他知道,霍砂心思简单,不是那种和女人偷偷摸摸,幽期密约的男人。
心思太重的人很难在霍砂这个年纪,练就绝顶武功。
但心思简单的绝顶高手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容易被人利用。桑重敢断定霍砂是钟晚晴和阿绣手中的刀。
阿绣道:“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桑重道:“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自然要早点回来。”
阿绣低头笑了,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凝固,轻声道:“若没有这个孩子,你还会在意奴么?”
桑重轻抚着她的背,道:“莫要胡思乱想,有没有孩子,我都很在意你。”
明知这只是不甚可靠的情话,阿绣还是受到鼓舞,抬头看着他,那双乌眸中的柔情又像是覆盖在陷阱上的锦绣绒毯,进一步,便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桑重感觉她有话要说,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
霍砂带着几名女子走出来,见这两口子四目相对,情意绵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咳了一声,霍砂冷冷道:“这些都是被孽蚌掳来的良家女子,我送她们回家,小茹的伤势甚危笃,你们休要懈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舟,吹口气变大,载了那些女子走了。
被他这一打断,阿绣清醒了几分,目光一转,落在昏迷的王娘子身上,道:“我们也送她回去罢,天亮了,她家人知道她被掳走,就不好了。”
桑重眸光微黯,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点了点头。
阿绣从蚌肉里取出一颗牙白的珍珠,约有猴脑大,光照一室,品相上佳。
“原来王娘子写的朱字,是预示血光之灾来自蚌精的意思。那个给她算命的道士还说是怀珠之喜,真是南辕北辙,满口胡沁。明日奴非去砸了他的摊子不可!”
桑重淡淡道:“俗世真正有道行的术士本就是极少数,碰上了是机缘,碰不上是寻常。他说好话哄人开心,也是谋生之道,并不曾害人,何必为难他?”
阿绣笑道:“既然桑郎替他求情,奴便放他一马。”
第五十二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送王娘子回家,第二日,桑重和阿绣吃过早饭,照旧去街上摆摊儿。
板凳还没坐热,一名官差走过来,抱拳道:“素闻道长神机妙算,铁口直断,我家小衙内有一事求教,还请道长到府上一叙。”
桑重便将摊子交给旁边卖炊饼的陈婆看着,带着阿绣去了县衙。
县太爷姓秦,进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五,膝下只有一子,自然百般呵护,千般疼爱。这位小衙内倒也没被宠坏,知书达理,待人宽厚,衙门上下都喜欢他。
官差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到县衙东院,一名锦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官差道:“道长,这就是小衙内了。”
阿绣打量着秦衙内,六尺多高的小伙儿,瘦得皮包骨,看起来只有一百斤出头,忒单薄了。
秦衙内走近,桑重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与他见过礼,进屋坐下。阿绣站在桑重身后,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似乎是从秦衙内身上飘散出来的。
寒暄几句,桑重道:“小徒日前扭伤了脚,衙内让她也坐罢。”
秦衙内忙道:“道长不早说!小道长快请坐!”
阿绣便道了声谢,在桑重右手边坐下。
桑重来了聊城县一个多月,每日只发三课,或是帮人卜生意亏盈,或是帮人算失物下落,无不灵验,便有了名气。他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出名都很容易。
秦衙内找他,是为了一件说来荒诞的事。
三个月前,秦衙内夜得一梦,梦里红日西沉,自己骑马走在荒郊野外,忽见一堵白泥墙围着数间青瓦屋,墙内有女孩子的笑声,像风吹银铃,清越动人。
秦衙内便勒住马,欠身张望,只见院子里英蕊芬郁,绿柳如烟,一身大红衣裙的少女玉手攀着彩索,立在秋千上,娇姿纤纤,难描难画。
一名脸圆圆的绿衣少女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便衣袂飘u,似嫦娥奔月一般飞至高处。
秦衙内心动神迷,一味贪看,舍不得离去。
红衣少女也看见了他,双目凝视,徐徐停下秋千,对绿衣少女道:“回屋罢。”
绿衣少女道:“怎么不多耍会子?”
红衣少女秋波一转,瞟了眼墙外的秦衙内,笑道:“外面有人,目光灼灼似贼也。”
秦衙内听见这话,满脸通红。绿衣少女这才看见他,也笑了。
秦衙内心想:这红衣美人大有意趣,何不问清她的家世,倘若有望娶回家去,此生无憾!于是下马敲门。
门开的一瞬间,梦醒了。
秦衙内满脸惆怅,道:“三个月来,同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遍,每回都在门开的时候醒来。虽然是梦,但我相信那位红衣美人就在世上。我已为她害了相思病,还望道长施展神通,找到她,也是救我一命!”
他说着站起身,向桑重一挹到地。
阿绣心想这小衙内真是病得不轻,梦里的人也能当真,再说这茫茫人海,一点信物没有,也不知对方的名字,上哪儿去寻?
她看傻子似地看了秦衙内两眼,转眸看向桑重,他却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丝毫没有觉得秦衙内不可理喻的意思。
这厮惯会装模作样,心里一定也觉得秦衙内疯了。
沉吟片刻,桑重道:“衙内身上的香气,莫非是辟芷丹的味道?”
秦衙内一愣,意外道:“道长也知道辟芷丹?”
桑重道:“辟芷丹安神定志,治伤寒心悸有奇效,是贫道一位朋友的秘方。敢问衙内的辟芷丹从何而来?”
秦衙内道:“小时候,我被歹人挟持,虽然救回一条命,却落下个心悸难眠的毛病。请了不少名医看过,方子试了无数,夜里就是睡不着。这滋味难受极了,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甚至想寻短见。”
他苦笑着,又道:“幸亏半年前,有位戚先生来到敝县,看了我的症候,写下辟芷丹的方子,我按时服用,才得以安眠。”
桑重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贫道那位朋友失踪已久,戚先生有他的消息也未可知。贫道想见见这位戚先生,衙内可知他现在何处?”
阿绣心中一动,莫非他说的朋友是费元龙,经书的线索就在秦衙内身上?
她看秦衙内的目光登时热切起来。
秦衙内道:“我知道戚先生在某处有个医馆,道长若帮我找到那位姑娘,我便告诉你。”
阿绣眉头一拧,不悦道:“小衙内,我师父找戚先生有急事,你梦里那位姑娘很可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根本找不到。你提这样的条件,岂非蛮不讲理?”
秦衙内低了头,道:“她一定在这世上,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这种荒唐事,别人怎么能相信?
真是执迷不悟,阿绣没耐心与他歪缠,若非桑重在场,便动手逼问了。
“贫道相信你。”桑重声音温和,又道:“你会作画么?”
一腔痴恋不被人理解的秦衙内闻言,浑似他乡遇故知,激动地抬头看他,双目闪亮,蕴着泪光,点头道:“会。”
他走到画案旁,从地上的青花山水画缸里拿出三轴画,道:“这些画的都是我在梦中所见,道长看看罢。”
桑重打开一轴画,画中一名红衣美女正立在秋千上,将飞未飞,神态灵动,娇艳如生。秋千架旁一丛牡丹,花开数朵,每朵竟有五色。
阿绣就他手中看着,咦了一声,问秦衙内道:“这五色牡丹也是你梦中所见?”
秦衙内点头,眼中升起希冀之色,道:“小道长见过这五色牡丹?”
阿绣神情有点得意,拉着桑重的衣袖,道:“小衙内,我和师父说几句话,失陪片刻。”
桑重与她走到廊下,她双手背后,挺起胸脯,扬起下颌,道:“师父,您老人家可知那五色牡丹是什么品种?”
桑重虽然喜欢侍弄花草,但他毕竟是个不属花界的人,这方面的见识比起一株成了精的海棠,多少有些差距。
他摇了摇头,阿绣愈发得意,道:“那是旧唐时的韩文公栽培出来的稀罕品种,叫作玉门霓裳,当今世上只有三株,你没见过也寻常。”
桑重拱手道:“受教了,如此说来,娘子见过这玉门霓裳?”
阿绣盈盈笑道:“奴有一位花精朋友,姓韩,名丽娘,她便是玉门霓裳。倘若秦衙内梦中所见真实存在,那女子家中的玉门霓裳定是丽娘的亲戚,问问丽娘便知道了。”
韩丽娘平日在山中修炼,是个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花精,嫌红尘污浊,不喜欢出去走动。
收到阿绣的信,她便回信告诉阿绣,她有一个不争气的表妹,贪恋荣华富贵,现在皇宫大内扎根,倚仗天子和后妃们的喜爱,受宫人精心照料。
还有一个侄女,却是重情重义,现在河南孟县陪伴韩文公的后人。
桑重看完信,不禁唏嘘感叹,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衙内梦中的红衣美人想必便是韩文公的后人了。”
秦衙内闻言,喜不自胜,当即便要去孟县与梦中的美人相会。
桑重阿绣带着他,乘鹤车来到孟县郊外,下车没走多远,便看见一堵白泥墙,围着数间青瓦屋。远处一轮红日西坠,霞光似锦,成群的飞鸟投林。
此情此景,一如秦衙内梦中所见。
他屏住呼吸,竟分不清这是梦幻,还是真实,疾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门,心怦怦直跳,唯恐门开的一瞬间,梦又醒了。
漫长的几弹指过去,吱呀一声,门开了。
脸圆圆的绿衣少女站在门内,打量着他,道:“公子有何贵干?”
这场循环往复的梦终于有了下文,秦衙内长舒了口气,目光越过她,落在院中的红衣少女身上,再也挪不动了。
那少女看见他,也怔住了。
秦衙内眼眶泛红,深深一揖,声音发颤道:“敢问小姐是否姓韩?”
少女轻移莲步,款款走近,语气亦有一丝异样,道:“你怎么知道?”
秦衙内道:“说来荒唐,小姐勿怪,小生……小生在梦中见过小姐。”说到梦中二字,不由哽咽。
少女眸光闪动,抿着红唇,良久轻声道:“这倒是巧了,奴亦在梦中见过公子。”
秦衙内单薄的身躯一震,抬头直直地看着她,满眼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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