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晴搂着她,一起将桑重骂得狗血淋头,她才止住泪,道:“那经书怎么办?”
钟晚晴双目微眯,盯着枝头上的一只白鹭,道:“十月二十六,蓬莱岛主大寿,他既然敢抢我的经书,我便让他喜事变丧事。”
白鹭感觉到杀气,咻的一声惊起,挥动双翅飞远了。
第五十五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十月二十六,钟晚晴与阿绣易容成寻芳岛的甘氏姐妹,乘船前往蓬莱祝寿。
舱内笛声欢快,阿绣笑得花枝乱颤,满床打滚,不住求饶道:“莫吹了,我肚子疼!”
良久笛声停下,她也止住笑,一边喘息,一边擦着眼泪,恨恨道:“哪个送你的魔笛,真是作孽!”
钟晚晴抚摸着碧玉笛,扭头看向窗外的浩浩烟波,唇角泛起笑意。
澹云阁附近的长赢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多以制造烟火爆竹为生。所谓流火节,便是各家展示绝活的时候,其热闹可想而知。
那日一早,她便在房中梳妆打扮,虽然温行云是个瞎子,她打扮得再美,他也看不见,但她本就不是为了别人打扮。
倘若温行云不是个瞎子,她还未必有兴致打扮。打扮得精致了,男人定以为她想取悦自己,不免内心得意,拿起大丈夫的款儿,倒人胃口。
阿绣一夜无眠,顶着两个黑眼圈,蓬着头来寻她说话,见她梳着盘龙髻,簪花饰翠,双眉画得长长的,脂粉薄施,穿着浅黄银泥衫子,五色夹缬花罗裙,通身熏得香喷喷,花枝招展,光怪陆离。
阿绣便蹙起眉头,盯着她道:“一大早,装出个妖精样,做什么去?”
“采阳补阴去。”钟晚晴睨她一眼,眼角流露出点嫌弃,道:“不就是走了一个桑重,何至如此颓废?莫说他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心疼你。他只会觉得你非他不可,沾沾自喜,从而看不起你。倒不如振作起来,多找几个美男子玩一玩,兴许他便回头了。”
阿绣叹了口气,走到榻边一躺,枕着双臂,望着房梁,深沉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会作践旁人的心意,满足自己。”
钟晚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我走了,你若是觉得闷,便和教主出去逛逛,顺便打探经书的消息。”
说到顺字,她人已化阵风儿掠出了窗牖。
月洞窗外挂着一只金笼,毛羽如雪的白鹦鹉在笼中看着窗内的人。一袭青衫,素手执卷,他在看书。
盲人看书自然不用眼睛。
钟晚晴潜入房中,悄悄走到他身后,见书上的字都是凹凸不平的,他手指抚过一行: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看的是《多心经》。
“钟姑娘,你来了。”他侧首微笑。
钟晚晴现出身形,道:“阁主喜欢参禅?”
“佛法高深,我资质愚钝,哪里参得透,闲来打发辰光罢了。”温行云将经书搁在桌案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刻着时辰的玉盘,摸了摸,道:“时辰还早,坐一会儿再去长赢镇罢。”
钟晚晴嗯了一声,隔窗逗弄白鹦鹉,白鹦鹉忽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钟晚晴笑起来,道:“好个色鸟,你主子参禅,你还敢思念美人,该死,该死!”
白鹦鹉长叹一声,又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钟晚晴愈发笑得止不住,温行云也笑了,隔空打开笼子,唤了声雪奴儿,白鹦鹉便飞到他臂上。
钟晚晴抚摸着它的羽毛,喂它喝水,道:“它见到别的美人也这般贫嘴么?”
温行云道:“它只见过你一个美人。”
钟晚晴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玩到午牌时分,两人乘车来到长赢镇,街道两旁已经搭好烟火架子,堆满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盒子。
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车马喧阗,关里关外,江南江北,川前川后,各种音腔混杂在一起,分辨不清。
钟晚晴与温行云走到湖边,湖面上五艘纸船载着火药,正在放一种水上烟火,炽焰煊煊,繁华不减夜间。
钟晚晴道:“这水上放的是二龙戏珠,八仙过海。钟离权袒胸露乳,大眼睛,红脸膛,扎着两个丫髻,乘着芭蕉扇,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像街上的闲汉。张果老么,就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倒骑着毛驴,没什么好看的。这何仙姑倒是标致,戴着芙蓉冠子,红衫白裙,乘着莲花。吕洞宾……”
温行云神情认真地听着,似乎在随着她的话,想象眼前的情形。
他忽然打断她,道:“钟姑娘,你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钟晚晴一怔,道:“我的衫子是浅黄色,比松花色更淡一些,裙子是彩色,有花鸟纹。”
温行云点点头,微笑道:“娇艳得很。”
钟晚晴凝望着他,不禁沉默。
砰的一声巨响,碧烟弥漫,袅袅柳丝般的烟火直冲云霄,温行云道:“是在放金丝柳?”
钟晚晴道:“你怎么知道?”
温行云展开摺扇,轻轻摇着,道:“我闻到铜青和平慢的味道了。”
“铜青我知道,平慢是什么?”
“烟火有八种基础药,平慢是其中之一。基础药燃烧速度和爆炸的效果各不相同,加上相应的金属矿石,就变成了绚丽多姿的烟火。”
“原来如此,温阁主,你也会造烟火?”
“略通一二。”
钟晚晴心想,真是多才多艺,难怪有钱呢。
日落月升时,星桥铁锁开,火树银花合,热闹更甚白日,街上也更加拥挤。两旁的烟火架上喷出五颜六色的地老鼠,在行人脚边乱蹿。蝴蝶,流星,旁飞侧舞,倏上倏下,令人心赏目醉。
钟晚晴穷尽言辞,描述给温行云听。前面有个孩子衣摆被火星燎着了,惊慌失措,撞翻了烟火架子。
钟晚晴拉着温行云躲避坠落的盒子,她本来只是想拉他的衣袖,可巧他手一抬,似乎也想拉她,两只手就在震天响的火炮声中拉到了一起。
他的手细瘦光滑,骨节分明,钟晚晴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走到安全的地方,待要放开,他却握得更紧,唇角噙着笑,道:“钟姑娘,我也放个烟火给你瞧瞧。”
他牵着她一跃而起,落在钟鼓楼顶,右手指间捏着一枚红丸,弹向空中。
霎时间,一簇簇银光闪烁,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如雨倾泻,繁星烂漫,层霄无际。俄而,红艳艳的云霞堆涌,争辉吐焰,烟火中幻化出重楼复阁,山川仙佛,奇花瑶草,五色变化,恢奇眩怪至极。
路人纷纷驻足,仰着头,瞠目结舌,不知这是哪一家的绝活。
钟晚晴也看呆了,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盲人如何在黑暗中创造出这样的美景。
温行云吹了声口哨,一只火凤凰喷薄而出,展翅向他们飞来,翎羽灿然。钟晚晴跟着他骑上火凤凰,穿梭在祥云星彩间,十分快活。
两人皆容貌出色,好似一双神仙眷侣,地上的人竟分不清他们是人是烟火,只顾贪看。
钟晚晴呀了一声,惋惜道:“这样好看的烟火,应该收他们钱的。”
温行云笑道:“你现在下去收钱也不迟。”
此情此景,身在其中,如梦似幻,钟晚晴怎么舍得下去。温行云从袖中抽出一支碧玉笛,婉转吹奏起来。
听着似曾相识的笛声,钟晚晴方才醒悟,他就是在春晖楼遇见的吹笛人。
注视着他清俊的侧脸,钟晚晴眸光微动,凑近了,低声道:“温阁主,你身上好香。”
笛声一滞,温行云白皙的耳根泛起粉色,钟晚晴依偎着他,吃吃笑将起来。
一曲终了,火凤凰化作星芒撒天,两人翩然落在一座石桥上。溪水倒映着满天霓光,旖旎荡漾。
钟晚晴道:“烟火之丽,莫过于此。温阁主一片心意,感激不尽。”
温行云道:“没有姑娘,再美的景致于我而言也毫无意义,该我多谢姑娘。”
这样的甜言蜜语,他说起来没有一丝油腔滑调,钟晚晴暗自惊叹。
温行云握住她的手,将碧玉笛放在她手中,道:“此笛名为悲欢笛,笛声能操控人的情绪,是我心爱之物。今赠与姑娘,聊表寸心。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姑娘多保重。”说罢,化阵风儿走了。
钟晚晴拿着悲欢笛,独立小桥风满袖。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在桥边玩耍,悲凉的笛声一起,笑声登时变成了哭声。
钟晚晴却笑了。
秋水峰上,聂小鸾问桑重:“五师弟,苏岛主的寿宴,你真不去?”
第五十六章 蓬莱寿宴戏故人
蓬莱岛主苏荃,在桑重看来是个秉性刚强,处事果断的人,有魄力,有手段,也有点自以为是。原先的印象不好不坏,经过卢长老挟持阿绣抢夺经书一事,便糟透了。
虽然事情是卢长老做的,但事先一定是得到了苏荃的授意。日前,苏荃派人送了份礼给桑重,桑重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不是他小心眼,而是卢长老的行径太卑鄙,桑重无法原谅。
因此任聂小鸾再三劝说,他岿然不动,聂小鸾道:“往年都是咱哥俩一道去祝寿,今年你不去,就我去,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桑重眉头一蹙,淡淡道:“随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聂小鸾奇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莫非真对苏岛主有什么不满?”
“岂敢?”桑重挥手下逐客令,道:“师兄,快走罢!去迟了,苏岛主若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便不好了。”
“你!”聂小鸾气结,磨了磨牙,拂袖而去。
和桑重斗嘴皮子,三百多年来,他就没赢过。
他走后,桑重从抽屉里拿出阿绣留下的那首诗,又看了一遍,什么悔学嫦娥偷灵药,日夜思君泪纷纷。
啧,牙酸。
甘氏姐妹是苗家女,无门无派的散修,不常在江湖上走动,来蓬莱岛祝寿的众多宾客中虽有几个认识她们,也不大了解,假扮起来较为容易。
阿绣与钟晚晴弃船登岸,日光下满头银饰璀璨,两张娇靥夺目,杨柳腰间的彩带被海风吹得飘摇。
一名蓬莱弟子领着她们,行过许多崔嵬殿宇,来到渚莲台前。三间金碧辉煌的大殿,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
苏荃和夫人邱氏在殿内招待贵客,甘氏姐妹这样的无名散修献上贺礼,只能换取外面的一席之地。
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阿绣打算再写几首情诗给桑重,于是看着角落里的一盆杜鹃花,酝酿诗意。
“清都派聂长老到!”
门人长长的一声唱喏,阿绣精神一振,转头看去,聂小鸾身边并没有她想看见的身影,顿觉失望。
钟晚晴瞟她一眼,传音入密道:“你的桑长老怎么没有来呢?”
阿绣叹了口气,道:“也许是猜到我们会来,他就不来了罢。”心里又是一阵感伤,不由红了眼圈,复又看着那盆杜鹃花,哽咽道:“鸳鸯梦里又逢君,梦醒子规犹啼血。你觉得这句诗如何?”
钟晚晴吸了口凉气,道:“酸!”
原满川也是一名散修,今日要去蓬莱祝寿,刚出门便觉得后颈一麻,昏迷倒地。桑重将他拖进洞府,说了声对不住,放下一袋灵石作为补偿,变成他的样子去了蓬莱。
渚莲台人声鼎沸,桑重摇着一把洒金摺扇,翩然走过来,无人在意。
他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感觉,看了看殿内正与苏荃等人高谈阔论的聂小鸾,勾起唇角,在外面寻了个空位坐下,打量起周围的人。
邻桌有两名女子,满头银饰,穿着青布绣花长衫,蜡染百褶裙,姿容艳丽,似是苗家女。一个神情懒洋洋的,还未开宴,便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个拿着笔,盯着角落里的一盆杜鹃花,脸色幽怨,不知是在写字还是在作画。
桑重注视着后者,越看越觉得熟悉,心中一动,起身踱步过去。
阿绣苦思冥想,又得了两句诗,写在纸上,正看着,身后有人道:“想不到苗家姑娘作得如此好诗,佩服,佩服!”
阿绣转过头,见是个头戴水精冠,身穿锦绣道袍的男子,油头粉面,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手里拿着把洒金扇,一看就是个浪荡子。
阿绣瞪他一眼,盖住纸上的诗句,道:“公子既是汉人,岂不知非礼勿视?”
这一瞪的娇俏神韵,酷似阿绣,加上一样的字迹,酸不溜秋的情诗,桑重心中已有八九分肯定。
虽然恼她,但见她在这样热闹的地方,黯然神伤地写情诗,想必是给自己的,桑重不禁心软,又觉得有趣,便想戏一戏她。
他神色歉然,作揖道:“是在下一时好奇,冒犯了。在下原满川,敢问两位姑娘高姓大名?”
阿绣不作声,钟晚晴看着他,笑道:“奴姓甘,甘草的甘,单名一个娥字。这是奴的妹妹,甘眉。”
桑重说了两声幸会,在阿绣身边坐下了,带着一丝轻浮的笑,问道:“姑娘平日爱读谁的诗?”
阿绣眼角瞟着他,道:“奴最喜欢和靖先生的诗,洁身自好,清静恬淡,不像有些人狂蜂浪蝶一般,见花就沾。”
桑重被她骂了,反而笑意更深,腆着脸道:“巧了,我也喜欢和靖先生的诗。自古咏梅的诗里佳句良多,但都超不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乃千古咏梅绝唱!”
阿绣见他如此厚颜,只是冷笑。
钟晚晴笑道:“原公子莫听她胡说,她才不喜欢什么梅妻鹤子,她最喜欢的是李义山,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才够酸,够伤悲!”
阿绣伸手在她腰间拧了一把,道:“就你话多!”
桑重笑道:“李义山的诗,我也喜欢的。”
阿绣真想替李义山给这个登徒子一拳,看他一眼,沉着脸站起身,走到钟晚晴另一边坐下了。
桑重顶着别人的身份,脸皮堪比城墙,很有跟过去,继续逗她的冲动,又怕她动起手来,属人耳目,节外生枝,便忍住了。
钟晚晴往他身边挪了挪,抬手掩唇,低声道:“公子,舍妹前不久被一名负心汉抛弃,故而如此冷淡,你莫往心里去。”
桑重听她颠倒黑白,心中冷笑,捏着扇柄,面上露出怜惜之色,道:“令妹这样的美人,对方却不知珍惜,真是有眼无珠!”
钟晚晴道:“可不是么!”
“青帝城东方城主到!”又一声长长的唱喏,充满敬意。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话头,看向徐徐走来的东方荻。
青帝居东方,摄青龙,主万物发生。青帝城的东方氏,据说是青帝的后代。东方荻今年已有八百多岁,修为极高,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穿着青织锦云缎长袍,头戴五梁冠,貌若四十许人,目光如电,手里拿着拂尘,身后跟着两名华服美少年,与他眉眼相似,正是东方家的二公子和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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