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晴道:“我不方便露面,就送你到这里。你要好好修炼,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兰佩立在地上,注视着她,眼睛仿佛夜幕下的海面,浪潮将秘不可宣的心思推上岸。
她嘴唇翕动,面色迟疑,用了几弹指的功夫,才挤出声音,道:“钟姑娘,好歹进屋吃杯茶,让我聊表心意罢。”
禁不住她再三劝说,钟晚晴隐匿身形,随她进了结界,走到西边的一个角门前。兰佩出示玉牌,守卫行过礼,将门打开。穿过两道长长的回廊,转过三个垂花门,便到了兰佩住的院落。
这座院落很小,只有三间平屋,廊下灯光昏暗,看不见下人。屋里干净素洁,没几件鲜亮的陈设,寒气透过薄薄的窗纸钻进来,不像个千金小姐住的地方。
钟晚晴猜测兰佩并不受宠,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帮她上了药,吃了杯茶,钟晚晴便告辞出来,四处溜达。
忽闻树后有个声音,低低道:“我让你打听络丝娘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钟晚晴心头一跳,立时竖起耳朵,听另一人道:“有了,有了,她们在戈雁山有座洞府,大总管您不妨派人去看看。”
兰佩倚门而立,落在阴影里的脸上带着愧色。
真正的兰佩并不在这里,她只是澹云阁的一名婢女。今晚与钟晚晴的偶遇,其实是初五的精心策划。
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她不得而知,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怜这位钟姑娘,生就一双妙目,与阁主同床共枕,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快到戈雁山时,钟晚晴才想起来,日前阿绣再三叮嘱,若有了络丝娘的消息,务必与她和桑重商量后再行动。但找了络丝娘这么久,钟晚晴唯恐迟则生变,便写了张条子传给阿绣,自己落在戈雁山顶,放出神识,打探这座山里的动静。
吃过午饭,黄伯宗便来到秋水峰与桑重对弈,输了两局,还没过瘾,又下第三局。
阿绣握着柄纨扇,站在桑重身旁看了一局,发现黄伯宗的棋艺还不如聂小鸾,便没兴致看了,钻进厨房切了几个橙子,装在一个大冰盘里端过来,放在案几上,笑眯眯道:“黄掌门,吃瓣橙子解解渴,看您这一头的汗。”
她不说,黄伯宗还没留意,一摸额头,果然汗津津的,面色赧然,道:“师弟步步紧逼,着实叫人喘不过气。”
桑重道:“我要让你三子,你又不肯。”
黄伯宗道:“我是师兄,又是掌门,只有我让你,哪有你让我的道理?”
阿绣笑道:“你们名门正派,就是规矩多。”
黄伯宗睐她一眼,笑道:“唐姑娘这话说的,好像自己是旁门左道出来的。”
阿绣眨了眨眼,道:“奴是妖呀,比起你们,自然是歪门邪道了。”
黄伯宗道:“听说你与掬月教的月使交情不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绣不假思索,神情坦荡,道:“那年夏月里,奴在秦淮河游玩,看见她在岸上醉得不省人事,放心不下,便守了她一夜。她酒醒后,夸奴心肠好,就这么认识了。说起来,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啦,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黄伯宗挑不出什么毛病,点了点头,道:“这些年里,你就不曾去过掬月教,抑或是她别的住处?”
阿绣欹着桑重的肩,目光闲散地落在棋局上,道:“掬月教一向神秘,奴也不想探究,我们都是约好了在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见面。”
黄伯宗一直觉得她很可疑,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没有一丝异样,暗道:这妖孽看着柔弱,其实道行不浅,难怪五师弟都被她蛊惑了。
桑重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敲了敲棋枰,微笑道:“师兄,想好了没有?”
黄伯宗回过神,与他目光相对,须臾分开,看着棋局,笑道:“我不过多问唐姑娘几句话,师弟便心疼了,杀了我一大片白子。”
桑重道:“明明是师兄你一心二用,疏于防守了。”
阿绣笑嘻嘻地拈起一瓣橙子,送到桑重唇边。桑重在人前总要装得正经一点,往后让了让,接过来自己吃。
阿绣见他这样,偏要捉弄他,一只手藏在身后,覆上他的背,用力一捏。衣料下的皮肉昨晚被她抓出了血,这一捏钻心的疼,桑重忍住了没出声。
阿绣松开手,拿出一把白玉小锉刀,挫着自己折断的指甲。
桑重眼角觑着,想起这指甲在自己背上折断时,她双眸涣散,泪涟涟的样子,疼也变得酥麻了。
一只青鸟飞到廊下,叽叽喳喳地叫,阿绣知道是钟晚晴的信来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收了信,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络丝娘或在戈雁山,我去也。
也字的最后一笔高高勾起,透着潇洒,却把阿绣的心勾了起来。
这个消息她如何得知?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阿绣知道自己担忧的事,钟晚晴从来不会去想,她不在乎,她和霍砂有同一个毛病,无所畏惧。
阿绣在廊下来回踱步,终于拿定主意,一阵风似地进屋,急切道:“桑郎,奴有个朋友难产了,你快过去看看!”
桑重一愣,向黄伯宗投来为难的目光,黄伯宗忙道:“人命关天,师弟你快去罢!”
桑重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师兄体谅,失陪了。”
阿绣福身致歉,拉着桑重脚不沾地出了门,化风而去。
一眨眼,屋里只剩下黄伯宗一个人,他丢下棋子,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是找经书,又是演戏,小两口儿倒是忙得很。”
第八十章 地火明夷沐烟雨
戈雁山高有千丈,叠嶂尖峰,树木葱茏,奕奕巍巍欺华岳。
五十里外都在下雪,这里却一片雪花都看不见。桑重提着灯,和阿绣沿着山路寻找钟晚晴和络丝娘的踪影。一人一妖都换了夜行衣,蒙着脸,好似一双雌雄大盗。
阿绣道:“你说这回会不会也是陷阱?”
桑重道:“方才在路上我算了一卦,卦象是地火明夷。”
明夷意味着光明损伤,处境困难,宜韬光养晦,以避小人之害。阿绣心内愈发忐忑,焦灼的目光在丛林幽涧,深壑山峦之间扫来掠去,忽然定在一座形似骏马回首的山峰上。
怎么有点眼熟?她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呀。
桑重见阿绣驻足,也站住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道:“怎么了?”又奇怪道:“这么高的山,夜里怎么没有雾?”
头顶一弯残月朦胧,散发着淡淡的灰光,少了云雾缭绕的遮挡,峰峦轮廓便像没穿衣服的裸体,大咧咧地杵在眼前。一旦发现这点反常,越看越觉得突兀。
“地火明夷……”阿绣喃喃重复这四个字,脑中闪过一道电光,脸色大变,道:“《道林胜纪》里有座乾枯山,没写具体在什么地方,只写在泰山以西,山里有三元真火,故而寸草不生,山形与这里一模一样。”
“天枢星君,也就是鑫元子六百多年前到乾枯山游玩,被三元真火烧焦了胡须,一怒之下,将火种封印在地底。想必从那以后,乾枯山便长出了草木,被后人改了名字,叫作戈雁山。”
阿绣语速极快,顾不上喘气,斩钉截铁道:“这是个陷阱,有人想用三元真火对付晚晴!”
桑重瞬也不瞬,看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诧异于她的聪慧机敏,又觉得不该诧异。
没有这样的心智,她小小一个花精,怎么从人间到天上,从天上到人间,还安然无恙?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莫急,既然知道是三元真火,便好推算方位了。钟姑娘也不是傻子,不会那么容易中招的。”
阿绣心急如焚,两个眉头蹙作一堆,道:“哎,你不知道,她是个不要命的,刀山火海,她都敢闯。敌人正是利用她这一点,你快算罢!”
桑重瞑目掐指,咯咯咯,一串小孩子的笑声在山谷间荡起,清脆稚嫩,听得阿绣寒毛直竖。山路尽头,有两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一蹦一跳,靠近了才看清是两个粉雕玉琢,穿着大红肚兜的小孩子手拉着手。
桑重不予理会,两个孩子在七步之外停住,笑嘻嘻道:“爹,娘,我们好饿,你们有没有吃的?”
桑重睁开眼,看了看他们,道:“饭可以乱吃,爹娘不能乱认。”说罢,拉着阿绣便走。
两个孩子猛扑过来,好像两条毒蛇,露出尖牙。剑光一闪,竟被他们躲开了,桑重旋即反手挥出一剑。这一剑正是妙智十三式中的第一式,剑气凌厉,横扫两个孩子的脖颈。
两个孩子登时灰飞烟灭,数十丈外的怪石被拦腰切断。桑重初得剑谱,只学会了三式,还不熟练,已有这等威力,心下颇为自得。
“好剑法!”一把娇媚的女声响起,阿绣和桑重循声抬头看去,一名穿着红衫子的女子立在松树枝头,手里提着只白灯笼,灯光照在她脸上,十分妖冶。
桑重认识她,她叫丹娘子,是个剑法高超的散修。她为何会在这里?
丹娘子盯着桑重,道:“阁下莫不是清都派的五长老?”
阿绣一惊,暗道:桑郎方才出了两剑,第一剑虽然是清都派的剑招,并不明显,第二剑是妙智十三式中的剑招,她怎么看出他的身份?
桑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无非是有人告诉她,今晚桑重可能会来。
“我并不是什么清都派的五长老,不过小娘子倒像是铜雀堂的人。”桑重悠然道。
丹娘子眨了眨眼,道:“你不是清都派的五长老,怎么知道奴家是铜雀堂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桑重揽着阿绣的腰肢,纵身一跃,便要甩开她。
殷红的剑光仿佛赤练,直逼桑重背心,桑重轻轻巧巧地一转,丹娘子便刺了个空。桑重一抬手,长剑迸射出万道剑光,封住了丹娘子所有退路。
这是妙智十三式的第二式,这一剑原本是尽善尽美的,可是桑重毕竟火候不足,这万道剑光中便有了一丝破绽。这破绽好比混在无数只琼林蜂中的蜂王,一晃眼便错过了,只有高手才能抓住,丹娘子正是这样的高手。
她用剑气护住自身,向着那一丝破绽撞了过去。
桑重叹息一声,心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若非霍砂赠我剑谱,今晚只怕凶多吉少。
丹娘子稳住身形,昂然而立,道:“桑长老,你这一剑很好,只可惜你功夫不到家,还不是奴家的对手。”
她说着目光将桑重上下一刷,带了淫色,道:“桑长老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身段也不错,若愿意陪奴家睡一觉,奴家今晚便放你们一马。”
阿绣脸色一沉,盯着她的脖颈,檀口轻启,射出一支毒箭:“大姐,你颈纹好深啊。”
对女人的称呼,算得上是一门学问,差不多的字眼,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如姐姐,大姐,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带给女人的感觉可谓天壤之别。
还有眼纹,颈纹,抬头纹,所有与皱纹相关的字眼都是禁忌。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和从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杀伤力又有所不同,后者往往大于前者,因为男人毕竟是个外行。
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看的才是门道。
从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和从年长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杀伤力又不同,前者往往大于后者,因为比自己年轻,本就是一种伤害。
阿绣虽然蒙着脸,但灵活清澈的双眼,脆生生的声音,都彰显着她的年轻。
因此她这一张嘴,便射中了丹娘子的要害,再加上桑重这个男人在场,效果倍增。
只见丹娘子勃然色变,目眦欲裂,喝道:“吃离了眼的小娼妇,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手一抖,剑气裹着怒气,洪水决堤一般向桑重和阿绣奔腾而来。
桑重挥剑招架,阿绣为免妨碍他,身子一缩,只有三寸来长,坐在他肩头,双手攥着他的衣领,小嘴还说个不停:“大姐,休要躁,生气老得更快。奴有个方子,祛颈纹极好,大姐你记着:白附子十二两,白芷,天麻,生南星,防风,羌活各一两,研极细末,敷在颈上。保管大姐你三个月内,肌肤嫩滑如荔枝肉,一条皱纹都看不见。”
她句句不离大姐二字,丹娘子愈发暴躁,出手渐失思量,道:“放屁!这分明是止血的方子!”
阿绣笑道:“原来大姐你也通药理。”
桑重觉得她简直像架在自己肩头的一张弓弩,嗖嗖嗖地放箭,又快又准,不觉笑了。
丹娘子心知这小娼妇想让自己分神,却无法置之不理,斗了数百个回合,被桑重瞧准破绽,一剑洞穿了胸膛。
抽出剑,桑重喘了两口气,侧首垂眸看着阿绣,真是个天巧玲珑的袖珍美人,竟有一口吞了她的冲动,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先别变回去了,这样不容易被伤着。”
他手臂挨了两剑,一时也无暇包扎,带着阿绣赶往三元真火所在的地方。
炼器房内,炉火照耀着温行云的脸,火中的剑已经烧红。他看不见,但他能听见剑的低语,诉说着炙热中的每一丝变化,告诉他何时取出来最恰当,这比肉眼可靠得多。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火烧得他心神不宁,是因为那个本该在今日施行的计划么?
淬火,将烧红的剑放入冷水中,变得锋利无比,永不卷刃,是铸剑最关键的一步,温行云从不假手他人。
“初五呢?叫他过来。”
他身边的初三沉默片刻,道:“初五今日不当值,中午便去山市了。”
温行云心一沉,寒意自脚底升起,他再也待不住,大步走出炼器房,往万花深处去。雨丝紧密,侍女赶上来替他撑伞,他面色焦急,竹青长衫飘u,像疾风中的一片叶子,眨眼已淡入烟雨,追之不及。
那尊两百万灵石买来的莲鹤方壶,正是启动戈雁山机关的钥匙,一直存放在万花深处顶楼的暗格里。温行云一摸暗格,便知道莲鹤方壶不在了。
他屏住呼吸,感觉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这种恐惧远比之前设想的强烈。
事已至此,要去救她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人已掠出了澹云阁。
第八十一章 悟得真意已忘言
“就是这里了。”
桑重与阿绣面前是挂满枯藤的石壁,高有百丈,桑重拨开枯藤,在石壁上摸索一番,确定了方位,食指蘸了血,画出一个极为繁复的法阵。
华光一闪,他们进入石壁,置身幽暗的洞穴中。这洞穴应该很深,却十分干燥,前面隐隐透出光亮。桑重与阿绣隐匿身形,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两边石壁渐渐合拢,洞穴愈发狭窄,勉强容一人通行。
逶迤又行数十丈,星星点点的亮光近在眼前,桑重侧着身子挤上前,原来是一层屏风似的岩石,上面有许多细小孔洞。
屏风岩后的洞穴十分宽敞,光亮来自于一盏鎏金连枝灯,灯旁摆着一把湘竹交椅,一名白衣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椅上。他面前是一张石桌,桌上有一物,竟是莲鹤方壶。
桑重和阿绣皆感诧异,旋即想到袁继先墓里的莲鹤方壶被铜雀堂盗走了,丹娘子承认自己是铜雀堂的人,这名白衣人一定也是铜雀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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