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修为或许还在丹娘子之上,且有莲鹤方壶,桑重不敢贸然出手,扫视周围的石壁,明显是经过开凿的。白衣人左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凹槽,看形状与莲鹤方壶正好吻合。
桑重明白了,又见地上有个莲花漏,刻箭快指向子时了。
阿绣伸手一指,传音入密道:“那边石壁上必是个机关,莲鹤方壶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桑重嗯了一声,道:“时辰应该还没到,他在这里等着,钟姑娘暂时是安全的。”
阿绣稍微松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支竹管,道:“先用迷香试试。”
桑重没有反对,也不奇怪她为何随身带着这种东西。阿绣拔开塞子,含住竹管一头,另一头穿过孔洞,正要吹气,轰隆隆一阵响,似乎是石门开启,一人走了进来。
他身量与桑重差不多,穿着件竹青色窄袖云缎长衫,束发簪冠,两鬓如漆,脸庞苍白消瘦,一双眼黑沉阴翳,过于分明的黑白两色在他脸上交锋,显出肃杀之气。
白衣人身形一僵,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叫了声阁主。
阿绣不曾与温行云照过面,只见过他在名人榜上的画像,闻声才认出来,吃惊道:“怎么会是他?莫非他也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不言,眉头微拢,神情有些凝重。
阿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眼下对铜雀堂的了解,这已是个实力不容小觑的组织,倘若温行云也是其中一员,这个组织里还有哪些高手,便难以想象了。
温行云冷冷道:“初五,我已告诉过你,炼化谪仙一事作废,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初五知道他今日要给宝剑淬火,没有要紧事是不会离开炼器房的。见他来了,浑似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即将成功的喜悦都成了灰烬。
自己的行踪,他是怎么发现的?也许他反悔了,想拿莲鹤方壶来这里,发现莲鹤方壶不见了,便想到了。
初五死灰般的心里又翻出一点火星,抬头看着温行云,眼中满是赤诚,并无半分不敬,道:“阁主,属下知道您对钟姑娘有情,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炼化了她,我们便能造出震古烁今的绝世法宝,再也不会有人说澹云阁不如昔日的鬼斧门。这不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么?您若因为一时的恻隐,错失良机,将来定会追悔莫及的。”
温行云反剪双手,侧首面向烛火,明亮的烛光柔化了他的五官,显出温润的美。
阿绣虽然不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这样的皮囊,加上泼天的富贵,足够赢得大多数女人的芳心。
他伸出手指,划过跃动的火苗,搓了搓指尖,道:“无论做不做这件事,我都会后悔,相比之下,我想还是不做这件事更好受些。”
初五仿佛看见他陷入流沙,急切地想拉他出来,道:“钟姑娘身份特殊,性情古怪,就算您放过她,她也未必留在您身边,您这是得不偿失啊!”
温行云笑了笑,道:“我只是希望她活着,无所谓她留不留在我身边。”
“阁主!”初五待要再说,温行云抬手制止,转过脸来,神情又变得冷漠,不容置喙道:“事情到此为止,跟我回去罢。”
一串响亮的笑声传来,明处的温行云,初五,暗处的桑重和阿绣皆是一惊。
温行云霎时收了莲鹤方壶,凸起的岩石后转出一男一女,男子颀长挺拔,披着石青色的斗篷,头戴珠冠,黝黑的圆脸,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女子身材娇小,穿着莲青色对襟衫子,月白罗裙,蒙着面纱,一双清泠泠的眼毫无笑意。
男子握着折扇,看温行云的目光中有一缕妒恨,笑道:“想不到温阁主竟是个重情轻利的男子,叫我好生失望。”
温行云皱了皱眉,道:“阁下是哪位?”
男子道:“我是铜雀堂的人,奉堂主之命来观摩温阁主的杰作。既然温阁主不忍心动手,便让我替你完成罢。”说着手中多出一尊莲鹤方壶,向着石壁上的机关扑了过去。
温行云一挥手,一点碧光直击男子面门。男子衣袖中一蓬银光如暴雨激射而出,碧光霎时也化作数十点,两种暗器相撞,声音异常美妙。
就在这一瞬间,温行云人已闪至机关前,与冲过来的男子对了一掌。男子凌空后翻,洞穴里急风回旋,至少有十七八件暗器打向温行云。这些暗器发得又快又准,且无声无息,显然是专门对付瞎子的。
连枝灯上烛火跳跃,忽高忽低,整个洞穴忽明忽暗,温行云一动不动,暗器在他周身似乎碰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纷纷坠落。
他指间夹着一枚比纸还薄的梅花镖,唇角一勾,微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鬼斧门的袁门主。早知道你是自愿加入铜雀堂,祖坟也是你自己盗的,我也不至于唏嘘多日。”
阿绣恍然大悟,这名男子就是袁弥,之前他被铜雀堂的人抓走,袁继先墓被盗,是他与铜雀堂联袂唱的一出戏。其目的恐怕是摆脱已经衰微的鬼斧门,拿出袁继先墓里的莲鹤方壶,借铜雀堂之手,实现自己的野心。
桑重道:“先前我还觉得奇怪,一个浪子怎么有那样高超的棋艺,果然是做戏。不过我看他不是温行云的对手,我们先不要动,静观其变。”
阿绣知道他喜欢在幕后看戏,钟晚晴没事,她也乐得看会儿戏,笑着点了点头。
袁弥站在蒙面女子身旁,神情变了变,哈哈笑道:“温阁主虽然眼盲,想事情倒是很通透。其实我们堂主一直很赏识你,关于这位钟姑娘,你可知她只是谪仙的一个分身?”
这话好像一只鬼手,冷不丁地抚过阿绣的脖颈,她骇然色变,浑身僵住了。
铜雀堂怎么知道钟晚晴是分身,莫非他们已经知道辛舞雩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
桑重也诧异极了,见阿绣脸色难看,将她圈在怀里,一发不敢妄动,唯恐错过了更重要的信息。
“分身?”温行云眉头一拧,面上掠过错愕之色,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袁弥功夫不如他,见他不知道分身的事,便又恢复几分自信,打开折扇摇了摇,道:“这是机密,温阁主若想知道更多,总要拿出一点诚意。”
温行云不冷不热道:“你们想让我炼化晚晴?”
袁弥道:“堂主想要谪仙之力,温阁主想要美人,分身被毁,主体并无性命之忧。这桩罪过算在我们头上,与温阁主半点干系都无。届时我们帮你找到那位正主,你和她长相厮守,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番算计,听得阿绣怒火中烧,辛舞雩也好,钟晚晴也罢,为什么总有人想牺牲她们,满足自己的私欲?天上人间,难道就没有一方净土?
温行云不作声,他想起晚晴在枫桥船上讲的那个故事。
亡国公主,只有小木匠能看见的鬼魂,黯然离别的结局,原来是这个意思。
与主体皮囊一样的分身,在红尘中游戏了多年,只有他这个瞎子能看见她真正的样子。她对他动了心,却看不到圆满的希望。因为她身不由己,因为他心怀鬼胎。讲这个故事时,她该有多么难过。
这滋味,他后知后觉,一如酒劲上涌,竟不能自已。亲近她本是一场算计,他不晓得自己有几分真心,可是他想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也许小木匠愿意和李云谣的鬼魂长相厮守,也许鬼魂可以获得新生。
没有希望,怎么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活下去?
莲花漏的刻箭缓缓指向丑时,初五看着沉默如迷的温行云,神情愈发焦急,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温行云拱手道:“袁门主,晚晴只有一个,谁都不能取代,恕难从命。”
他考虑这么久,袁弥以为是要答应了,闻言一怔,眼中流露出鄙夷之色,道:“温行云,你妇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
温行云不以为意地一笑,轻飘飘道:“袁继先心狠手辣,鬼斧门还不是一败涂地。”
第八十二章 千钧一发笑痴狂
袁弥被戳中痛处,须臾紫涨了面皮,扭头对蒙面女子道:“昙摩尊者,此人冥顽不灵,我想没什么好说的了。”
昙摩尊者纤纤玉手之中多出一双流星锤,金光闪动,初五挥刀迎了上去。
流星锤击中刀锋,力道之强,令初五浑身发麻,心神大震,险些倒飞出去。另一枚流星锤砸向温行云,劲风扑面,温行云展开铁扇一挥,生生扭转了流星锤的方向,同时向昙摩尊者打出数点寒光。
昙摩尊者一提锤链,流星锤又倒卷过来,击落了暗器,直撞他胸口。袁弥趁机攻向温行云,斜刺里闪出一道剑光,袁弥一惊,急忙发出两枚暗器,拧腰躲开这一剑。
雪白的剑光飞卷,满洞穴剑影晃动,两枚暗器打在了石壁上,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转,长剑直刺昙摩尊者背心。
这四人皆没想到暗处还有人,更不知是敌是友,一时措手不及,斗了几个回合,才发现这名剑客是来帮温行云的。
锤链勾住长剑,昙摩尊者冷冷道:“尊驾使的是清都派剑法,莫不是桑长老?”
她力气极大,桑重咬紧牙关才夺回剑,语气却故作轻松,笑道:“怎么今晚遇见的姑娘都以为我是桑重,我和他很像么?”
昙摩尊者道:“休要抵赖,你收了掬月教的好处,帮着他们找经书的事,当我们不知道么?”
她说的事实不甚光彩,桑重却丝毫不觉得心虚,为何要心虚?接受阿绣,帮助掬月教,走到今日的每一步,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没有错,只是不愿连累师门,道:“我是掬月教的人,并不是清都派的桑长老,姑娘勿要冤枉好人。”
阿绣在屏风岩后听见我是掬月教的人这句,心中十分受用,不觉笑了。
昙摩尊者挥舞着流星锤,目光凌厉如刀,道:“还不承认,你把丹娘子怎么样了?”
桑重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昙摩尊者心知他既然在这里,丹娘子便凶多吉少,怒恨交加,出手愈发毒辣。斗了百十回合,初五的刀被流星锤击飞,昙摩尊者抬脚踹在他胸口,骨裂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初五撞上石壁,倒地起不来,温行云,桑重,袁弥都受了伤,只有昙摩尊者毫发无损,越战越勇。阿绣见她如此厉害,暗自心惊,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匣,攥在手里,种种思量纠葛缠绕,纷乱如麻。
到底该不该打开匣子,阿绣拿不定主意。
温行云被昙摩尊者逼得离开机关,袁弥向桑重发出十几枚暗器,拿着莲鹤方壶,冲上去嵌入了凹槽。
“不要!”阿绣厉声大叫,心跳骤停,脑子里只剩下空白,汗涔涔的手还按在锦匣上。
一串机簧声响起,地面竟变得透明。
这洞穴下面也是个洞穴,黑qq的,只有一方石台上点着灯,钟晚晴坐在灯光里,翻着一本书。她似乎听见什么动静,转头看了看周围,收起书便要离开。
石台金光暴涨,辉煌灿烂的光幕形如囚笼,挡住了她的出路。看着光幕上流动的云篆,钟晚晴神色有些慌乱,忽然纵身跃起,一掌击在光幕上。
那光幕就像是脆弱的琉璃,碎成星星点点,散落在黑暗中。钟晚晴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嘀咕了句什么,扬长而去。
熊熊火焰这才从石台上窜出来,徒劳地烧着。
怎么会这样?温行云不是傻子,他清楚钟晚晴的实力,布下的法阵应该将她牢牢困住,被三元真火活活炼化,岂能如此不堪一击?
昙摩尊者,袁弥,阿绣,桑重都瞪大了眼睛,满心不可思议。
温行云仿佛看见了这一切,放声大笑。他是极斯文的长相,言行举止向来从容,此时肩头衣料破了,皮开肉绽,洇开一片殷红,宛如玫瑰怒放,衬着他张扬的笑脸,有种撕破伪装的癫狂。
袁弥脸色阴沉,眉头紧拧,瞪着他道:“温行云,这是怎么回事!”
温行云背欹着石壁,笑得浑身颤抖,鬓角落下一缕青丝,飘来荡去,他变了调的声音里半是得意,半是嘲讽,道:“你以为我在这里与你们周旋是为了什么?机关早就失效了。”
阿绣松了口气,像断了线的皮影,瘫作一堆,心在腔子里狂跳起来,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袁弥举起折扇指着温行云,眼中的怒火比石台上的三元真火烧得还旺。
他本就恨温行云,一样是炼器世家出身,温行云的才能却在他之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温行云眼盲,一个瞎子让澹云阁的风头盖过了鬼斧门,别人都笑他袁弥白长了一双眼睛。
日薄西山的鬼斧门已然让袁弥喘不过气,温行云的存在更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巨石。
因此,只有投靠铜雀堂,他才能翻身。
昙摩尊者注视着温行云,道:“温阁主的本事,我等算是领教了,后会有期。”目光一转,又看住桑重,一字字道:“桑长老,丹娘子这笔债,我会向你讨回来的。”末了才瞟了袁弥一眼,道:“走罢。”
铜雀堂的目标是钟晚晴,目标跑了,任务失败,再斗下去也没有好处。袁弥不甘心,也无可奈何,跟着昙摩尊者化风而去。
温行云和桑重都没有阻拦,若要拦住昙摩尊者,少不得拼上性命,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并不值得。
温行云笑容一收,面对桑重,带了点耐人寻味的表情,拱手作揖道:“多谢尊驾出手相助,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桑重还礼道:“敝姓程。”
程是桑重母亲的姓,温行云道:“程公子想必是为了晚晴而来,晚晴有你这样的朋友,当真福分不浅。”
“你错了。”阿绣从屏风岩后走出来,眼神冰冷锐利,让桑重感觉她有点陌生。
阿绣没看桑重,死死地盯着温行云,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道:“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叫他来的。”
温行云一愣,把脸转向她,微笑道:“姑娘是晚晴什么人?”
阿绣劈手夺过桑重的剑,指着温行云的心口,恶狠狠道:“我是她的妹妹,你该知道她还有一位兄长,修为远胜于你,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否则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温行云抿唇不语,初五忍不住道:“放肆,小小一个掬月教,有何能耐与我们澹云阁为敌,你休要口出狂言!”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脆响,阿绣隔空扇了他一巴掌。初五被打得头偏向一边,眼冒金星,脸上五指印鲜红。
阿绣扬起下颌,斜着眼将他一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又盯住温行云,道:“温阁主,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看我有没有本事将你们澹云阁夷为平地。”
温行云道:“姑娘的话,我谨记在心,告辞了。”拱一拱手,带着初五离开了。
第八十三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
阿绣垂下手臂,剑尖指地,疲惫涌向四肢百骸。
桑重环抱双臂,认真打量着她,语气却含了戏谑道:“唐女侠好威风!”
阿绣看他一眼,大眼睛便蒙上了水汽,身子似不堪重负,委顿下去,蹲在地上,松开剑,抱着双膝,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这泪水里有对温行云算计晚晴的气愤,有对铜雀堂的恐惧,还有走到这步田地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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