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阿绣的说辞严丝合缝,桑重也觉不出破绽,十分过意不去,道:“是我连累了你们,万幸灵水妄境并非死局,阿绣眼明心亮,找出生门,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晚晴斜眼乜着阿绣,笑道:“我们阿绣本事大着呢,桑道长你目下所见不过百分之一,来日方长,慢慢体会罢。”
阿绣并不想做一个本事很大的女人,尤其是在桑重面前。她很清楚,本事越大,麻烦越多,她宁愿躲在聪明人身后享清福,不得已时才出来露一手。这就比一般的聪明人更高明了。
她觉得晚晴的话有暴露自己的风险,脸背着桑重,瞪了晚晴一眼,转过脸来抿着嘴笑了。
桑重睐她一眼,道:“我知道阿绣是很有本事的。”
两股剑气轰然相撞,风云色变,数十里外的树林叶落花飞。一身紫衣的聂小鸾在霍砂剑下穿梭来去,看似潇洒自如,只有桑重知道他有些吃力了。
又斗了一百多个回合,风声飕然,青金色的剑光迎面而至,聂小鸾正欲招架,剑光瞬息间化作千丝万缕,聂小鸾变招不及,被缠在中间,挥剑尽力一劈,不意剑气倒涌,脱手撞向身后的剑光。
这一招极为精妙,本是完美的杀招,霍砂无心伤害聂小鸾,剑光一收,聂小鸾飘身后退三五丈,落地站稳,脸上还带着惊奇之色。
桑重也看得愣住,阿绣和晚晴不以为奇。霍砂赢了,便是掬月教赢了,晚晴唇角微翘,噙着一丝自傲的笑。阿绣也觉得面上有光,只是不好表露。
聂小鸾的剑握在霍砂手中,他笑着说了声承让,将剑抛还给聂小鸾。
聂小鸾接住剑,因久未败过,反倒欢喜,擦了把脸上的汗,笑道:“痛快,痛快!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改日再向霍教主请教!”
霍砂笑道:“随时奉陪!”
两人走过来同桑重和阿绣打招呼,晚晴还没来得及告诉霍砂灵水妄境的事,抢在他和桑重开口前拉住他的手,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你过来听我说。”
纵身一掠,似两只飞鸟投入郁郁葱葱的树林,避开了桑重和聂小鸾的视线。
浓荫蔽日,细细的光束自枝叶罅隙间射下来,执手相望,儿女私情在幽暗中抬头。
霍砂想起自己还在生她的气,别开眼,把手从那柔腻的掌心里抽出来,双臂抱胸,不冷不热道:“什么事?”
晚晴将灵水妄境和春城飞花的事说了一遍,嘱咐道:“阿绣不想桑重知道是她杀了铜雀堂的人,你待会儿说话留点神,切勿露馅。”
霍砂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瞒着他?”
虽然阿绣没有解释,但晚晴能猜到她的心思,道:“说出来,吓着桑重怎么办?”
霍砂嗤笑一声,不是笑桑重,是笑她们两的小心思,道:“桑道长又不是老鼠,听见猫叫就骨头软,这点事吓不着他。”
晚晴也嗤的笑了一声,是笑他头脑简单,道:“换做别人自然吓不着他,但阿绣是他的枕边人,男人总不希望枕边人太厉害。”
霍砂想了想,似乎有点道理,但闷在心中的气指使他反驳晚晴的每一句话,道:“我就不这样。”
他确实不这样,证据就在眼前,他忽然发现这话泄露了自己的心思,羞恼地扭过头。
晚晴没有多想,笑道:“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霍砂好想问,又觉得问出口便不像生气了,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她。
回到万剑台,霍砂看桑重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关切,道:“桑道长,你们是怎么从灵水妄境出来的?”
桑重心道:却才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无事发生,怎么和钟晚晴说了会儿话,就变了个样?
聂小鸾道:“灵水妄境?那是什么地方?”
阿绣道:“一个让人分不清虚实的幻境,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和现实中的无异。铜雀堂把人困在里面,日子久了,人便会化成幻境的养料。”
“铜雀堂?”聂小鸾不禁色变,道:“你们怎么会招惹上他们?”
阿绣叹了口气,垂首看着地面,道:“铜雀堂要对付掬月教,他们以为奴和掬月教关系匪浅,便困住桑郎,逼着奴带他们去找掬月教。奴无可奈何,请霍教主和晚晴帮忙除掉了他们,自己进灵水妄境救桑郎。”
说起出来的经过,她不欲给杜夫人添麻烦,便隐去鬼县令的事,胡诌了一番。
聂小鸾听得头上冒火,道:“这铜雀堂好大的胆子,竟不把我们清都派放在眼里!师弟你若有个好歹,六合天局岂不就失传了?此事必须告诉掌门师兄,不能轻饶了铜雀堂!”
桑重按住他的手臂,道:“铜雀堂牵扯甚广,势力庞大,要对付他们,当找准要害,一击即中,否则必受其害。有些事我还没弄清楚,先别告诉掌门师兄。”
聂小鸾知道他怕没有把握,连累师门,沉默着,目光在他,阿绣,晚晴和霍砂脸上转了一圈,感觉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气氛。
这种气氛里藏着秘密,也许铜雀堂没有误会,阿绣就是掬月教的人,师弟因为她,早就跟掬月教合作了。
聂小鸾掉眼又看住桑重,道:“师弟,虽然你武功不怎么样,但脑袋一向灵光,我相信你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对的。我没有掌门师兄那么多顾虑,我是霍教主的朋友,不管你们遇上什么麻烦,我都会鼎力相助。”
话中的选择既是指他针对铜雀堂的策略,也是指他跟掬月教合作的事。
桑重心知肚明,笑了笑,拱手道:“师兄仗义,感激不尽。”
阿绣也知道聂小鸾看出自己是掬月教的了,想桑郎被我卷入漩涡,他做师兄的不仅不怪我,还愿意帮忙,实在难得,便深深道个万福:“多谢聂道长。”
最感动的是霍砂,他笑吟吟道:“能有聂道长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福气,上回承蒙你款待,这回说什么也该我请你了。”
晚晴道:“我看也不必去酒楼,那边山谷景色又好又清静,我叫纸人去买些酒菜来,就在那里吃罢。”
霍砂不表态,等聂小鸾,阿绣,桑重都说好,他才附和大家似的点了点头。
山谷里芳草青青,流水锵然,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一丛一丛,引得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不一时,酒菜买来了,就在溪边安席。
聂小鸾擎杯道:“霍教主,你夺走我的剑的那一招叫什么?”
霍砂道:“叫金蚕吐丝,是我师父独创的绝招。”
聂小鸾道:“还未请教尊师高姓大名?”
霍砂默了默,目光投向远处,道:“他叫梵宗,梵行的梵,宗门的宗。”
“梵宗?”聂小鸾眉头微拢,垂眸想了想,道:“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桑重提醒他道:“堕和罗的国君就叫梵宗。”
第九十四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中)
堕和罗比中土小得多,人也少,但灵气充沛,天材地宝丰富,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不修仙习武,因此强手如林。
当初,阿绣和晚晴为了一味稳定辛长风伤势的药来到堕和罗,看见一户人家园子里的橘子挂满枝头,红艳艳得可爱,便摘了两个解馋,被灌园叟发现,竟与阿绣打了个平手。
脱身后向周围人打听,都不知道这灌园叟姓甚名谁,一个无名之辈便有如此修为,二女方知堕和罗强手如林,名不虚传,再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不敢随便拿了。
堕和罗的国君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放在中土,也是数一数二的。
聂小鸾道:“难怪霍教主年纪轻轻,便有这般造诣,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呐!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仰脖饮尽,放下酒盅,霍砂面色还有些怅惘。
聂小鸾忍不住道:“霍教主,既然尊师做了国君,你为何不留在堕和罗享福呢?”
刺杀前任国君的事,霍砂不想说,正寻思借口搪塞过去,阿绣歪着头笑道:“他的心上人来了中土,他便跟来了。”
这话戳在霍砂死穴上,他脸色都变了,紧张地瞥了眼晚晴,一只油亮亮的烤兔腿挡住她半张脸,她心无旁骛地啃着,没在意阿绣的话。
霍砂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失落,倒像是希望她在意似的。
聂小鸾笑道:“想不到霍教主还是个情痴,那姑娘现在如何?”
霍砂捏着酒盅,没好气道:“嫁了一个风流多情的世家子弟,整日独守空房。”
阿绣噗嗤一声,笑得嘴里的酒喷了晚晴一裙子,晚晴脸色大变,丢下兔腿,站起身掏出帕子弯下腰擦拭,痛心道:“我新做的裙子,你知道这料子多贵么,刚上身就被你糟蹋了,你赔我!”
阿绣毫无歉疚之色,乜了眼霍砂,理直气壮道:“是教主害得奴笑,你找他赔罢!”
“强词夺理的小妖精!”晚晴伸手来拧她的脸,道:“你赔还是不赔?”
“就不赔!”阿绣一头笑,一头往桑重怀里缩,桑重护着她,道:“我赔罢。”
阿绣道:“你不许赔!就让教主赔!”
霍砂摆了摆手,语气无奈道:“好了,好了,算我的。”
晚晴瞪他一眼,道:“你也护着她。”气鼓鼓地坐下,继续啃着兔腿。
霍砂欲言又止,比及席散,日头已经西斜,桑重将醉醺醺的聂小鸾扶上车,转身道:“霍教主,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阿绣心中一紧,急忙背着桑重向霍砂使眼色,提醒他莫说漏了嘴。
霍砂与桑重走开几步,前面是一片直泻而下的瀑布,水声哗哗,飞花碎玉般的水花乱溅,阳光下晶莹多芒。
桑重道:“霍教主,你在堕和罗的事,以铜雀堂的手段不难查到。我担心他们会请堕和罗的人来对付你,你千万留神。”
霍砂一怔,脸色变得凝重,道:“我知道了,桑道长你也要多多小心。”
桑重点了点头,道:“阿绣说辛姑娘给了你们一件法宝,只怕铜雀堂的人见了,更加惦记你们。但他们现在也有了忌惮,不会贸然出击。我已找到凝水蕉,等我和阿绣看过空白页上的内容,再和你们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霍砂说了声好,长挹至地,道:“桑道长,有劳你心力帮衬。”
桑重连忙托住他的手臂,道:“这话便是见外了,阿绣将终身托付于我,了结她的心愿,是我应尽之责。你们就像她的家人一般,自然也是我的家人,我岂能不顾?”
阿绣见他们走回来,打量着桑重的脸色,应该没有露馅。作别登上鹤车,聂小鸾正欹着车壁,阖目并指为剑,来来回回地比划。
仙鹤拉着车腾空而起,聂小鸾睁开眼,扒着车窗探出头道:“霍教主,等我想出金蚕吐丝的破解之法,再约你切磋!”
霍砂站在地上,背着手笑道:“金蚕吐丝没有破解之法,你别钻牛角尖!”
“我不信!”聂小鸾坐回去,复又闭上眼比划起来。
阿绣贴着桑重的耳朵嘀咕道:“又魔怔了一个,月使也曾败在金蚕吐丝下,琢磨了十几年,睡觉都在比划,还不能破解呢。”
桑重笑道:“钟姑娘悟性虽高,心不定,四师兄心无杂念,说不定真能悟出来。”
回到秋水峰,桑重配好了药水,将经书里的三张空白页拆下来,浸在药水里。不多时,白纸上便显出一行行蝇头小楷,清晰韶秀,丝毫不晕。
桑重眸光闪亮,道:“是费兄的笔迹!”
阿绣也有些兴奋,这三张纸上究竟记载了什么天机?他们好奇已久,千辛万苦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怎能不兴奋?
一字字看下去,却不是药方,而是费元龙与他师妹的过往。
费元龙原来是青帝城的人,父母早亡,十三岁拜师,师父仅有一女,小名凝翠,也就是他的师妹。师妹天资聪颖,喜欢研习炼器之术,费元龙和师父都视她若珍宝。
师妹要用千年玄晶炼制法宝,费元龙便和一帮修士打得头破血流,将千年玄晶送到她面前。师妹想看看蜀山的锁妖塔是个什么构造,费元龙便闯入锁妖塔,把每一层的机关摸透了,画在图纸上给她。
过生辰,师妹亲手为他缝制了一套衣衫,他睡觉都舍不得脱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一段锦绣良缘,不料师父身中奇毒,只有城主东方荻有解药。费元龙见到东方荻,求他赐药。东方荻却要凝翠来换,凝翠为了父亲入宫,费元龙伤心欲绝。
没过多久,他按捺不住相思,偷摸入宫探望师妹,却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
天界的玉宸帝君下凡,带走了师妹。
这个秘密也让阿绣和桑重大吃一惊,联想到杜夫人的话,凝翠十有八九就是两百多年前,东方荻派人暗中挑选,送入宫的五名女子之一。
桑重恍然道:“原来那五名女子是送给玉宸帝君的贡品,只有凝翠被玉宸帝君挑中,飞升去了天界,也就是钟妃。东方荻从玉宸帝君那里得到了好处,修为才突飞猛进。”
阿绣道:“可是天神下凡,便很难再回去,玉宸帝君怎么能来去自如?”
两百多年前的费元龙也百思不得其解,更不知玉宸帝君为何要带走师妹,他只能去问东方荻。东方荻非但没有回答,还警告他,此事若是宣扬出去,凝翠便没命了。
揣着这个秘密,费元龙熬了两百多年,去天界见师妹,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今与师妹分离已有两百一十四载,吾终于如愿以偿,魂入天界,又见师妹坐花下读书,绾回心髻,衣鹅黄衣,衣上绣樱花兰雀,容颜未改,然神色萧索。
阿绣看到这里,不禁红了眼圈。她记得钟妃提起费元龙那日,穿的正是绣樱花兰雀的鹅黄衣。纸上的字在泪水中模糊,阿绣掏出绢子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师妹见吾,惊喜非常,问吾如何魂入天界。吾不忍以实情告之,便搪塞过去。吾问她玉宸帝君之事,她默然不语,未几泪水盈腮。
吾痛彻心扉,却无泪可流。师妹强颜欢笑,问吾近况。吾道新研制一丹药,能起死人,肉白骨,名曰翠元丹。
看完,阿绣向身后一倒,委顿在玫瑰椅里,满脸泪水,目光呆滞。
桑重知道她和钟妃情分非常,安慰她道:“费兄研制的翠元丹,若真能治愈辛公子的伤,也是他和钟妃这段缘分的善果,你不必太难过。”
“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一口气涌上来,阿绣攥住桑重的手,红红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身子发抖,状态有些疯癫,道:“娘娘的父亲中毒,解药就在东方荻手中,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他派人下的毒。最后一卷经书就在他手中,他不会让少主醒来的!”
桑重不作声,虽然他也想到了,还是惊叹她的聪慧。
阿绣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雪白的手指紧扣黑漆门框,站了一会儿,又低头走回来,坐在榻上拿起一只茶盅,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桑重用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了把脸,抱住她抖个不停的身子,道:“阿绣,东方荻最可怕的不是他的修为,他的心计,而是他手中的青帝城和铜雀堂。杀他,仅凭你我之力是办不到的,切勿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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