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睨他一眼,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吊诡的笑,道:“我知道。”
桑重抚摸着她的脸,道:“折腾了这么久,你也累了,上床睡会儿罢。”
阿绣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合上眼,身子便往下沉,魂魄向上飘,悠悠荡荡,回到五十年前的`藻殿。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钟妃坐在妆镜前,阿绣立在身后梳着她一头黑缎子似的青丝。
钟妃看着镜子里的她,道:“阿绣,你生辰是哪一日?”
阿绣想一想,道:“不记得了。”
钟妃笑道:“傻丫头,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能忘。那你自己挑个日子罢。”
阿绣转了转眼珠,道:“就四月初八罢,奴被押上诛仙台的日子,若不是娘娘,奴便死啦,娘娘就是奴的再生母亲。”
钟妃咯咯发笑,看她的眼神愈发慈爱,道:“那么下个月便到你的生辰了,我有好东西给你。”
四月初八,两百多岁的阿绣头一回过生辰,头一回收到礼物。那礼物装在锦匣里,拳头大小,紫金辉煌,样子像个香炉。
钟妃道:“这是我炼制的法宝,叫春城飞花,有了它,北斗七星君都不是你的对手。此物极耗灵气,一纪内只能用三次,每次间隔不少于三十日。”
阿绣没想到是这样贵重的礼物,不敢收,推辞道:“奴何德何能,蒙娘娘的厚礼,娘娘还是留给小姐罢。”
钟妃道:“她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比她更需要春城飞花,拿着罢。”
阿绣诚惶诚恐地收下,钟妃带着她去银河泛舟。及至银河,只见爽天如水,繁星灿烂,仙浪淼淼滔滔。
兰舟凌波,搅碎满河光影,轻香暗度,酒入柔肠,钟妃摇着纨扇,目光低迷,道:“阿绣,一个女人在丈夫面前是妻子,在儿女面前是母亲,有些话不能对丈夫说,也不能对儿女说。我只对你说,我走到今日,每一步皆是身不由己,究其原因,是我年轻时力量太弱,如今有了力量,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我把春城飞花给你,是想你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人强迫。”
第九十五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下)
一阵清风吹来,钟妃化作点点星光飞散,阿绣叫了声娘娘,飒然觉来,睁开眼,天已黑了。桑重在榻上打坐,听见她叫,下榻走到床边,想点灯又放弃了。
光明有时会让悲伤的人感到不适。
他揭起帐子,借着星月微光,果然看见一张泪涟涟的脸。少了之前的戾气,她又恢复柔弱无害的模样,比平日更真实,更叫人心生怜惜。
桑重总觉得她平日的柔弱是骗取自己怜爱的手段,即便如此,他还是乐得上当。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应该是玉宸帝君让东方荻帮他挑选合适的女子,他们来往不止一次,东方荻或许知道玉宸帝君已死,再看钟姑娘的样貌,功法路数,不难猜到她的本体就是玉宸帝君和钟妃的女儿。”
阿绣点了点头,神情木木的,道:“我们没想到玉宸帝君与凡间的修士会有往来。”
桑重道:“你们不知道倒也寻常,辛公子也不知道么?”
阿绣一愣,道:“他对他父亲确实比我们了解,但奴从未听他说起过,他不怎么跟奴说话,也许小姐听过些什么。”
桑重道:“天亮后我陪你回掬月教问问。”
他抱着阿绣合衣躺下,阿绣背对着他,一双眼宛如暗夜中的河流,潺无声。
她把玩着他搭在小腹上的手,从小指到食指,一根根掰弄,忽道:“假若奴被人带去天界,你会像费元龙那样不惜性命,只求再见一面么?”
这么做,无疑是不理智的。桑重设身处地地想,自己应该不会,但又不十分肯定,毕竟感情有时会战胜理智。
“我不知道。”
阿绣对这个模棱两可,更偏向于不会的答案不满意,嗔怪道:“你就不能说句假话,哄奴开心么?”
桑重道:“假话只能哄蠢女人,你明知是假话,会开心么?”
阿绣叹了口气,回身捶了他一拳,没有说话。
回到掬月教,天色还早,旭日挂在摘星阁的飞檐上,碧琉璃瓦熠熠生辉。
走进去,辛舞雩还是一身白衣,绾着灵蛇髻,坐在椅上听他们说了经书空白页的内容,神情似悲似叹,道:“原来费元龙是我的师叔,难为他对先母有这番情意。先母的死,东方荻难辞其咎,决不能放过他!”
阿绣道:“小姐,东方荻用经书的消息引诱蓬莱与我们作对,以他的心计和手段,翠元丹的丹方或许就在他手中,他笃定少主好不了,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
辛舞雩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对。倘若阿兄好了,他什么便宜也讨不着,只有攥住翠元丹的丹方,不让阿兄好起来,他才能安心布局。此人阴险狠毒,势力庞大,我们要如何对付他?”
桑重道:“我有个不算坏的主意,不过得先弄清楚一件事。令兄对令尊想必比你们了解,他可曾提过令尊下凡之事?”
辛舞雩低头拨弄着茶碗盖,良久放下茶碗,道:“他不曾提过,但我在他的乾坤袋里发现一张星图,背面画的是阵法,我看着像是打通天界和凡间的阵法。”
桑重心中一惊,天界与凡间向来互不干扰,一旦打通,两边秩序紊乱,天界怎样,他不好说,但凡间必有大难。
辛舞雩看了眼他凝重的脸色,微笑道:“桑道长,我阿兄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原以为他不过是画着玩,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先父打通了一条往返两界的密道,阿兄想封住这条密道。”
桑重垂眸沉吟片刻,道:“辛姑娘,那张星图能否给我看看?”
辛舞雩上楼取来星图,阿绣就桑重手中看着,上面弯弯扭扭的几条线,还有几个点,背面的阵法繁复之极,看得人眼花。
阿绣道:“这星图是否就是密道的位置?”
“应该是。”桑重凝眉瞅了半晌,道:“这图过于简略,我暂时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须回去翻一翻典籍。”
辛舞雩不以为意,道:“阿兄做事向来周全,他既然带着我和阿绣下凡,这条密道一定被他封上了,没有影响的。”
桑重心中好笑,这姑娘未免太天真了,道:“这条密道的存在,东方荻想必也是知道的。我现在担心他对付掬月教,不仅是为了谪仙之力,还有这条密道。近一百年来,共有九位高手渡劫,无一成功。渡劫飞升,似乎越来越难了,东方荻天劫将至,怎能不怕?密道是他的生路,就算被封上了,他也要试一试。”
辛舞雩蹙起眉头,面上浮现厌烦之色,她不怕东方荻,虽然掬月教不是铜雀堂和青帝城的对手,但她有谪仙的高傲。
东方荻的算计在她看来,就像一群打不死的偷油婆,肮脏卑贱,十分烦人。
她咬了下嘴唇,道:“桑道长想看看这条密道?”
桑重道:“了解密道的情况,我们才好与东方荻周旋。”
辛舞雩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我打小就是个路痴,实在不知道这图画的是哪里,只能劳你多费神了。”
阿绣自告奋勇要帮桑重查阅典籍,无奈那些典籍上的字长得都像瞌睡虫,看着看着便活过来,在眼前打架,渐渐沉入黑甜梦乡。
于是过了两日,聂小鸾来到秋水峰,进屋便看见桑重和阿绣坐在两堆书里,一个低头看得认真,一个伏案枕着双臂,睡得正香。
聂小鸾放轻脚步靠近桑重,低声笑道:“师弟,做什么学问呢?”
桑重道:“日前得了一张藏宝图,方位有些模糊,正在确认呢。”
“藏宝图?”聂小鸾两眼放光,向桌上一扫,定在那张星图上,拿起来道:“就是这个?”
桑重嗯了一声,聂小鸾看着图,眉毛拧做一堆,道:“这图寥寥几笔,也忒简陋了,存心不让人找到么!”
桑重道:“画得详细了,谁都看得明白,宝藏焉能留在今日?”
聂小鸾点头道:“说的也是。”眼珠一转看住他,勾肩搭背道:“那你确定方位了么?”
桑重乜他一眼,道:“这张图从四个方向看,是四个不同的地方,象鼻岭,青枫湫,a纵崖,东海。待会儿我和阿绣要去东海看看,师兄你要一道去么?”
聂小鸾道:“你们两口子如胶似漆的,我就不跟着煞风景了,我去象鼻岭看看罢。”
阿绣醒来,见屋里多了一人,迷迷瞪瞪地望了他一会儿,神智才清醒,道:“聂道长,你悟出金蚕吐丝的破解之法了么?”
聂小鸾点头又摇头,阿绣问他什么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吃了杯茶,他便离开了。桑重传信给晚晴和霍砂,让他们去青枫湫和a纵崖看看,自己带着阿绣去了东海。
a纵崖山石皆紫,密树森罗,多是三人合抱的松柏,松树都是五鬣松,结满了大如莲房的松果。崖下是百丈深渊,俯瞰浓烟卷雾,茫茫如海。
霍砂沿着曲折逶迤的山路找寻阵法的痕迹,越走越幽峭,惟闻泉声鸟语,啼猿上下,应答不绝。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凄惨的嚎叫,霍砂疾走几步,见一只通体银白色的猿猴骑着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野猪,拿着块少说有五六十斤重的石头,狠狠地砸野猪的脑袋。
野猪不知怎的,趴在地上起不来,被压垮了似的,头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霍砂心下诧异,猿猴转头看向他,手中沾血的石头一掷,腾身上树,折了一根树枝直刺霍砂面门。它动作极敏捷,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剑风击碎石头,霍砂与猿猴过了几招,竟发现它的招式很熟悉。
树后转出一人,身量瘦长,穿着群青色窄袖长衫,圆脸带着稚气,一双野兽般明亮的眼睛盯着霍砂。
他神色有些兴奋,肩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背后攥成拳。猿猴翻身一跃,丢了树枝,蹦跳着奔至他脚下。
第九十六章 我剑为君破云来
霍砂打量着这个人,想起桑重的叮嘱,道:“你是铜雀堂从堕和罗请来的帮手?”
帮手?梵轸眉头微拧,觉得这个词侮辱了自己,旋即又一笑,显出从容的姿态,道:“我叫梵轸,是堕和罗的大宗师,君上的亲侄儿。”
霍砂哦了一声,语调很平淡道:“他叫你来杀我?”
梵轸抬起下巴,将霍砂想象成一个凡人,一条狗,一只蚂蚁,而不是伯父口中最出色的弟子,目光尽量轻蔑,道:“不错,二十一年前你做下的事,堕和罗的君臣百姓从未忘记。日前铜雀堂的人告诉君上你在这里,君上派我来此清理门户,所以是他们帮我们,并不是我们帮他们。”
刺杀前任国君,霍砂不过是奉命行事,此时也懒得辩解,点点头,照单全收,道:“动手罢。”
梵轸不喜欢他的平静,因为自己很不平静。眼前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打败的对手,他要向伯父证明自己才是最出色的弟子。
首先,他要打破霍砂的平静,他有备而来。
“好歹也是同门,初次见面,我有一份薄礼送给你。”梵轸笑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木匣子,知道霍砂不会接,交给猿猴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打开了盖子。
血腥味涌出来,匣子里是三颗人头,脸朝上,一张黝黑微胖,塌鼻子,小嘴巴,是教霍砂打首饰的许银匠。他手艺精湛,常有贵人请他打首饰。他深以为豪,闲来无事,便嘬两口酒,讲这些贵人的事给霍砂听。
一张干瘦焦黄,两鬓染霜,是教霍砂扎纸鸢的张老汉。他晓得霍砂有心上人,出师时,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与他坐在炕上畅饮,祝他心想事成,早日娶妻生子。
最后一张白白胖胖,左脸有颗痣,头发稀疏,是西湖边上一家酒楼的厨子,霍砂向他学过烤鱼。
他们都只是凡人中的平民,靠着手艺养家糊口,没享过大富大贵,对修仙界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用珠光宝气的首饰,五彩斑斓的纸鸢,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妆点着世界。
霍砂喜欢他们,看着他们生活,便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生机,活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不想他们只因为与自己的一点交集,便惨死在梵轸剑下。
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么悲痛?
霍砂怔怔地看着匣子里的人头,明知梵轸是想激怒自己,还是忍不住怒火。他本以为梵轸和过去的自己一样,都只是梵宗手中的一把刀,刀是没有感情的,刺人而杀之,错不在刀,而在握刀的人。
所以即便梵轸今日杀了自己,霍砂也不会恨他。但他现在明白,梵轸和自己不一样,他是梵宗豢养的毒蛇,本身就会害人。
霍砂不是以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己任的正义之士,这条毒蛇害别人,他不想管,偏偏害了这些曾经对他好,他喜欢的人,他不能不替他们讨回公道。
剑光如虹,势若雷霆,剑风挟着怒气扑面而来,梵轸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兴奋地收缩。
霍砂使的是梵宗教的剑法,每一招梵轸都学过,挥剑格挡,斜刺还击,腾挪躲闪都游刃有余。斗了一百多个回合,他感觉不太对劲,同样的招式,霍砂使出来却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说不出来,但就是这点微妙的不一样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高手之争容不得半点差池,呲的一声,他胸口的衣料被剑气划破,露出金灿灿的护身宝甲。
一名穿着赭色衣裙的女子从岩石后走出来,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肤色黝黑,一头银发编成两根粗辫,垂在腰际,头上裹着一块秋香色的帕子,边缘露出淡淡的银光。
她把玩着辫梢,一双碧眼生得极媚,悠然道:“梵轸,君上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孤落那,你给我闭嘴!”梵轸恼羞成怒,剑法一变,一剑又一剑刺出,狠辣无伦。
霍砂没见过这套剑法,但天底下的剑法,无论多么奇妙,在他看来已是万变不离其宗。见招拆招,应变之快,令梵轸疑心他也学过这套剑法,于是剑走龙蛇,又换了一套。
霍砂架住他的剑,冷笑道:“你以为学的多便能赢我?”说着反剑横削,梵轸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
霍砂挺剑又刺,孤落那扑上来,啪的一声,双掌夹住了他的剑,眼中碧波荡漾,笑吟吟道:“十二,好久不见,你的剑法更加厉害了。”
“师姐的金刚掌力也精进了。”霍砂手腕一振,剑光暴涨,孤落那松开手后退三丈,梵轸的剑又刺来。
孤落那手中多出一把弯刀,与梵轸左右夹击,刀光闪动,剑影飞舞,霍砂以一敌二,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依旧不落下风。
梵轸心中震撼,方才明白伯父对他的赞赏并非过誉,这样的人活着,自己怎么抬得起头?必须杀了他!
孤落那不像梵轸好面子,扬声道:“多陵,还不过来帮忙!”
一名红衣男子走出石壁,他身材魁梧,脸色苍白,红衣如火,一双金瞳注视着霍砂,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宗师。”
青枫湫的枫林翠色深`,石涧四合处是一汪深潭,水流自高处坠落,似杨花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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