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心尧抵达医院时,堂兄已经被派出所扣押。
陶南屿额头肿起一个大包,还有一小处不到一厘米的伤口,渗了点儿血;虽然没有脑震荡,却声称自己右眼看东西模模糊糊有重影。检查做完了,是软组织挫伤,眼睛没有大问题,但还得观察观察。堂兄的老婆和另一个人跟着陶南屿来到医院,跑上跑下,殷勤万分。
“写不了啊。”陶南屿哼哼唧唧,“我眼睛现在一看纸就疼,什么谅解书,真的写不了。”
康心尧毕竟做影视开发,高低也有几分演技,眼睛一竖,眉毛一拧,把那两个人看得战战兢兢。
“能关他多久?”远离那俩人,康心尧悄悄问陶南屿。
“当着警察面打人,估计得两三天。”陶南屿答,“据说我写了谅解书就能立刻释放。我才不写。”
她擦掉唇膏,嘴巴苍白,加上耷拉的眼皮,看起来又疲倦又难受。康心尧一时也不知这是演技还是真的,接过她手里的单子,径直去取药了。
她把陶南屿接回家,嫂子与另一个人也上了出租车紧紧跟在后头,但进不了康心尧住的那个高档小区。康心尧今日难得有一夜空闲,本来要跟林驭约会,但陶南屿的事情比情人重要得多,她毫不犹豫爽约。陶南屿休息一会儿后精神了,开门要走:“我得回去一趟。”
不知为何,她十分担心那些人会粗暴地闯入出租屋,夺走陶良女的骨灰。
康心尧放下女儿:“走。”
她俩驱车从小区侧门离开,到陶南屿住的地方时,看见楼下居然坐着那几个原本留在派出所等候堂兄释放的人。
因入夜了,楼门关闭,他们无法擅自进入单元楼里。
康心尧看得心惊:“妈的,你这些都什么亲戚!”
她让陶南屿在车上呆着,自己拿了个纸箱上去。在这边驻守的几个人认不得她,康心尧很快便带出了陶良女的骨灰。
“你不能再住这儿……你干嘛去?”康心尧回到车上,一句话还没说完,陶南屿居然开副驾驶座的门下了车。
下车之前,她用康心尧放在车上的口红,在掩盖小伤口的创可贴边缘小心地描了几下。
那几个人看见走来的陶南屿,纷纷起身。
陶南屿站在灯光的暗处,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她额头伤口在昏暗灯光里十分可怕:半个鸡蛋大小的肿包,渗血的创可贴,脸庞和嘴唇都苍白。
“你们不走,我还会报警的。”陶南屿扬声说,“再骚扰我,我绝对不写谅解书。”
当中较为年长那个想走近,被陶南屿喝止后停步:“你肯写?”
“我这个是轻微伤。”陶南屿指着额头上的肿包,“轻微伤你们知道要扣留多久吗?15天。”
“你放屁!”另个人大声反驳,“我们问过,也就两天。”
“那你们就等吧。”陶南屿又指自己的右眼,“我的右眼看东西已经很模糊了,我现在连你们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你们不信就去问陶英杰,看他怎么说,看他找的律师怎么说!”
她铿锵有力,对面登时静了。陶南屿观察他们反应,心立即沉了下去:果然是陶英杰透露了自己的住处。
她来不及思索陶英杰为什么这样做,让语气变得柔和一些:“但他始终是我哥哥,我也不愿意看他在里面关这么久。”
陶南屿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他们离开,她就可以写谅解书。
“各退一步,你们不要再找我。”她说,“只要你们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写谅解书。”
她说着忽然哭出声:“我有家都回不去,你们还想怎么样!”
陶南屿先给康心尧发了个信息,然后上楼。那几个人就在楼下等着,陶南屿很快写好谅解书下楼。
她眼圈鼻子都是红的,又因为瘦,干巴巴孤零零一个影子在楼洞里打晃。那几个人想拿谅解书,陶南屿不放,直到跟着他们走到小区门口,又问一次:“拿了这个,你们就回家,好吗?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几个人拿了谅解书,打了个车前往派出所。陶南屿抹干净眼泪,走到物业保安亭说了几句话。
回到楼下,康心尧的车子边上停了辆面包车,是她熟悉的搬运道具的公司。
“我交待保安今晚别让那些人进来。”陶南屿说,“管理太松了,明天他换班之后不保证能拦住那些人。”
康心尧:“一晚上够了。”她对面包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说,“走吧,二楼。”
她的雷厉风行总让陶南屿感到安心。她发给康心尧的信息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今晚搬家。
族人拿到傻乎乎的陶南屿写出的谅解书,堂兄第二天一早就被释放了。
他们依旧到这小区楼下蹲守,有时候还会窜上203门口等候。
但再也没等到陶南屿。
陶南屿用一夜时间火速收拾行李,彻底搬离。
杨诺给了她两天的假,陶南屿一面忙着处理工作,一面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并不打算在康心尧家里长住。家中有西西这个小孩儿,她担心堂兄那些人若是发现自己新住址,依旧会想方设法进来,说不定会让西西受惊吓。
跟乔慎聊这件事的时候,乔慎毫不犹豫:“来我这儿住。”
陶南屿:“……”
乔慎说完察觉这句话有歧义,连忙解释:“我去林驭家住,你就住我的新家。”
“不必,我自己找住处。”陶南屿拒绝了。
“又不是长住。”乔慎劝她,“你现在最迫切的事情,就是把你妈妈骨灰带回家乡,越快越好,对吗?那你必然不会在我这里住很久。我这边安保非常好,而且林驭特别闲,他可以接送你上下班,当然主要还是我来做这件事。你就当我这儿是暂时的过渡,家里什么都有,你直接拎包入住……”
他积极得语速都变快了。陶南屿趴在床上听,心里却想,乔慎真奇怪,自己没说出口的想法,他居然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读者的祝福,也祝大家快乐平安~
第29章 乔慎:那你现在答应
◎陶南屿:“我还没答应暂住。”◎
按陶南屿原本的打算, 夺回陶良女骨灰,接下来必然是寻找陶良女的家乡并带骨灰回去。
她确实也在这样做,但心里有一处地方犹犹豫豫:能够跟母亲共处的日子太少了, 她留恋现在。每天回到静寂的出租房, 想到有人“等”她,走夜路的脚步都变得轻快。她越说越多,越说越杂, 恨不能把分开这么些年的所有事情,巨细无遗,全都告诉陶良女。
岛上只有一座小学,她上初中后离岛, 那时候陶良女也在陆上治病,她每周都会乘公车去看母亲。
有时候陶良女状态不好, 她们就无法见面;有时候药物控制了陶良女的病情,母女俩便有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说些话。
多是陶南屿说, 陶良女听。陶南屿渐渐琢磨出跟陶良女相处的办法:不要聊家里的人和事, 不要说岛上发生了什么,最好也不要聊自己,这些话题里都隐藏炸弹, 随时可能令陶良女失去理智。陶良女会盯着陶南屿那双和父亲相似的眼睛, 那目光让陶南屿非常不舒服。
她们常常聊乔慎。
精神病院里也能看电视剧和杂志,那时候乔慎也是十几岁年纪,拍的戏少了,在屏幕上出现的机会不多。陶南屿四处搜集乔慎的资料, 他参加了什么庆典, 什么电影节, 他接受什么采访, 他去哪儿玩,琐碎到连他进入变声期都能拿来跟陶良女聊一会儿。
陶良女常常恍惚,有时候认不出女儿,但总记得乔慎。病院里的病友有时候跟她开玩笑:这是你儿子啊?
她亮着眼睛:是就好咯。
陶南屿渐渐听得麻木。有时候她冒着大雨抵达病院,头发和校服湿得黏在身上时,陶良女也会紧张问她会不会着凉。她清醒时能做个合格的母亲,奈何清醒的时间太少。
陶南屿看过母亲病历,也问过医生。陶良女的智力原本有些不足,脑CT拍完,医生叹气:“这病老早就有了。”
医生再问细节,陶南屿什么都说不上来。她根本不了解母亲。她生活在什么样的故乡,有什么兄弟姐妹,读过多少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一切对陶南屿而言,都是吓人的空白。
也许那一刻起,陶南屿心中已经埋下带母亲归乡的种子。
她迟疑又辗转。绝不能再让族人抢回母亲的骨灰罐,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立刻去找舒宁,立刻送母亲回家。但这也意味着分离提前来到。
事先联系过,陶南屿来到陶英杰公司时,他已经在路口等候。
正是晚餐时间,科技园区一片繁忙,穿梭的外卖骑手穿着黄色和蓝色制服,鱼贯而出的格子衫程序员长相大差不差。陶英杰衣着休闲,远远地就冲陶南屿招手。
俩人在附近找了个可以谈话的地方,陶南屿开门见山:“为什么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
陶英杰也不掩饰:“你认为你做的事情是对的?”
“没必要论我的对错。我只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你带走你妈的骨灰,没有任何意义。”陶英杰说,“她永远都是陶家的人。”
陶南屿看着他,心头掠过一种惊奇的预感。
“陈傲文和舒宁陪我妈回家时发生的事情,你是不是听老师提过?”
陶英杰很深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陶英杰那时候已经在岛上小学读书,是小学校里从没见过的优秀学生。他有穿梭在老师办公室和宿舍的权力,只要他有学业上的问题,随时随地都可找到为他解答的老师。校长更是把他看作自己事业中最重要的荣誉,在陶英杰小学还未毕业的时候,已经为他争取了在市里最好初中插班的机会。
他常往学校里跑,会听到老师们说的悄悄话,再正常不过。
陶南屿在清明前夕盗走母亲骨灰罐的事情,次日就传遍整座小岛。这是匪夷所思,也算大逆不道。岛上人议论纷纷,连学校里都有风言风语。
远在国土另一端的陶英杰与恩师们一直保持联系,年迈的校长主动给他打来电话,问他知不知道陶南屿下落。陶英杰很快从这通电话里了解事态发展。
之后不久,阿歪上门想借走小学合影,陶英杰十分惊奇:阿歪读书时常常逃课,对老师、学校是完全没有半点留恋的。他想起陶南屿的事情,顺口问阿歪是否知道。阿歪点头说听人讲过。
陶英杰从这句话里察觉不对:阿歪当初离开小岛时异常坚决,她只跟自己有联系,连家中亲人都断绝了关系。她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陶英杰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又致电回家细问陶南屿盗骨灰罐的事情,串联起来,便想起了合影中的陈傲文与舒宁。
陶英杰说出了一个沿海省份名称。
“但我不知道具体城市。”他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离现在已经太远太久。我能告诉你的是,出了很大的意外,不仅他们俩没有回来,带队的老师也离岛一段时间去处理这个事。”
见陶南屿焦灼,陶英杰补充道:“有人失踪了。”
是陈傲文。陶南屿对此心中有数。
“你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把老校长的电话给你。有我从中牵线,也许他愿意告诉你当年的真相。”陶英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镇定自若,仿佛一切均在掌握之中。陶南屿实在不解。
“表哥,我带走我妈的骨灰,跟你有什么关系?”陶南屿问,“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计划?阿歪告诉过你我想做什么,我现在也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就是我的目标。是我老早就想做的事情!”
她越说越激动。
“其实你知道,族里的人也全都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到岛上,又是怎么嫁给陶圭生下我的。她吃了太多苦,我带她回家乡,是想让她从此安心,从此不必再颠沛流离。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海,她恨死那片海了,是海困了她一生。表哥,就像你妈妈宁可离婚也要逃走一样,那地方不适合女人生存的。”
陶英杰竟然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说,“但是你妈妈嫁给陶家人,那她死了也是陶家鬼。你这样把她带走,她在下面绝对不会原谅你。你强行带她走,你让她成了孤魂野鬼。”
陶南屿:“……你在说什么?”
陶英杰:“有些事情是不能被破坏的,比如传统和规矩。你爸妈死后必须葬一起,如果你带走了……”
陶南屿听得一愣一愣。
没必要再聊下去了。他们之间隔着海沟,根本无法相互理解和沟通。陶南屿一度以为过去疼惜自己的表哥仍旧存在,但陶英杰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在她的心里刻下伤痕:去渴求理解,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他和她不同。他能拥有的、得到的,从一开始就和她们完全不同。
过去的疼惜是真的。如今的隔膜也是真的。
她放弃了,起身道别:“你说错了,我妈妈有家。她出生的地方就是家乡。”
陶英杰:“她嫁到了陶家……”
“她嫁到火星上,她也还有自己的家乡!”陶南屿吼道,“她有家!”
陶英杰不知自己哪句话激怒了陶南屿,被她的愤怒吓得直接呆住。
乔慎发来信息问她在哪儿,陶南屿想起他的邀约:“你家在哪儿?”
乔慎立刻拨来电话:“发个定位,我来接你。”
来接陶南屿的车里有个司机,陶南屿探头一看,竟然是林驭。“我一会儿再送你回家。”林驭笑眯眯的。
他至今都不知道康心尧住哪儿,也不好一直打探。康心尧最近非常忙碌,和他联系骤然变少,他转而跟陶南屿套近乎。
乔慎给陶南屿带了点儿吃的,郑重表示:“池幸带来,专门给你的。”
陶南屿眼睛发亮,小口小口地吃那块蛋糕,脸上挂着令乔慎不悦的幸福笑容。
显然和自己相比,“来自池幸的蛋糕”更能让陶南屿高兴。
乔慎一路上说个不停,林驭总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说话间江以冬给陶南屿打来电话,江以冬听见林驭的大嗓门,笑问:“你跟乔慎在一块儿?”
在看到通话屏幕的时候,乔慎就已经乖乖闭嘴了。
陶南屿总觉得乔慎对江以冬的畏惧里还藏着别的事情。
乔慎的房子在林驭斜对面楼栋,刷卡上梯。房子里没什么人气,乔慎的东西虽然都搬来了,但忙于拍摄,很少回来。
还在参观,乔慎已经拎起行李箱:“我现在就收拾行李。”
陶南屿:“你要出去拍?”
乔慎:“我去林驭家住。”
陶南屿:“我还没答应暂住。”
乔慎:“那你现在答应。”
陶南屿:“……”
乔慎殷勤地接待陶南屿,给陶南屿介绍阳台眺望出去的风景。初夏的夜晚非常凉快,天空晴朗,能看到清晰的星星。楼下有连缀的池塘,塘边栽种蔷薇,开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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