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不该多言不该掺和进凡尘的更迭,可即便是察觉到了林休目光中的坚定,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林休,你才二十三岁,你只是一个……”一个普通人。
没有必要将所有的家国重担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你还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活,哪怕最后真的成了个瘫倒在床的病秧子,修真界、酆城,那么多仙丹妙药总会让他好个七七八八的。
灵泽的眼神中闪动着克制。
事实上她已经过界了,这是身为陈国将军林休自己的选择,她因为本体碎片不得不与林休接触,可她不能妄图改变林休的一切决定,不仅仅是出于无权过问他人命运,更是因为眼下林休的决定很有可能会改变陈国的气运。
灵泽抿紧了唇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的意思相信林休能够明白。
他没有想到,当初在皇城被他认作恶鬼的灵泽,在今后还会跟他有这么一场因果际会,一夜畅谈、几坛酒,他已视灵泽为友,只可惜他终究只是一个靠着长枪的力量才能行走的孱弱凡人,方才灵泽出言相劝之情他领了,还好灵泽与他不同,身为鬼王定然会活得比他想象得还要长久,但愿天道轮回之后,他还有机会跟友人坐在一起饮酒畅谈。
说起来,长明仙长到底还是没能喝上他请的酒。
他将臂间的银盔带到头上,寒铁挡去了他面上的一切表情。
他右手握紧了长枪,抬起左手在灵泽肩头拍了一下,逆着初升的日光头也不回地朝着正在等候他的将士们走去。
再会。
这两字他没有说出口。
灵泽目光恢复平静,看着林休逐渐走远的背影,掌心越捏越紧,直到林休走出军营站到阵前后才收回目光,转而仰头直视那令她浑身如同虫蚁爬过般难受的日光。
她心想,还好她活的时间足够长,等到下次再见一定要让林休尝尝酆城的酒。
一抹红色突然笼罩在她头顶上方,寒止不知何时出现在灵泽身后,手中握着一把红色的纸伞,为她遮挡着头顶直射下来的日光。
灵泽保持着仰望的姿势,看着头顶这把红纸伞哑然笑道:“你是做了多少把这样的伞?”
本是调侃寒止堂堂一宗之主,居然当起了手艺人天天做纸伞,可没想到寒止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他究竟做过多少把伞。
“四十七把。”
灵泽表情微怔。
四十七……
她与寒止四十五年未见,在去年年关将近的时节寒止于皇城细雪中送了她一把红纸伞,再算上现在他手里的这把……
寒止见她望着伞面发愣迟迟不说话,还以为她依旧在为林休伤神,便抿了抿唇角垂眸说道:“世人各有命数……”
似雪寒霜的寒止道尊用起剑来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无人能及,可让他像长青一般能言善道,就真真是有些难为他了。
在他认知中,以灵泽的脾性一旦认定了林休这个朋友,可又改变不了林休既定的命运,怕是会自己责难自己。
灵泽微微回过神来,她方才发愣是因为寒止四十五年间做的那四十七把伞,可当她偏过头去看到寒止微蹙着眉头仿佛在苦恼该如何开导自己时,心底刚泛起的那股酸涩忽然之间便散开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夺过寒止握着的这把纸伞,无奈地看向他说道:“真当我这四十五年是白过的不成?纵观鬼蜮,凄苦魂灵与惨死怨鬼无数,我若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开,这么多年的鬼王不是白当了。”
本是令寒止宽心的话,出口后却让寒止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就连一向恍若呈着一湾冷泉的眼睛都变得晦暗了几分。
寒止细密的睫羽微颤,垂眸间下颌也低垂了下来,他艰难地开口道:“苦吗……”
灵泽神情一紧,明明刚开始是寒止在安慰她,怎么反到头来变成了她宽慰寒止?
她也没想到仅仅是她随口的一句话,寒止便自责难受成这样。
苦吗?怎么能不苦。
几十年间,她从一个满怀怨念的魂灵,成了如今对一切都淡然视之的鬼王,经历的苦又何止是生死拼杀这么简单。
可如今她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又得知那几近成为她魔障的杀身之仇,只是寒止为在天道下保住她所行的无奈之举,纵使隐痛难平,她又怎么能够再将怨恨加诸在寒止身上。
连她自己都已释然,不再深究那一剑,又何必再让寒止深陷往事的痛苦当中。
灵泽轻轻叹了一口气,主动伸手抓住了寒止如修竹一般的手腕,轻快地说道:“别想了,反正我现在不还好好地站在这。”
寒止双眼豁然一抬,目光直撞进灵泽墨黑的眼瞳中。
抓着他手腕的指节冷极了,不带一丝温度,更衬得他被握着的那一圈像烧起来了般滚烫炽热。
这是二人重逢后灵泽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明明在那相伴的十六年中,这等举动再寻常不过,可放在当下却是令他整个人都恍若置身梦幻。
寒止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指尖,沉默数息后,总是覆盖着霜雪般冷色的脸上缓缓泛出一抹笑容,如初春融雪,让人见之便感受到暖意。
他照着二人旧时的习惯,手掌一番轻轻反握住腕间冰冷的手,即便是知道不可能捂得暖,却还是又紧了几分。
银色的流苏随着寒止低头的动作自肩头滑落到额骨侧边,微微摆动间闪烁的粼光衬得眼底的柔色更加温润。
寒止轻声道:“走吧,去见证他的选择。”
灵泽掌心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挣开寒止的手,任由他握着带她踏上了无瑕剑。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再被寒止带着御剑了,记忆恐怕要一直追溯到她刚刚化形,还不能熟练运用灵力的时候。
寒止曾带着她从青云观到长白山巅,一路上也曾细心为她讲解这世间她只在观中听过却又从未见过的一切。
后来她初学御剑,明明她天赋卓绝什么术法剑法都一点即通,可偏偏不管怎么努力,尝试了多少方法都无法让剑动起来。
无奈之下寒止只好带着她御剑不下百次,这才终于学会了御剑之术,只是即便是会了,她用起来也总是觉得别扭,干脆就直接尽量避免出远门,正好做了授业道君之后出门的机会也不多,少有的几次外出也都是跟着寒止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被他御剑带在身后。
银白的剑身承载着二人凌空而起,一眨眼便来到了战场边的一处山颠。
山巅之上视野开阔,战场上的一切景象都被尽收眼底。
这是抵挡了外族三个月猛攻的陈国军第一次主动发起进攻,前几日刚刚大败的外族蛮兵此时尚未恢复元气,这将是陈国将士彻底驱逐敌人最好的、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白日作战不似夜晚偷袭那般诡谲阴险,所有的厮杀与阵列都清晰可见。
鲜血是夺目的红,在烈日映照下像火一般灼热。
无数兵械在战场上碰撞,每当摩擦的争鸣响起便有一名或者数名士兵倒下。
林休手握长枪一马当先冲在前方,长枪挥舞带起一阵破空声,他身前的外族蛮兵成片地倒下,敌军的鲜血顺着枪锋滴落在地上,身上的银甲都被鲜血染红,一时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军的血。
无数英魂的影子在他身后闪现,可又没有一个参与到这场最终的决战当中,仿佛已经将所有的希望与力量全部寄托在林休一人身上。
到处都是血与杀戮,战场的残忍让人命变得像草芥一般。
外族敌兵面对这仿佛不要命一般的打法逐渐开始败退!可无论他们后撤多远,林休都像铁了心要灭了他们一般不停追击。
这宛如修罗杀神般的模样骇得一些外族蛮兵开始弃械投降,可正当他们以为认输便可保住性命时,闪着寒光的枪尖便在瞬间捅穿了他们的喉咙。
林休率领的殇城驻军一往无前直插敌军老巢,无论投降与否他都不会再让这群曾经屠杀无数百姓的贼人再有任何翻盘重来的机会。
他从一开始打算的就不是如何守住殇城守住边境,而是趁着外族蛮兵此次倾巢出动,将他们彻底绝杀在边境。
哪怕此举会激起残余敌军的猛烈反击,哪怕需要他豁上性命都在所不惜!
这便是他林休以及所有殇城将士做出的选择!
第45章 壮烈
眼见逃生无望,敌军首领率领残余士兵开始了殊死反抗。
林休这方亦是损失惨重,可双方都像是杀红了眼,一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杀绝敌方,一方则是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们同归于尽。
银甲上破开一道道裂痕,一条条血口深可见骨。
无数英魂的力量顺着长枪不断涌进林休的身体,飞快地修复着重伤的身躯,往往还未将伤口彻底复原便又叠加上新伤。
林休率领士兵破开层层守卫攻至敌军首领的面前,双方领头人顿时便战做一团。
长枪破开敌军首领盔甲的同时,敌首的长刀也插进了林休的身体,从胸口到背后捅了个洞穿。
事先得到消息的诸多长白弟子早已遍布在战场周围,都将这惨烈的一幕收入眼底。
不少年轻弟子都转开了视线,或垂首合上了双眼。
天道平衡,人各有命,修真界修士不可参与或改变凡人命途,否则只会给凡人带来更大的苦难。
任凭战况多么惨烈林休即将身死灵泽始终都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握得死紧。
长明不知何时也落到了这处山巅,灵泽格外挺直的背影被他在身后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着一张脸在心里冷笑,切,硬装什么,熟悉她灵泽的人哪个不知道,灵泽道君就算再怎么声色凛然,心肠也软得一塌糊涂,刀子嘴豆腐心,最是见不得别人吃苦受难,连犯了错的弟子都不忍心重罚,更别说林休已经被她认作朋友。
腹诽完灵泽长明又把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师尊。
这两天两个人相处得不是很好吗?又是形影不离又是交换印信,几乎都让他以为两个人终于把话说开了,可以通知长青准备结契大典了。
现在正是身边人伤心难过的时候,你倒是上去安慰两下啊!再不济也说句话啊!光干站着怎么增进感情?
这两个人真是操碎了长明老妈子的心。
要是让别人知道严厉冷漠,总是板着一张脸的长明长老此时心里在想什么,怕是会让一群人惊掉下巴,要是再让寒止知道了,等待他的第一句话,恐怕就是“逐出山门”。
随着双方首领的倒下,这场惊彻天地,事关陈国未来生死存亡的战局终于拉下了帷幕。
长刀穿体而过,林休生机已绝。
可无数的英魂们仍旧锲而不舍地将力量涌向他的身体,强行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只是无论再灌多少力量进去,这幅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已经支撑不住了。
林休突然一个踉跄,靠着长枪勉励支撑的身体终于挨不住了,身影缓缓向地面倒下。
战场猛地刮起一阵强风,卷起漫天的硝烟。
风声瞬息而过,原本立于山巅的灵泽眨眼已出现在战场中央。
在林休即将倒地的瞬间,灵泽再也无法强装冷静,自山巅传送到林休身前,及时接住了林休垂死的身躯。
黑烟与未燃尽的战火弥漫着整座战场,此时还能够保持站立的人寥寥无几,他们眼看着将军倒下,又看到那名神秘的仙人出现在眼前,单膝点地让将军靠在她的肩膀上。
灵泽双手握着林休的肩膀,让他不至于就此倒下。
冰冷的银甲上沾满了鲜血,顺着灵泽的手掌滴落到地面。
“赢了吗……”林休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到,仅打开一条缝隙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灵泽感受着林休体内渐失的生机,轻声说道:“打赢了,胜利了。”
林休一直含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身体彻底失去了力气,仅凭灵泽的手抓着他才没有滑倒在地。
头上的银盔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他将下巴磕在灵泽的肩头,长发顺着脸颊一侧滑落下来,像是了却了所有的心愿般彻底放松下来。
灵泽视线向下刚好看到林休那一抹轻松的笑,双唇抿了抿,声音带着强忍的颤抖:“你又何必,一定要拼上自己的性命。”
林休的双眼只留了一条缝隙还未阖上,嘴角跟眼尾都弯起一个弧度,“我怎么能够忍受……再次成为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的废物。”
外族蛮兵撤走,确实可保边境十年太平。
可是十年之后呢,他缠绵病榻,苟延残喘,难道让他再一次亲眼看着百姓凄苦,做一个亲友亡故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残废吗。
倒不如拼上这条命,给所有人搏一个太平山河。
既保了那些支撑自己的英魂们一个安心轮回,也成全了自己。
他赢了,他没有搏输。
似乎是觉得今日的阳光实在太过刺眼,他眯了一下眼睛,沉重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终于彻底阖上。
“战死沙场……便是我此生……最好的结局……”
勾在掌心的长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肩头靠着的人渐渐没了气息,边境黄沙依旧,城池山河依旧。
年仅二十三岁的林府少将军,长眠于此。
***
朦胧成一片白雾的轮回路在战场边缘打开,在这片沙场徘徊了数年的英魂,随着林休的逝去,长枪的落地,终于踏上了他们原本的归途。
同为战场孤魂的棍子在烈日下长跪不起,宽大的帽兜被他自己扯下,帽兜之下是一张缺损了半边的脸,另一边脸也伤痕遍布,被烈日照得滋滋冒着鬼气。
“走吧,快走吧!”唯一残存的一只眼睛睁得很大,好似正有热泪滚滚而下。
他是一只从战场上迷失的孤魂,他曾在殇城游荡了不知多少时日,最后才被前任鬼王的手下捉去,当了一只供鬼王“享乐”,为鬼王提供惨叫声的死囚。
他不顾对他有大恩的灵泽的命令也想跟来此地,是因为这里当初不仅只有他一个孤魂,那都是他往日生死与共的战友跟兄弟!
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来看看,他曾经战死的地方,他以前的那些兄弟,还有这些同样身为陈国将士的士兵们,他想要他们都好好去轮回,去拥有一个新的人生。
他看着那位名叫林休的将军倒下,曾几何时率领他守卫这座边境的将军也是就这样为了家国丢掉了性命。
烈日照得他残缺的魂体阵阵刺痛,棍子怔怔地看着往生的魂灵洪流迈进忘川路,没注意灵泽什么时候已来到了他身后。
宽大的斗篷重新罩上他的头顶,灵泽拍了拍棍子的肩膀:“发什么愣呢,还不跟上去。”
棍子一时没明白灵泽的意思,迟钝地回过头来,一脸迷茫。
这个二愣子……
灵泽:“你还真打算就这么跟我一辈子不成?”
棍子终于明白过来灵泽的意思,他看了看那条挤满了战场孤魂的忘川路,又看了看目光柔和的灵泽,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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