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燕北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许清慕看到纪燕北走向学校对面,去了对面的润发超市。
踏雪而行,背影如风,身影若仙。
片刻后,纪燕北从超市走出来,一双粉色的毛茸茸手套递给她。
手背有蝴蝶结,手心还有棕色的小熊爪的图案。
许清慕道了声谢,接过来看,里面是加绒的,戴着应该很暖和。
收口是紧口毛线织的,刚好盖住她手腕,不会冻手腕。
有点不想自己戴。
她正这么娇气地想着,纪燕北把她手腕拽了过去。
明明戴手套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他却像在照顾小朋友一样,慢条斯理地像给小朋友戴手套一样,特别特别地慢。
拨开她羽绒服袖口,纪燕北在看到她手上戴的表时,他翘着眼尾笑了一下:“表还准吗?”
许清慕点头:“准的。”
表不仅准的,她那天回家后还发现,表背面有刻字,刻了一个“慕”字。
有刻字,就说明他用了心。
对待用心的礼物,许清慕也格外用心,她洗脸洗手的时候都会解开放在兜里,怕弄进水,还怕忘怕丢。
纪燕北帮她戴好了手套,而后帮她整理好她的羽绒服袖子,很是细心。
许清慕心想纪燕北细心得好像很适合当幼儿园老师,边抬头说:“谢谢学长,回头我让我爸好好谢……”
正对上纪燕北垂睫看她的眼。
她刚才看他眼睛是深棕色的,现在他垂眼看她,有雪映着,他眼睛好像变成了茶色,沁着香。
原来他眼睛不是黑色的,是茶棕色。
思路被打了劫,许清慕忽然忘了本来要说什么,转而冒出的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呀,你得帮我跳回去。”
纪燕北:“?”
**
许清慕和纪燕北返回到了许清慕跳墙的墙根底下。
因为她实话实说她是跳出来的,不能再从大门进去,不然门口大爷会进行一套繁琐的认证手续,有点麻烦,选择跳回去利索省事。
许清慕和拎着东西的纪燕北并排站到墙根下,同时看向面前的墙。
这墙不矮也不高,也就一米八、九左右。
许清慕想,翻墙不难,但若让她拎着袋子翻过去,就有点难了。
可以她翻过去后,再让纪燕北帮忙递袋子,她举高手就能接住了。
许清慕这样想着,听见纪燕北问她:“你刚才,是被人拽出来的?”
许清慕:“……?”
他在怀疑她实力。
许清慕不服她爸开口闭口纪燕北优秀全能的劲儿上来了,决定给纪燕北做现场演示她是怎么翻墙的。
大步迈步向前,走到墙根底下,双手举高,向墙顶用力一跃。
没蹦过去。
她手都没攀到墙沿,顺着墙退了下来。
得亏这墙已经被磨滑和都是雪,不然她羽绒服都要被蹭脏。
身后响起纪燕北的悠悠鼓掌声。
许清慕:“……”
许清慕没回头,举高双手,继续再跃。
这次攀到了墙沿。
许清慕用防滑雪地靴的靴头,使劲儿踩住墙棱,腰腹用力,上单杠一样使劲儿往上起。
腰上来了,右脚再使劲儿往右边一甩一跨,挥掉了一片雪。
左脚再跟过去,噗通一声,顺利翻过去。
许清慕在心里给自己赞了声“厉害”,还好没掉链子丢脸。
拍拍手套上的雪,得意地仰头看墙。
她正要对墙外面的人喊一声麻烦把袋子举高递给她,却忽见一个身影一闪,她都没看明白他是怎么翻过来的,纪燕北就已经拎着袋子站在她面前。
许清慕心跳再次失速了。
纪燕北的风衣上沾了点雪,他随意拍了拍衣摆,将袋子递给她:“怪行的,看来平时没少跳。”
“行了,回去上课吧。”
许清慕双手抱着袋子,呆愣愣地看着他。
纪燕北抬下颌,示意她,走啊。
许清慕转身走,心想跳墙这事对纪燕北来说,好像确实没有多难。
毕竟这墙只比纪燕北高一点点而已,他伸个手就碰上了。
她这么想着,一个大转身回头叫住他:“学长。”
纪燕北没走,一直在看着她:“嗯?”
许清慕抬手,指着身后的北面,大摇大摆地说:“那边有个三四米高的墙,学长您挑战一下呗?”
纪燕北:“……”
纪燕北忍俊不禁,但倒也没驳了她这莫名其妙闲得慌的要求。
他微抬下巴说:“你领路,不然被你们学校老师抓到,我倒没什么,你可能要受教育。”
许清慕心想反正不是她跳墙,若是真被抓到,她也只是路过看热闹的,撇清关系的理由这么轻松,她就兴奋了许多,转身带路。
许清慕小时候就爱翻墙,也爱看别人跳墙。
她妈妈带她翻过姥爷家的墙,因为妈妈忘记带钥匙回去,进不去姥爷家的大门。
纪燕北也带她翻过任星远爷爷家的墙,是为了帮她向任星远报小仇,去任爷爷家偷枣吃嫁祸给任星远。
北面的墙确实高一些,许清慕期待地站在墙根前面瞅着墙,回头冲纪燕北挥手。
纪燕北看许清慕冲他挥手的样子兴奋得好像很想看到他摔倒一样,忍不住笑了一声,暗自活动了一下受过伤不能再打篮球和用力弹跳的右腿,走过去冲她抬手。
许清慕下意识跟着抬手。
纪燕北对她拍出一个击掌,转身上墙。
接着许清慕恍惚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看到纪燕北两脚轻飘飘两碰墙沿蹬上去,身体给了个力量,手碰墙棱,她只眨眼间,他就身手敏捷地飞了出去。
许清慕目光呆滞,呼吸凝住了好几秒。
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似的,有点急,有点响。
她小时候从没想过。
她有一天会被,会飞檐走壁的人,给弄得如此小鹿乱撞。
学校广播喇叭响起了上课铃声。
她刚刚和纪燕北见的这一面,在校门外耽搁的时间有六七分钟吗?时间过得好快。
水果好沉,许清慕抱得肩膀发酸,慢吞吞地转身往前走。
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踩雪落地声。
许清慕站着没敢回头。
身后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接近她。
一个长臂伸过来,拎走了她抱着的袋子。
许清慕抬头看到纪燕北去而复返站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心思急切跳动,明明也就一分钟而已,就好似看到分别多年的纪燕北归来。
许清慕问:“你怎么回来了?”
纪燕北说:“路滑,想到你以前总摔倒,怕你摔着,我送你到教学楼门口吧。”
许清慕看着去而复返的纪燕北,莫名眼睛有点热。
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想到她以前总在雪上摔倒。
许清慕多年来积累的情绪,忽然间就装满了。
原来有的时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简单的话,或是几个字,就能让人不冷静,让人失控。
新的一点一滴的情绪装进来,装得太满。
一些旧的情绪,就从心底最深处的开始向外慢慢溢了出来。
从委屈开始,连着装了太久粘连住的血肉,一起溢出来。
她从去年重新见到他开始,一直在努力用力当作从来不认识他,在努力用力重新认识他的。
可是他现在提到了以前。
他怎么敢提以前。
他为什么要提以前。
他还说怕她摔着。
许清慕红了眼眶,垂下眼,许久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她,显了山,露了水。
她赌气一样轻声说:“已经摔习惯了,摔倒了,爬起来就行了。”
纪燕北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又不是没摔过,又不是没哭过,又不是没疼过,又不是没一个人过。
他现在想到她以前总摔倒有什么用,现在才怕她摔着有什么用。
他早干什么去了?
这一整年来,许清慕一层又一层的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心,在他说“十七岁生日快乐”时没有被击溃,在他说“燕子的燕,北方的北”时没有被击溃,在他赴约与兑现诺言时没有被击溃。
偏偏他一句“以前”和又一句“怕你摔着”,她忽然间就不可遏抑地崩溃了,落了个顷刻倒塌,一败涂地。
许清慕缓缓蹲到了地上,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咬着唇不想哭,竭力忍着的委屈的眼泪还是涌了出来,哭声呜咽。
纪燕北慌了神,冬天里的眼泪最冰人,冬天里户外的眼泪最刺骨,她脸上的眼泪都冰到了他脸上。
他急急向她走过去,蹲到地上要抬手擦她脸上的泪:“慕慕。”
许清慕不让他碰,甩开他的手。
纪燕北的手落了空,心口像被炮弹打穿了洞。
许清慕红着眼睛流着怨愤的眼泪抬头,委屈地看着他。
他居然还叫她慕慕,他怎么敢叫她慕慕?
忽然,许清慕抓团起雪球往他身上砸。
戴着手套的团的雪球不够实,落在他肩上,轻飘飘地就散开了。
许清慕不解恨,脱了手套扔地上,徒手攥雪球,再往他身上砸。
她边砸,无法抑制的眼泪边往雪上落,成了透亮的冰晶,清晰得如红墨滴在水中。
许清慕攥了一个又一个冰得她手指尖都在发麻的雪团,砸了一个又一个用尽力气甩得她手臂发痛的雪团,纪燕北就如同那人型靶子一样心甘情愿凝然不动地任由她发泄。
有一团被攥得很结实雪砸中了纪燕北的脸,结实得像鸡蛋一样打过来,蛋壳碎开,雪也散开,他睫毛上留落了两片雪花,颤了两下,如泪一样化开落在地上。
许清慕气得不行,气得要命,气得发疯。
胸腔里好多情绪都争先恐后地往外钻,不从别的地方钻出来,偏偏汇聚成冰凉凉的雪珠从眼睛里钻出来。
平日里的乖巧懂事假象全数消失,她成了小时候那个凶凶的炸毛小老虎。
小老虎泪流满面,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猫给惹出了所有的伪装与委屈,哭得在雪地里颤抖。
许清慕发白的嘴唇在颤抖,发红的眼睛在颤抖,委屈哭喊的声音也在颤抖:“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走了就不要回来啊!”
“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
许清慕第一次见到纪砚北,不是在二〇一四年,是在一九九六年。
在许清慕的深刻记忆与久远故事里,她打从出生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起,就认识纪砚北了。
而在纪砚北的深刻记忆与久远故事里,他从两岁多起,就在日日夜夜地期待姗姨肚子里的小妹妹的出生。
一九九六年,阳历2月19日,阴历正月十三。
乐阳市妇婴医院,零下二十度的凌晨五点,慕容姗正在产房受着宝宝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带来的剧烈疼痛的煎熬。
许泽贤整个身子焦急地趴在门上,宽阔的额头渗满了汗,捏着门把手的手指不停颤抖。
凌晨三点时,慕容姗突然开始肚子疼,比预产期提前了一星期。
许泽贤慌忙着用家里才安装不久的座机给大哥那边和慕容姗的闺蜜打了电话,一边扶着喊疼的老婆上车,一边在老婆的提醒要拿两个大包的情况下,只慌乱地拿了一个小包,实在手不够用。
慕容姗的闺蜜唐欣接到电话就推醒身边丈夫,让丈夫纪誉之去把车打着火送她和儿子去医院,纪誉之起床后叫醒了小床里的三岁儿子纪砚北。
纪砚北困得迷迷糊糊的,呆愣愣地揉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唐欣把衬裤扔到光屁股睡觉的纪砚北脸上:“你姗姨要给你生妹妹了,快点自己穿衣服,跟妈去医院。”
纪砚北还懵着,听到“妹妹”俩字,瞬间清醒过来,训练有素地爬起来飞快自己穿衣服。
他一直都想要个妹妹,爸爸有妹妹,妈妈也有妹妹,他认定他也应该有个妹妹才对。
这样的话,他的男子汉气概就有了用武之地,可以时刻保护妹妹。
他对姗姨要生的妹妹已期待六七个月之久。
但其实,大家还都不知道慕容姗怀的是女孩还是男孩。
凌晨的路上没有什么车,纪誉之的两个大车灯开着,映着路面大雪亮晶晶,雪花与雪尘在灯柱里飞舞。
唐欣带着儿子到了医院后,纪誉之开车去老山县接慕容姗的爸妈。
老山县距乐山市近四个小时的土路,来回要开七八个小时的车。
纪誉之当天开了这么一个来回,一个累字都没跟老婆提过。
凌晨三点半,穿一身红大衣的唐欣抱着儿子,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发现许泽贤已经完全慌了神,他连宝宝的红包被都没带。
许泽贤家里排行老二,好巧不巧的大嫂这两天回娘家看父母,大哥去县里接他爸妈也需要些时间,唐欣来得最快,也最稳。
唐欣瞧了瞧眼下情况,果断地管许泽贤要了他车钥匙和家钥匙,开着许泽贤的车,带着儿子纪砚北,去许家取东西。
新生儿的包被,红尿褯子,暖壶热水,脚盆脸盆卫生纸等等慕容姗和宝宝需要用的东西,许泽贤仓促间都没拿。
凌晨四点二十分,唐欣拎着大包小包返回医院,大着嗓门朝许泽贤走过来:“老许,姗姗还没生呢?”
她身后跟着的走路踉踉跄跄的穿厚棉衣的纪砚北,两眼睁得像铜铃。
这个时间,小朋友应该在家里正呼呼睡大觉,或是醒来后困得吵吵闹闹,纪砚北脸上却是毫无困意,跟妈妈来回这样跑,没说一声困,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盯着双开门上的亮着绿灯的“产房”二字。
他还不识字,心里以为这两个字是“手术”。
许泽贤闻声紫着脸回头,下巴都在抖:“没呢,没呢。”
唐欣对生孩子这事有经验了,把护士要用的东西递出去后,把纪砚北抱到她腿上搂着说:“不着急,慢慢生。儿子困不困?”
纪砚北窝在妈妈怀里摇头,大着眼睛用力紧盯着门上的绿灯,一点都不困。
凌晨五点零五分,忽有宝宝响亮的用力的哭叫声传来。
哭声穿过产房的白色门,穿过安静的走廊,穿过亮着灯的双开门,有力而响亮地传入突然发懵的许泽贤的耳朵里,传入突然站起身抱着儿子往门前跑的唐欣的耳朵里,传入突然目瞪口呆的纪砚北的耳朵里。
接着下一秒,纪砚北的泪水唰的涌出眼窝,呜声哭了出来。
和里面正在哭的妹妹的哭声,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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