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肿瘤需要胃镜检查确定,并做切片活检,可是胃穿孔不能做胃镜,像她这种情况,打开之后才能做判断。
县医院安排救护车转院到华都,陈实一路上抱着手机越看越心惊,姜念尔的症状实在是太像恶性肿瘤了,他又看各种帖子,看恶性肿瘤治疗后的存活率,看得浑身冰凉。济如清神色凝重,不知道在微信上跟姜如男说什么,大抵也是些安慰的话。
转到华都办好入院已经是初三下午,胃肠外科的主任拿着片子说了和县医院医生差不多的话,在等待检查结果出来的空隙里,陈实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姜念尔过往的所有病例,发现一份大前年因为胃溃疡大面积出血的住院记录。
陈家父母得了消息,立刻托人找了专家会诊。胃穿孔必须立即手术,肿瘤自然也要切除,但如果情况更糟糕的话,胃部切除也是不可避免的。
关键要看病理检查,只要不是恶性的,什么都好说。
姜家父母和姜如男赶来华都的时候,姜念尔已经进了手术室,此时是夜间九点。
*
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病理检验要等隔天出结果。
陈实在ICU外面守夜,姜如男带着孩子暂时歇在病房里,姜家父母一脸木然地在长椅上不言不语,直到次日清晨姜念尔出ICU,姜妈妈才痛哭出声。
姜念尔刀口疼痛,睡也睡不安稳,不知在做什么梦,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哭着叫妈妈。陈实贴过去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爸爸妈妈就在你身边,可当姜父姜母过去握着她手的时候,她又很是抗拒地说不要。
说完不要,又一声一声地叫妈妈。
低烧不至于头脑糊涂,可姜念尔总是很难叫醒,陈实左右为难,又问她是不是要老陈和老颜来,姜念尔不要,她要糖纸。
几口子人都大眼瞪小眼的,姜妈妈红着眼睛嗓子都哭哑了:“她说要啥?”
陈实不是很确定:“糖纸?”
姜如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糖纸。”
“什么糖纸?她这时候别说吃糖了,水都不能喝一口。”陈实疲倦地托着头,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连隔壁病床的人都好奇地往这边看。
姜如男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姜父和姜母,又看看陈家父母,犹豫半天才看向陈实:“姐夫,我姐的钱夹呢?”
陈实打开她的拎包取出钱夹,从夹层里发现一张青绿色的薄荷糖纸,“是这个吗?”
姜如男接了糖纸凑到姜念尔右耳边揉了几下,塑料摩擦的声响奇异地让姜念尔安静下来,“姐,糖纸在这儿呢。”
姜如男掰开姜念尔的手,将糖纸放进她手心里握着,姜念尔安心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回到了刚毕业时因为业务去老家思城出差,办完事后就近回家一趟,结果妈妈好脸色都没给她一个,冷冷地问她你回来干什么,还不停地抱怨她工资这么低,工作太丢人。她哑口无言,别说吃饭,水都没喝一口就被妈妈赶了出来。
天色几近黄昏,她因为赶时间差不多一天水米未进,工地上来来回回跑下来,脚都磨出了水泡。她到了县里搭公交车去市里火车站,突然的低血糖让她在站台上一头栽了下去,也许当时心里还觉得没有离开家乡,所以在昏倒前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
几位乘车的阿姨也顾不上搭车,就蹲在站台上扶着她,给她喂水喂糖。糖是薄荷糖,喂糖的阿姨一直抱着她,还拍着她的背说妈妈在,妈妈在。
她缓过劲儿来在站台上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觉得萍水相逢的阿姨都像妈妈一样亲切,可为什么自己的妈妈总是说她不行。也许她妈妈遇到这种事情,也能好心地帮助一下别人家的孩子,可怎么都不会是她。
喂糖的阿姨哄了她好久,告诉她出门在外遇到麻烦的时候就叫一声妈妈,只要你叫一声妈妈,就会有好多阿姨来帮你,因为阿姨们都是妈妈。
她一直留着那张糖纸,每当绝望到想死的时候,就会在心里无数遍地叫妈妈。
这张糖纸的故事,只有姜如男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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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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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检结果是良性,虚惊一场。
姜念尔精神萎靡地睡着,陈实豁然起身大踏步出了病房,一步不停地拐进楼梯间安全通道才剧烈地喘息起来,整个人像濒临溺死的困兽垂死挣扎一般,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陈实抬手擦了擦眼角扭头看过去,济如清双手插兜靠在墙上忧心地望着他。
“姐夫,你还好吗?如男让我过来看看。”
陈实嗓子又干又疼,勉强答道:“没事。”
济如清也长舒一口气,不疾不徐道:“连着绷了三天,心里跟压了块儿石头一样的感觉不好受。如男这几天紧张的手都一直是凉的,万一我姐的情况不好,我都不敢想她会怎样。”
陈实默默地看了济如清一眼没有说话,济如清继续道:“姐夫,如男在急诊科实习的时候,就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医院里有那种叮当猫和死神侍者的体质?”
“……什么?”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
济如清抿抿唇:“医护人员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场。有的人自带幸运圣光,只要他在,场场抢救都很顺利,甚至屡次创造奇迹,必死无疑的情况都能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叮当猫。”
陈实看了一眼济如清,见他神色变幻莫测,不由得想到了一个很不友好的猜测。
济如清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如男在我们专业里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但在实习的时候,她成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死神侍者。轮转急诊科时,凡是有她在的抢救……必然会死人,就那种……你完全觉得这没问题的情况下,病人死了。”
陈实讶然,这事儿姜念尔都没跟他说过,想必是姜如男连亲姐姐都没告诉过。
济如清苦笑一声:“我们中医专业的实习生轮转急救科本来就只是打杂,如男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病人死亡,还被人冠上那样的名头,她实习还没结束就萌生了放弃的想法。”
“考研也是因此放弃的,她原本想努努力给我姐争一口气的,我姐供她五年,没让她打过一天工,手机电脑都配全,各种课程资源不眨眼就买,前沿讲座给她找入场券……”
“呵,一切都只能是如果。如果她没被人当面吼死神侍者被人排挤,也许她就能继续优秀下去,读研读博,拜到名师门下,然后一步一步成为一个名医,而不是跟着我回老家当一名乡村大夫。”
济如清面色哀伤,陈实却猜不透他究底想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着靠墙愣了一会儿,济如清才悠悠道:“姐夫,好好对我姐。算弟弟求你,你们一定要过好。”
陈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还用你求么?”
济如清闷闷地笑了一声:“万幸啊,是良性。不然的话,如男就跟着一道走了。”
陈实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姜如男一个大夫竟如此厌世,那她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一边厌恶这个世界,一边又精疲力尽地去医人救命的?
去年他们在济如清老家待那两天,就总有人上门点名让姜如男看诊,甚至还有人从外地慕名而去,想来姜如男在那边的确小有名气,二十多岁的年纪能有这般造化,天分和勤奋缺一不可。
也许,姜如男还想着报答姐姐,所以努力地想要活好过好,可假使姜念尔因病不治而英年早逝,那对姜如男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可能穷其一生都走不出死神侍者的精神阴影。
济如清怕姜如男绝望,所以来求他一定要和姜念尔好好过,陈实伸手拍了拍济如清的肩,语气轻松:“放心,你姐一定能长命百岁。”
这话说的,哪里怪怪的,但又真心而朴素的货真价实。
三人间病房比较拥挤,医院只许一人陪护,陈实把青城路十二号院的钥匙给了姜如男,让他们带着岳父母先回去凑合着住下,陈家父母也忙前忙后地安置他们。
陈实靠在陪护椅上看输液管里点滴一滴一滴落下,像是魔怔了一样盯着不放,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想不通,岳父母这到底是前世作孽还是积德累功,这一世有这样两个聪明过人的女儿,可他们却将本该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逼得两个女儿一心向死,却又顾忌着那畸形的亲缘苦苦苟活。
主任建议神经内科和精神心理科一起会诊,结合以往病例以及陈实对姜念尔日常的描述,主任认为她的植物神经紊乱不可小视,以及虽然没有就诊过但很明显的抑郁情况也要注意。
总体而言,姜念尔的整体情况很糟糕,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引起了躯体症状,想要恢复正常是个很艰巨的任务。
到了第四天上,姜念尔精神好了许多,走路已经不用人扶。济如清先回去一趟把陈实的车子开了回来,只是他自己的车子尚在思城老家。
姜如男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要把父母带回思城老家。
姜父姜母自然不同意。
“你姐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回家?我跟你爸回家也是牵肠挂肚地待着,陈实也得工作,我就照顾她——”
“够了。你是不看着我姐死就不甘心?”
姜如男面色冷厉,整个人都疾言厉色起来:“你来照顾她,她还活得了吗?”
姜父姜母如遭雷击,从小就没忤逆过他们一句话的小女儿,自毕业后拼着断绝关系也要离家,如今居然这样跟他们说话,连没戴助听器的姜念尔都嗡嗡嗡得听了个囫囵,大惊失色之下,一条腿跨在床沿上半天不动弹,硬是忘记了她方才是要上床还是下床。
隔壁床的陪护们都忍不住张口劝起来,让姜如男别任性,说你姐病着,你这话再把你妈给气倒!
姜如男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艰难地从牙缝里挤着字:“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我姐受罚的每一次,我都看到了。看她跪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反省,看她半夜让你们揪着头发扔出去,看她风雨天在院子里挑水蓄水窖,看你们打得她口鼻流血半天神智不清醒不过来神……”
“我害怕你们那样待我,所以我从小一句话都不敢不听。”
“我看到我姐躲在杂物房里敲了一只农药剂喝了,她半死不活地躺了两天,吐得下不了地,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躲过你们的嫌弃和侮辱,我后来见过她用一张张处方攒了一大瓶安眠药,见过她在深夜里坐在河堤上盯着水流目不转睛,都是因为你们!”
所有人都像静态图片一样,呆呆地听着姜如男的控诉。
静默好半晌,陈实偏头去看姜念尔,姜念尔低着头目光呆滞。
“你们跟我们回家。只要离我姐远一点,比什么都强。”
姜如男扔下这一句话,拽了拽济如清的袖子,又看向陈实:“姐夫,借你的车用用,我们去你家接上云鸣就走了。”
济云鸣长得好看又乖巧,虽然会说的话不多,但不认生还会哄人,这两天一直都是陈实的父母在带着。
姜念尔不等陈实答话率先应下:“那你们就回吧,家里诊所总得开张。”说罢又转向尚在迷茫和震惊中的父母,“爸妈,你们也回吧。我这出了院以后能自理,用不着专人照顾。”
姜妈妈愣了半天,像是不敢置信那般颤抖着嘴唇问道:“念儿,你真想死过?”
姜如男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你别叫她念儿,她讨厌那个名字。她叫念尔。”
姜念尔答非所问,勉强挂着笑:“妈你别听如男的,她小,不懂事儿。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么。”
姜如男还想再说什么,被济如清拧着腰拉了出去。
为了姜念尔的康复着想,姜家父母终究是先跟着姜如男夫妇回了思城老家。
*
大年初三手术,正月二十五出院,姜念尔感觉自己在医院里住的都要长毛了,明明看别人刀口未愈都能出院,可陈实偏偏逼着她刀口长好才许出去。
本来心情就乱糟糟的,这憋得久了更是一肚子气,但这段日子里她仗着有病没少发脾气,性子也一天比一天骄纵起来,但不晓得为什么大家见她这样骄纵居然还夸她有进步。尤其是陈实,听她在那儿使性子还蛮开怀。
姜念尔从小没有过这种被人惯着的体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待逐渐适应身体上的各种不适感后,又悄咪咪地恢复了以往懂事稳重的状态,于是别人的情绪就又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她住院手术没做声张,闺蜜南见凝得了消息的时候,她都能喝几口小米粥了。
视频开着,姜念尔的脸在屏幕里显得尤其憔悴,闺蜜怔了一下立马恢复表情,像往常那样说笑起来:“姜二,你可以啊,这么快就能直立行走了?”
陈实在边上“噗嗤”笑出声音来:“你这话说的,她是切了胃,又没切了脊椎。”
南见凝在那边笑嘻嘻:“那就行,五官健全四肢健在,别的都不算事儿。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是不是快出院了?我还赶得上去探个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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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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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是赶得上,来了一看就让人来气。
南见凝一张冷脸几乎能沁出冰碴子来:“姜二,你厉害啊。我要是不主动找你聊天儿,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胃切了?”
姜念尔讪讪地笑:“这不没事儿嘛,切了也不耽搁活。”
话说得轻松,脸上却死气沉沉,南见凝恨不能拉她起来去跑两圈卡丁车,赶紧让她躁起来,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太闹心了。
姜念尔这才知道她那样子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稳重,而是一脸灰败,像个语言开关坏了的人偶。瞅着就让人心情阴郁,但她着实觉得没什么可开心的,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不好么?
她不想躁起来,也躁不起来,没劲。
可心里总满满的,好像被封了个死扣一样,什么都漏不出来。她想撒出来点什么东西,却总也找不到出口。
临出院的头一天,陈实突然打公文包里掏出一只金手镯来说是送她的出院礼物,姜念尔瞧着是个素圈才堪堪放下心来,不过这金灿灿的玩意儿瞅得多了倒越看越漂亮。
完了,她的审美,彻底让陈实带跑偏了。
夜里,姜念尔又觉得隐隐难受,不晓得是剩下的残胃疼,还是她哪里又不舒服,总而言之身上就是说不来的隐隐疼痛,也许是植物神经紊乱作祟。
陈实下班后来医院陪她,就耷拉着腿睡在摊平的陪护椅上,病房里空调温度高,他身上就搭了条夏凉被。姜念尔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去床头柜上摸了保温杯,倒了铝碳酸镁片,刚刚喝了一口水就看见陈实弹了起来,满是紧张:“哪里不舒服?”
哪哪都不舒服,姜念尔虚虚地握着药片,小口喝着水摇摇头,咽下一口水后才压低声音答一句:“没有,空调太热,我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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