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靠在椅子上冷冷地望向那傲气张扬的女孩儿,在她开口之前率先道:“Lexi,年后你不用来新能源部报到了,如果你还想在常凌工作的话,人事部会给你新的安排。”
Lexi一时愣住,没想到陈实居然如此直接,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依然自信而倨傲:“学长,这样不太好吧,我爷爷——”
“你爷爷也是新时代的人民公仆。”
陈实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单子,刷刷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推了过来,微笑着示意Lexi收起来:“你自己挑一张吧。”
一张是离职申请,一张是调岗申请,Lexi捏起来通通撕了个粉碎,倾身往前质问道:“我不懂我输在了哪里,总不会就是先来后到的原因吧。学长,你的山猫小姐,就有那么好吗?”
陈实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慢条斯理地笑了一声:“我觉得她好她就好。”
Lexi一惊,突然想起来似乎在谁的手上也见过相似的戒指,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金戒指,这会儿一想,顿时难以置信起来。
“减速机部的姜念尔,她就是你女朋友?”
“就她?学长你不会这么肤浅吧,就看她漂亮?她还是半个聋子。”
“等等,因为我刁难她罚她酒,你这是在报复我?”
Lexi满是鄙夷不屑:“呵,神秘的山猫小姐,不过如此。”
陈实闻言也不恼,只敲了敲桌面:“以后再见面,请叫她陈太太。”
陈太太正在办公室里跟傅增成做最后的交接,并且退回了两个考核不合格的刺儿头,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反正不能留在减速机部,尽管这地方以后跟她也没关系了。职责所在,哪怕她还坐在这位子上一秒钟,该干什么也得干。
除了傅增成,没人知道她要走。她在这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寥寥几件东西往包里一装,一身轻松。
姜念尔允诺再有客户联系她,她会直接转过来,傅增成有些遗憾,这大半年相处下来,他是真心服气,这女人无论干什么都有股无往而不利的劲儿,离开常凌这个平台委实可惜。
但陈实说的也对,留在常凌的话,姜念尔的身份永远都是陈实的太太,是靠夫家撑腰的攀高枝的捞女……
人性就是这样,嫉妒总是多过佩服。
最后一次从常凌下班,姜念尔出了大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园区地面已经清过雪,她踩着湿漉漉的砖格子从小游园的小道上走,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一样,终于飞出了一个令人贪婪舒适的大笼子,虽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可满心满眼都是重获自由的欢喜。
如果下班时间一致,她总是在地铁站口等陈实。
走得近了,一个眼熟的背影映进眼里,摇摇晃晃两下突然倒在了地上,行人诧异地聚上去,姜念尔紧赶两步过去把刘依雯托起来,让她上半截身子靠在自己怀里,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姜念尔伸手轻轻拍拍刘依雯的脸:“依雯,雯雯!”
刘依雯面色萎靡,挣扎着要起来:“陈……呃,姜姐姐,我没事,就刚才有点头晕。我回家就吃药。”
姜念尔把她扶到站口的长椅上坐着,摸出手机跟陈实打电话,铃声响了没几下,路边传来鸣笛声,她不由分说地拖着刘依雯一起钻进了车里。
陈实回身看一眼:“小刘这是怎么了?”
“地址,先送你回家,然后就近找个医院去看看。烧得都站不住了,怎么不请病假?”姜念尔翻出包里常备的对乙酰氨基酚,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没热水,就抿一小口把药咽了就行,听话。”
刘依雯红着眼圈喝了药,小声报出一个地址来,姜念尔一听就知道那是个城中村。
陈实默不作声地设了导航,一路安静地把人送到地方,车子开进这曲里拐弯儿的城中村不好走,刘依雯要回家取医保卡,姜念尔不放心地陪着她上楼。
陈实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也进了那栋盖得密密麻麻的小楼里,沿着一个黑黢黢的窄楼梯上到三楼,整座楼都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他拐进走廊里一眼瞧见刘依雯的屋子还敞着门,姜念尔正蹲在门边拿着一块裹了塑料袋的砖头敲冰。
不是饮料里要加的那种冰块,是洗脸盆里冻实了的冰,他伸手拧了拧位于走廊入口处的水龙头,水龙头毫无动静,停水了么?
姜念尔絮絮叨叨的声音传过来:“住这种房子你就得备块儿石头砖头什么的,砸开以后用热水化得快一些,不然得费多少热水?”
刘依雯弱弱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我以前没住过这种房子,哎,真是奇怪了,我的医保卡怎么都找不到,难道在家里?”
姜念尔“咣咣咣”地砸了一通,捧起一捧冰块儿扔到另外一个小洗脸盆里,拎起暖瓶倒了些热水:“换好衣服洗手擦脸吧,在地铁站口摔那一下不轻吧,你下巴这儿都破皮了,擦好了涂点碘伏。”
刘依雯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到门边,突然低低地戳了戳姜念尔的胳膊:“姜姐,你还是赶紧跟着陈总回家吧,我,我一会儿自己去医院。退烧药都已经起效了,我这会儿不晕。”
姜念尔拧出毛巾看见杵在走廊口的陈实,挥手一招:“站那儿干什么,风口上不冷吗?”
陈实进了屋也没觉得暖和多少,屋子里干干净净很整齐,别说空调暖气,连个小太阳都没有,和外面一样冷。因为没什么空地,所以他看好几间租客的洗漱用品都在放在外面的,刘依雯平时应该也是在走廊上洗脸。
屋子里的陈设一目了然,陈实扫到床头有两个枕头,布衣柜旁边挂着一个蓝黑色的背包,门口小桌子上同样是双份的牙刷和口杯,屋里靠墙的桌上放着四五个碗盘,一个小姑娘吃饭用不了这些东西。
“你男朋友呢?这么晚了还没下班?你生病他知道吗?”
陈实也不遮掩:“小刘,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吧?前台工资虽说不高,但你的生活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是有什么困难吗?”
姜念尔也盯着刘依雯看,刘依雯擦过脸拧了毛巾,有点局促地绞着手指:“……家里有个弟弟,还没有结婚。就你们上次见的那个暴发户,还是家里逼着谈的。分手之后,我就被家里赶出来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
“医保卡找到了吗?”
“没有,可能在家里,我爸妈总拿我的卡买药。”
姜念尔拉起刘依雯的手:“走吧,感冒发烧而已,又不是住院报销,刷我的卡,医生一般都不细看的。”
刘依雯讪讪地跟在后面,脚步依然有点虚浮。
找了附近的社区医院采血化验,开药输液,刘依雯似乎是又烧起来了,整个人蔫吧着没一点精神,还开始咳嗽。
陈实只当是陪姜念尔了,就默不作声地隔了一个座位坐着听她们说话。
刘依雯头又昏又疼,输液那条手臂又痒又困,着实是睡不着,嗓子又疼又哑还咳嗽,但就是忍不住想跟姜念尔聊天,也许是平日里无人倾诉,此刻她对陪在她身边的姜念尔尤其信任,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男朋友似乎都没给过她这种感觉。
一早顶着低烧去上班,因为不想失了全勤奖,男朋友是知道的,可这一整天下来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微信上也没问一句,下班这么久了,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委屈那是假话,幸好她遇到了姜念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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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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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姐姐,我和前男友复合了。”刘依雯尽量挑着让自己安心的话说,“我们努力工作,节省生活,争取早点存够彩礼,到时候他就能娶我了。”
“前男友?”姜念尔大骇。
刘依雯低低地笑:“看把你吓的,不是那个暴发户。是我之前的男朋友,我爸妈要五十万彩礼,他拿不出。”
姜念尔截住了后面的话:“哦,我懂。”
刘依雯不说话,似是自言自语一句:“等我们存够五十万,就算买断了我们的父女母女关系吧,他们养我应该也没花那么多钱。”
姜念尔伸手捂住刘依雯因为输液而冰凉发麻的手臂,犹豫了半天才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才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努力攒钱,还清了自己的助学贷款,还供我妹妹念了医学院。”
刘依雯诧然:“医学院至少要读五年的。”
“是啊,读五年根本就不够。你看那些大医院的年轻医生,都读研读博,还留学。我也想让我妹妹继续念,可她没有。她说中医专业读不读研不重要,重要的是多积累经验,谁知道是真话假话,反正一毕业她就跟同学结婚去了人家的老家,在一个镇上的中医诊所当大夫。”
姜念尔往后靠着仰头看天花板上的小灯:“有时候我也生气,拼死拼活供出来一个医学生,到头来跑乡下去当赤脚大夫,可我知道她也是没办法。”
刘依雯很是好奇:“为什么?”
陈实在那边也支棱着耳朵听得认真,姜念尔笑了笑:“还能为什么,我家没儿子,父母就望女成凤,往死里逼孩子。我妹妹跟着别人远走他乡,就是为了脱离苦海啊。”
“不过”,话锋一转,姜念尔把手略微往下挪一挪,捂着刘依雯冰冷的手背:“我供我妹妹念书,和你赚钱攒彩礼给你弟弟娶妻买房可不一样。”
她没打磕巴,一点都不留情面:“这样过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辛辛苦苦攒够五十万拱手让出,然后自己的小日子再从零开始,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刘依雯沉默不语,她有什么资格讲公平呢?父母终归是养大了她,真要跟她讨养育之恩的话,割肉还骨又有什么用?他们要真金白银。
姜念尔看输液袋见了底,扬手摁了呼叫铃,两个人沉默地看着护士来换了药,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像是说给刘依雯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家人应该是你的后盾,即便是不合格的家人,那也不该是深渊。”
“就像我的父母,他们虽然不是很合格,但所有的出发点依然是爱的本能。”
*
老陈夫妇让陈实跟姜念尔去思城过年,姜念尔知道公婆宽容,但她是个懂礼数的,不能仗着这个就不知分寸,很是乖巧地表示要和大家一起过年。
陈家虽然没了老辈儿,但兄弟们感情甚笃,这么多年每逢春节,三家都是凑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姜念尔落落大方,对陈常和陈凌谦恭尊敬,仿佛之前从来都没被长辈教训过。
陈凌家的堂姐陈樱穗第一次回国,还带着丈夫,见姜念尔第一面便来了一个贴面吻,姜念尔虽然有点吃惊,但面上不动声色,很是亲热地叫姐姐,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陈樱穗对她似乎有点敌意。
没错,是敌意。
她有心理准备,陈实提前跟她讲过这个堂姐性子骄矜,说话夹枪带棒,实则欺软怕硬,就嘴上逞能,让她多担待。
这堂姐二十来岁在国内服装设计领域初出茅庐时曾经展露锋芒,陈实还给姜念尔看了那个获奖的系列,但很不幸她只是昙花一现,此后就再也没出彩过。索性这个堂姐如今也没什么事业心,在一个时尚品牌做一个普通设计师,丈夫生性浪漫又将她捧在心上,于是就安安心心地在巴黎享受生活。
在场那么多人,陈樱穗单单给她贴面吻,似乎是想见她失态出丑,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吃饭时这股敌意就明显得多了,连陈璋都忍不住数次清嗓子示意陈樱穗注意些。
陈樱穗充耳不闻,一直在饭桌上讲一些有趣的国外见闻,还切换着英语和法语跟自己丈夫聊天,那法国男人只是微笑,因为不懂中文而甚少说话。
陈樱穗时不时就把姜念尔拎出来点一下,问她见没见过、听没听过、知道不知道,姜念尔别说出国留学,出省出差都忙得鬼投胎一样,连国内什么风景都没看过,更别提那些西洋景儿了。
姜念尔也不上心,不卑不亢地回答没见过、没听过、不知道,丝毫不见忐忑和尴尬。
陈樱穗来回颠倒地说这些,无非是看不上她的出身。
呵,姜念尔暗地冷笑,这算什么家人。
这些年她不说走遍全国,但也差不多少了。
每到一处地方她只能在火车上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到了地方就是忙前忙后地去解决问题,有两年建筑市场繁荣,全国各地都是在建房子建厂,除了冬季环保停工那两个月,春夏秋三季她都跑在路上,干的多了,她早就能独立完成维修工作。
除了三环减速机,她还在学看图画图的时候掌握了行星减速机的常见维修方案。
她能干的,远远比他们表面上看到的要多。
如陈樱穗所想,姜念尔是没看过什么美景,但她见过底层世界里全无遮拦的世间百态。
去赤峰时她水土不服,又烧又吐的起不来床,又遇大风,在诊所扎了液体后找根树杈挑着输液瓶坐老乡的三轮车去工地,客户最后还硬砍掉了五百块维修费。
去延安的时候是一个早春,因为温差大感冒发烧一头栽在土坑里,客户是本地人,他老娘亲自来做了饭来照看她一天。
去杭州时是一个盛夏,她没时间去逛逛西湖看断桥走一走苏堤,只记得那太阳几乎要把人烤化,干活的时候心跳剧烈,仿佛下一刻就会猝死。一个老板当着她的面给秘书打电话让把自家女儿接来搞一场现场教育,女孩儿穿着防晒衣撑着阳伞被父亲拉过去,满脸都是鄙夷和不屑。老板就指着她跟自家女儿苦口婆心,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吃这种人下人的苦。
去东州的时候,她不愿意麻烦闵亦山,晚上跟客户吃饭时不知道喝了多少,强忍着清醒出了饭店,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住在哪家宾馆,本来是想在马路上走一走散散酒气,结果一走走了两个多小时,在凌晨迷路走到一座桥洞下,跟一个精神失常的拾荒大姐躺在地上睡了两个小时后,被巡警揪起来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她至今对东州的治安充满好感。
去佛山的时候正逢端午,她办完事儿想去西樵看醒狮和扒龙船,结果在路边看导航找车的时候被道边的大王椰树叶砸到人事不省,颈椎受伤半边身子瘫了十来天,姜如男特意请假来照顾她,她不晓得扎了多少针,幸而没留下太多后遗症……
她在工棚里看到过乡野上最灿烂的星空,在河滩上吹过最凛冽的寒风,在山谷间遥望过最繁华的梨花坡,在平原上看到过最广阔的田野。
她喝过最烈的酒,吃过最辣的菜,干过最重的活,骂过最糙的人,打过最凶的架,挨过最疼的打,受过最冤的伤……忍过数不清的讥讽和谩骂,她一路劈开风霜刀剑走到今天,只因为嫁进一个门楣高贵的家庭就被全盘否定,他们凭什么?
就因为她的出身低微?
陈樱穗脸上挂着笑,却只偏头用法语和丈夫说话,仿佛席间的其他人都是雕塑。
倒是陈璋的妻子有几次都微微蹙眉瞥向陈樱穗,看姜念尔的眼神似乎也带了几分意味深长,但姜念尔能感觉到大嫂毫无恶意。
姜念尔听得懂他们的小话,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陈樱穗跟丈夫说她不喜欢她弟弟的妻子,说她底层的贫穷姑娘配不上陈家的门第,说她这种心机女最为下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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