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回答,梁书舟的眉目轻动,停在门板上的手迅速下移,利落地扳动门的把手。
他一进门,对上的便是池学勍那一双蒙蒙水雾的眼眸,瞳瞳如初生小鹿,汪汪似秋波潋滟。
梁书舟不掩笑意,微微勾唇,来到床边的椅子坐下,把桌上那杯水递给她,“不烫,喝一点?”
动作自如的,好像他方才出去只是为了等水凉一些。
池学勍皱着眉摇头,突然有点不想搭理他。
“不喝?”
“不喝。”
“好。”
于是梁书舟便低头饮一口水,把杯子放回到桌上,热气在他的手边氤氲袅袅。
池学勍不可思议,“你……”
“我渴了。”梁书舟正儿八经地告诉她。
“……”
一时间,池学勍被噎到无话可讲,索性把头扭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梁书舟目不旁视,看着她鬓边的长发,有发丝落在唇边,梦后惊醒,她的唇色发白干涩,眼睛黝黑,这会子背着光,没有晶亮,也没觉着自己说话时,嗓音略沉,“刚才梦到了什么?”
还以为他不会问,池学勍抿了抿唇,并没有想好怎么说,干脆道:“陈年旧事,不想说。”
梁书舟点点头,没有追问,“那晚上呢?”
“什么?”池学勍有些迷糊,下意识偏过头来看向他。
梁书舟垂眸牵着被子往上给她提了提,“晚上去实验楼做什么?”
“……”
哪壶不开提哪壶,池学勍心虚诺诺,“我也不想说。”
谁知道梁书舟倒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听说了实验室招人破坏?”
池学勍一时嘴快,“不是说是猫么?”
梁书舟抬眼,与她对视,反问她:“噢,这你都知道。”
“我……”在他那样直接的目光里,池学勍的脸色瞬间涨红,辩解着:“我怎么也算是你们课题组的,知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可梁书舟却说:“谁说你算我们组的。”
话落,空顿下几分安静,池学勍眨着眼被这话给整傻怔了,愣愣地问:“我怎么不算?”
“你只能算是我的……”
说到这里,梁书舟突兀地停顿住,池学勍的呼吸跟着停住,他起身的时候,她也跟着仰头。
离天花板那一盏炽黄的灯越近一些,梁书舟的眼里波光流转,此刻居然显出一些温暖和煦。
大概是琢磨了一下措辞,他敲了敲桌子边缘,垂睫看向床上的姑娘,补充道:“我办公室的。”
什么鬼,池学勍心里无端孬火,“梁老师,这一点也不好笑。”
“是吗?”梁书舟无奈一笑,复又坐下,“我以为我在活跃你的心情。”
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不经意又无法忽视的言语行为,池学勍没法再忍,她提醒他,“您岂止是在活跃。”
梁书舟问:“那我还在做什么?”
在撺掇在挑逗在勾引在明知故问!
池学勍恼他,干脆直言不讳,“大家都说梁教授不近女色,等他心里有人比铁树开花还难,您这一句‘活跃心情’我担不起。”
“担不起?”梁书舟重复一遍,浅浅一笑,“你是一个坦率的姑娘,告诉我,在实验楼那一段路,你看清了没。”
实验楼实验楼还是实验楼,池学勍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那栋楼,“我不知道。”
梁书舟了然于怀,“那大概就是知道了。”
池学勍心里不安稳,铁了心要跟他唱反调,她又一次强调,“我不知道。”
梁书舟看着她,目光冷静、深远,他戳破那层窗户纸,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是我先开始的。”
“并非是你逾矩,而是我,越礼违常。”
池学勍见到梁书舟的第一眼就知道,与其说他是一棵铁树,倒不如直接说他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
把他当铁树的人执拗地等着花期为她一人而开,但池学勍不会,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不会因为任何人开花结果,当然包括她。
那时候,池学勍的眸光一闪,脑海里闪过各样纷杂的思绪,最后目光落在他一身新干净的衣服上,越过他的肩头像是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往。
考虑良久,她说:“梁书舟,我没那么大能耐。”
第15章 这不是梁书舟
隔天,梁书舟还没来得及见池学勍一面,已是不得不被一通电话叫走。在医院大门口的公交站点旁等着车子时,正巧被方辉和顾悦看见。
那会儿,他站在路边点了一支烟,身旁五米处是不算少的路人、家属或者看病的患者,聚集在蓝色站牌下来回守望着公交车。
只有他一个人,在清晨白蒙蒙的雾霭里稳静地抽着一根烟,离他们远远的,没什么表情,就是看上去严冷。
顾悦清脆地喊了一声,“梁老师!”
方辉在门口停下车,按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朝他挥手,“老师,您去哪?车子要不还给您开?”
梁书舟闻言,侧头看过来,巧在薄弱的曦光透过他身侧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被斜斜挤成一道细而小的光线,正照向了他的手,连着那根轻巧地被掐在他指尖的香烟,烟头一点红色,飘出烟云来,染上了几分黄澄,倒衬得他朦胧不切。
“我打车。”
梁书舟还是往常一副淡然的样子,说着,招一招手,等候已久的绿色计程车奔上前来。
方辉咧着嘴笑:“行,那我们送池池回去。”
听这话,梁书舟打开车门的手微微一顿,像是才想起来手上的烟还没扔,俯身朝司机说一句,“师傅,等我扔根烟。”
然后直起身子,径直向两学生走来,也不是特意,只是记到自己车子里刚好有烟灰缸而已。
他那句话说的声浅,方辉没听着,还乐呵着看他走过来,“老师,有什么要交待的?”
梁书舟扬了扬下巴,把烟递过去,随口说着:“开车看着点儿路。”
方辉大傻,这是拿抽过的烟给他尝尝?现在递烟都是这么个递法吗?
是以皱着两道粗黑的眉毛,不甚认同,“老师,我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脸旁擦过一个又凉又硬的物件,顾悦机灵地笑着,“老师,烟灰缸在这。”
梁书舟自然地把烟掐灭在玻璃缸里,盖上了盖子,目光犀利地看向方辉,“不喜欢开车看路?”
十足的压迫。
方辉:“……”
顾悦在给池学勍讲这件事时,哈哈大笑着整个人伏在她身上,“你说他傻不傻,他还想说他不喜欢抽别人抽过的烟呢!哈哈哈哈……”
池学勍有些郁闷的心情被她笑没了边,跟着眉眼弯弯的。
方辉表情囧囧的开着车,谨听师令,一眼不敢往后瞟,“你可别再笑了,司机需要专注注意力,懂不懂?你安静点安静点,再说了,池池还是个病人呢,她需要静养,静养!”
池学勍笑笑不说话,任顾悦和方辉互怼吵闹,他们老挂在嘴边的梁书舟似乎在他们心里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很好说话、很温柔的男人。
池学勍无从考究,只是乍得想起昨天晚上,那人听了她一句话,凝视她良久,久到她心里直发毛,他却无声一笑,笑得心平气和,又玄之又玄。
真是奇了怪了,池学勍没忍住掀开被子双手捂着脸藏了起来,匆匆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
她语气生硬蛮横,他不气也不恼,关了天花板的灯,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盏小台灯在床头桌子上放着,还是粉色的一只老虎呢,可谓是给足了她空间和尊重,退出了病房。
这么看来,好像是挺亲切温和的?
也不知道他早上做什么去了,害她在病房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是要提前自己出院呢?还是一脸无所谓地与他直面相待,脑子里模拟了数十次相会的场景,最后一鼓作气摆出一副她失忆了的样子坐在床边等着他推门而入,虽然最终没有等到,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一声他不送她回家。
啧。
所以他,现在在干嘛呢?
这个问题不好想,一想就是很久,直到顾悦喊她的名字,她才惊觉已经到家了。
-
绿色计程车绕着医院周边开了一圈,最后拐回来的时候,司机师傅一脸懵逼,“你在这里下?”
梁书舟看着计价表,从皮夹里抽出现金来,“是,谢谢。”
随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去停车场路过住院部时,梁书舟在楼下顿住了脚步,而后上了楼。
病房里入住了一位新患者,桌子椅子都摆在那,甚至是床头那盏老虎灯孤零零地熄了光摆在原处。
就是人不见了。
梁书舟默了半晌,路过的护士记得他,很是客气地帮忙取了出来,他掂量在手上的时候觉得分量有些重了,重到他拿捏不住,背靠在走廊墙壁,只有垮下肩膀,无声地叹气。
过了半个小时,梁母又一次打电话过来,催促道:“书舟,你怎么还没到?”
梁书舟站直身体,情绪寡淡,声音凉凉的,“方医生说,奶奶身体还硬朗着。”
“……这。”谎言被戳破,梁母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书舟,妈不是骗你,你奶奶她确实晕过去了,只是,只是她突然晕过去,现、现在又好了,所以不想麻烦方医生大老远跑一趟——”
话没说完,蓦地,梁母身侧凭空响起一道绵柔的嗓音,“阿姨,是书舟吗?他在路上了吗?”
梁母被吓了一跳,看清人以后下意识叫出她的名字,“芷嫣。”
喊出来才惊诧自己说漏了嘴,忙看向手机,战战兢兢地问:“书舟,你还在吗?”
在吗?
梁书舟扫一眼仍在通话中的界面,似乎是多余问了,他自嘲的笑了笑,走到楼梯间时,电梯刚好在这一层停下,“叮”的一声,一群人接二连三鱼贯而出,他往后退了两步,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这些人,骤不及防的,瞳孔一缩,乌亮炯然。
而那个半低着头看着脚下,撑着电梯轿厢里的扶手杆慢吞吞在挪步的姑娘,尚不自知。
梁书舟已是顿足再不能前,随手挂了电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是以池学勍移步将出电梯门的时候,抬头一看,傻眼了,“你,你怎么在这?”
梁书舟就看着她不出声。
他不说话,说话的便是别人。
电梯里有人连按好几次关门的按键,轿厢门感应到人,关了几分又开开,他开始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出不出去?”
音量有些大,池学勍被吓到,回头看着那个人十分歉然,“对不起对不起,我——”
话还没有说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出去还是不出去,身前一个瘦高的黑色影子已经靠了过来。
淡淡的皂角味道在鼻尖缭绕,池学勍再次看向梁书舟的时候,擦过他胸前的一颗纽扣,他已经揽着她的肩膀,半抱着她往里走进电梯里,按了负一层,口袋里什么硬邦邦的物件,有棱有角硌在她的腰上。
几分钟后,被“挟持”在梁书舟车子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粉色的老虎灯,她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梁书舟把团成一团的灯线展开,顺手放在扶手箱里,老虎的尾巴就直直挺着,戳到了她的手肘,看着怪怪的。
池学勍瞟了一眼,视线重新看向正前方,她是觉得他怪怪的。
梁书舟发动车子,像是随口问道:“来做什么?”
“嗯?嗯,没什么。”囫囵应了两声,池学勍想着混过去。
梁书舟转过脸,“安全带。”
“哦。”
有点紧张,忘了这茬,池学勍扯了带子往左边找安全卡扣,自然又是看到那张扬着尾巴的一只虎,没忍住看了一眼,“嗒”的一声扣上带子,有点不干脆。
梁书舟没有忽视这一停顿,凝眸瞧着她故作轻松地清了清嗓子,握着安全带跟他说话,“不开车吗?”
转移话题,却不敢看他。
梁书舟哼笑一声,声音听着轻慢,“开着呢。”
“……”
池学勍默了默,这……不是梁书舟吧。
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话,池学勍刚刚在医院走了一小段路,这会子才后知后觉脚腕子疼,但在这样的气氛里,她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没好意思张口喊疼,不然他又要说她在撒娇。
就这么硬憋着一口气直到车子开在一片从来都没见过的建筑边上。
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开错了?”
那人不应话,还拐了一个弯。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轻巧地搭在黑色的方向盘上,皮肤显得冷白,在拐弯处,熟稔地转动方向盘,车子碾过地面的沙尘而过,窸窸窣窣,有种说不出的利落。
池学勍在最佳观察视角——副驾驶座上沉迷美色,欣赏了两秒。
梁书舟把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好笑地弯了弯唇。
池学勍被他那么一瞥,瞬间醒悟过来,忙扭头看向窗外,竟还有些羞赧。
因这么一出,车子已经开到了小广场机器正在识别车辆信息,抬杆放行,池学勍呆了一会儿,皱着脸喊他,“梁书舟,这不是我家。”
梁书舟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嗯,这是我家。”
池学勍懵了,有些气结:“你——”
车子开到停车位,梁书舟把车稳稳停下,他转过来看着学勍蹙着眉毛扁着嘴,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心情大好,露出森森白牙,压低了嗓音流里流气地说:“我可没说,要送你回家。”
!
这个人,不是梁书舟!
第16章 睡什么觉
梁书舟的肩膀宽阔、结实,尤其是西装革履的时候,挺括堂堂,看上去那精神面貌,那仪表形态,简直就是个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池学勍要是不认识他在街上遇到他也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但眼下不同,在停车场里池学勍碍于面子“小小”挣扎了一番,梁书舟只动了动眉毛,拽着她的手往身侧一带,微低下身去,她便被人扛上了肩头,与这从不敢肖想的肩膀来了个实打实的接触。
路过的居民看着了无一不惊呼一声,继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而池学勍搁在他肩膀上趴着硌得肋骨疼,满脑子嫌弃:这踏马也太硬了,不锈钢做的吧。
进了电梯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池学勍头脑充血,耳朵尖都红透了,她动了动腿,有气无力地抗议:“梁,书,舟,我头疼肚子疼脚也疼——”
一句话,说到最后,拖着长音,听在梁书舟耳朵里,几乎是十足的娇气。
他不为所动:“刚才踢我的时候怎么不喊疼?”
“……就是踢了你才疼的。”
电梯镜面里,池学勍的裙摆上移,露出她白嫩嫩的小腿,梁书舟目不斜视,不知道在想什么,云淡风轻的来了句:“嗯,那就疼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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