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个点了,说什么晚安?
池学勍蓦然心虚,没在笑她啊,那她岂不是自己错怪枕头了。
梁书舟说:“晚安。”
“晚安,枕头……”她小心翼翼地摸摸两下枕头,觉得自己要礼貌一些,又说了一次,“晚安,枕头先生。”
彼时,天光大亮。
梁书舟一人倚靠着车子,抽着一支烟,在公寓楼下抬头望着五楼那扇旧式推窗,刷着白色的油漆,嵌在红色的砖墙里,有粉紫色的小花朵映在帘子上,无端可爱。
中秋后的清晨,初显凉意,四周偶尔两声自行车响铃,清脆入耳,空气里轻飘飘荡着一句:“好梦。”
没有人听见。
池学勍复盘的结果是,她一整个人好似在风中凌乱,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落在那个蓝色花格子枕头上,上面绣着一排英文字母:Good night!
“……”
怎么办,更不想给他回复了。
下一秒,手机憋在被窝里,铃声响的模糊不清。
池学勍叹了一口气,直觉是他,但就是不想接电话,踢开鞋子又重新倒回床上,两只手在被子里摸摸索索,磨磨蹭蹭,找到手机的时候,铃声已经停止。
果然,好显眼的“梁教授”三个字跃然屏上。
“幸好没接。”
正庆幸着,手机冷不丁又一次响起,池学勍一个没握稳,手机直愣愣砸在了她下巴上,牙齿磕得生疼。
梁书舟没听完整,起码那一声呼痛是没听着,倒是后头跟了一句“我艹了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倒显乖张。
他扯了扯嘴角,“醒了?”
池学勍大惊,都不知道怎么按到的接听键,忙从床上坐起,喊了一句,“梁老师。”
“才醒?”梁书舟换了一种问法。
池学勍没有犹豫,“对。”
“看信息没?”
说不出没看,也装不了傻,只有老实巴交地说:“……看了。”
梁书舟想起她一声“枕头先生”,不由得笑,微微挑了一下眉,故意唬她,“我还在动车站。”
池学勍短暂地愣了一会儿,在等她?等到现在!
瞬间记起他说算了,那不代表他已经出发了嘛,她试探性地问:“您到杭州了。”
梁书舟笑,“看来是醒了。”
话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惜,像是因为没骗到人,但笑声低哑又温柔,手机贴在脸颊,仿佛他就在身侧,池学勍耳朵刹那间泛了红,只有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打算混过去。
前方迎来两个接待的人,梁书舟朝他们微微点头,推着行李箱出了站,来人便热情地为他引路到停车场,“梁教授好久不见,舟车劳顿辛苦了,我们安排了……”
池学勍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梁教授,有些晕乎乎地想他是不是忘了挂电话,一边又想这难道就是方辉和顾悦口中的漂亮吴经理?
许久之后,听到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梁书舟一个人坐在了后排,问她,“在听吗?”
“在——”
她无意识拖着尾音,听上去音调软绵绵的,像是又要睡着。
吴经理坐在副驾驶,耳朵动了动,眼神往后视镜里瞟。
梁书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淡淡地说:“不要睡了,去吃点东西。”
“噢。”池学勍应了声,习惯性地等着对方挂电话,过了五秒却还能听到那边车子的喇叭声,她想了想,想起刚才那个经理说要带他去吃什么私人菜馆,她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出泪花来,“那你少喝点酒。”
梁书舟默了默,有片刻的惊错,他敛下长睫,掩住眸底一时间多出的好多情绪,“好,晚些给你信息。”
随即挂了电话,这下子轮到池学勍发懵,发信息还分早些晚些?怎么不在电话里交代清楚。
陡然想起昨晚那一条深更半夜的信息,她戳开他的信息框,【那您还是早些发。】
池学勍想,最好是早上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而且得工作日,只是这些她没胆子打上去。
梁书舟的手机常年静音,好在消息框弹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他正要把它放回口袋里。
取出来低头查阅时,吴经理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打趣道:“梁教授这是有情况了?还以为您要为科研和教育奉献一生呢!”
梁书舟说:“不冲突。”
吴经理讶然,她张了张嘴,回头看向梁书舟,他原先低着头,也没有笑,但抬眼时,目光冷寂,与她相错转头去观察过路景色,对比之下,方才不晓得要温煦多少。
她心里头像是绑了一块巨石,直坠深渊,面上勉强的笑笑,“恭喜,梁教授的婚礼,到时候我一定要去随礼。”
“多谢。”
到了饭馆,高酌言正在沏茶,手上捧着薄薄几页纸在看,不太专心。
梁书舟踏进包厢,吴经理和上完菜的服务员等人都退了出去,他把文件从公文包里扔到桌上,“很闲?”
高酌言嗤笑,“你见我忙过?”
“没见过你看姑娘。”梁书舟眼尖,一眼瞥见资料上有一姑娘的证件照。
高酌言向后靠在椅子上,故甚其词,“我倒见你摸过。”
梁书舟眸光倏地犀利,冷冷一笑,“不是人的东西,得给她捂着,免得给她看着要做噩梦。”
高酌言乐了,“怎么还挤兑我?我只是路过而已。”
梁书舟直接了当地说:“拿来。”
高酌言笑着把资料递给他,“这么护着,我已经看完了。”
“挖你一双眼也不难。”梁书舟把资料放在公文包夹层,拉上了拉链。
高酌言感叹,“啧啧啧,果然有夫妻相,一个断人命根,一个要挖人眼睛。”
梁书舟没给他一个眼神,径直拿起筷子,吃起东西。
高酌言换了梁书舟带来的文件仔细看着,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上了记号,梁书舟吃完,给他一一做了解释。
临走分别前,高酌言拍了拍梁书舟的肩膀,提醒他,“想清楚了,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书舟只意味不明地笑笑。
夜里,池学勍等着梁书舟的短信,一直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说不准是白天睡多了,精力充沛,跑到衣帽室开始一套一套地试衣服。
那时候,梁书舟在酒店里,忙碌了很久,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的时候,碰到了一旁的黑色公文包,他像是才想起来还没看她的资料。
修长的手指搭在包上,沉默良久。
最后像是做了一个很郑重的决定,手指移开两寸。
黑暗的房间里,梁书舟点了一支烟,手肘撑在桌子上,吸了一口吐出烟气来,微眯着眼,有些倦态,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那么夹着烟悬在烟灰缸上方,任它自己燃着,久久没有抽第二口。
而后,手机屏幕突兀的亮起。
一条短信——
【晚安,梁先生。】
第12章 快跑
睡意是在点击信息发送的那一刻瞬间消散的,后悔甚至是在睡意还未完全消散的那些稍纵即逝的时间里开始的。
刺眼的手机荧光在一室黑暗里亮着,池学勍却努力睁大双眼看着那短短几个字装在绿色的对话框里,刺激着大脑愈清醒,心跳愈强烈。
我在干什么?
池学勍反问自己。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捧着手机循环反复地解锁灭屏,灭屏解锁。
顶着“梁教授”三个大字的信息界面,来回信件不多,一屏全部显见,合乎情理,符合来往身份,唯有那封晚安信无由暧昧不清。
换掉枕头,是梁先生。
梁书舟看向手机,带着几分高深莫测,静默着,倏而一笑。
刻意的,他一字未回,池学勍便一夜难眠。
梁书舟啊。
他为什么会不回信息呢?没看到么?十一点算晚了吗?可他好像没有惯睡的点。
但不是他说回头给自己发信息的吗?他想说什么呢?明明是他不发她才发的——
“啊,我的帽子!”
次日,天空稍显阴沉,呼呼的风吹来,掀翻行人的帽子挂在了树杈子上,池学勍下意识望了一眼,身边的人在错过她向前走去,身影交错,她没能找到那顶帽子,只在回头才意识到交通信号灯已经变成了绿色,那个简笔小人在重复机械性地行走动作,秒数在倒计,她提着西装,匆匆跑过斑马线。
而在等候区的徐芷嫣坐在汽车驾驶座上,她看到了池学勍,惊怯一怔,下意识迅速趴伏在方向盘上,遮住面孔,生怕池学勍一个扭头便看见她,直到车后鸣笛此起彼伏,她才慌得坐直身子,“我躲她干什么!”
她顺势往右边一看,池学勍已经走近了商城。
她只顾走自己的路,对这条路上的汽车喇叭和不耐烦的谩骂毫无兴趣。
徐芷嫣:“呵,真行”
商城里的冷气照样开得很足,池学勍接到徐芷嫣来电的时候,老板娘正热情地招呼她让她过三天后再来。她握着手机道谢,拇指按在音量减小键,关掉了来电铃声,推开玻璃大门,感受到室外略高的温度,呼了一口气。
徐芷嫣在几步远的柱子后看着,只觉心情得意,她无所谓池学勍接不接,在她离开此处后,她倒是拐进了那家干洗店。
从前的国庆长假,池学勍也只是待在学校宿舍楼里,点着外卖能七天不出门,难得出门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顺着人流,进了地铁站,刷卡过闸,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轨道的黑暗覆盖在地铁的玻璃门和窗上,倒映出一个“池学勍”,也是黑色的,池学勍只觉得陌生。
她抿着僵硬的嘴角微笑,脸部肌肉些些颤抖,很不自然。
真难看。池学勍心想。
这么想着,心跳突然空了一拍,不晓得在等什么,可车厢里只有静悄悄的沉没。
池学勍眨下眼睫,目光渐渐游离。
之后的出闸、出站,纯粹是惯性的动作,不带一点思考,手搭上自动扶梯的时候,心头空空荡荡,好像是有人跟在她身后兴致勃勃地喊她的名字,“池池,池池!”这样地喊。
池学勍晃了晃脑袋,止步在出站口的平地,看到熟悉的东门才猛然醒悟,“啊,地铁站已经通了吗?”
“早就通啦!”
肩上突然被重重一拍,被来人拥抱住,池学勍惊得睁大了双眼,“顾悦。”
顾悦扬着笑脸,“对啊,我从过马路那里就看到你了,说,在想哪个狗男人,我都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应我!”
——梁书舟,我都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应我?
——我为什么要应。
凭空而来的一句话在脑海里回响,怠慢至极,又冷漠无情。
池学勍眨了眨眼,像是浸泡在了冷水里,清凌凌的,“我在想晚上吃什么。”
“这个点吃晚饭?!”
那是下午四点,顾悦诧异地看着池学勍,就像在看一只会说人话的猪。
“啧,啧,那去美食街逛逛怎么样?”顾悦提议道,附带解释说:“我可不是肚子饿了,我只是怕你这个点吃晚饭要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对待,所以我打算牺牲自己,当你一回饭友。”
池学勍浅笑着应了声,“好。”
餐桌上,顾悦又一次提起实验室的怪事,丢样品、坏设备、碎玻璃仪器,大概是是一只猫做的。
池学勍不解,“怎么会是猫?”
“有猫咪灰色的脚印,可惜了,我们那个摄像头没开,不然一定能知道是那只大胖橘还是那只瘦巴巴的小黑猫。”顾悦咬着鸡爪子,说话有些模糊:“老师让我们把门关好,人不在就锁了,结果我老是忘带钥匙,进不去实验室。”
意外提到梁书舟,池学勍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当下没多想,啃着玉米棒的牙齿不知怎么咬到了舌头。
“唔。”
“怎么了?”
“没事,咬到了。”池学勍皱了皱眉毛,强忍着不适把白菜囫囵咽了下去,顾悦笑她饿死鬼投胎,给她递了纸巾,又顾着吃东西。
池学勍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掩住下半张脸,眼珠子转了转,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就说锁门么?”
顾悦听不清她说话,扬着声音反问她,“什么?”
“嗯——没什么。”池学勍把纸巾叠了又叠,握在掌心,“我要去趟卫生间。”
“噢。”顾悦手指着她身后的方向,“卫生间门在那边。”
吃过饭,顾悦要回宿舍,池学勍跟她告别。
顾悦摸着脑袋迟钝地看着她,“忘了问你,你来这干嘛?不是放假吗?”
池学勍双手在身后交握,各自使着劲,捏的生疼,却弯着眼睛笑,“东西落在办公室了,顺路过来,拿了就走。”
“行,那拜拜。”
池学勍:“拜拜。”
国庆的校园,人流明显要小了不少,池学勍目视着顾悦离开,脚下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两步,再前进两步,又退后三四五步,最后直接转过身来,向着右后方奔跑而去。
顾悦则是越走越纳闷,一时间觉得哪不对劲,又没想起来究竟是哪里,心里像有一根羽毛在挠痒痒,浑身不得劲,“难倒我刚才没吃饱?”
池学勍上一回来化工南楼,还是大二做有机实验的时候,这两天都在办公室待着,没拐进来过,还差点走错楼。
大厅没有人,楼道里有刺鼻的试剂味道飘在空气里,这一栋楼藏在北楼和文楼之间,常年晒不到太阳,怪凉嗖嗖的。
池学勍环顾一眼大厅,实验楼头尾两端的楼梯,用得最多的是靠右这一侧,毕竟这边多了一个电梯,而左边的楼梯,几乎因为用的人少,它的玻璃大门甚至都是关着的,一层楼道口连灯都不冒。
按理来说,就大厅右侧开的玻璃门,一只猫进出应当是很容易发现的,学生来往,怎么都会把猫给带出去。
可这猫居然能从大厅堂而皇之走过,还爬上了五层的楼梯,好巧不巧,隔着一间天平室,都挑中了梁书舟名下的两间实验室,在里边胡作非为。
也是机灵,碎的是量杯,砸的是失败的实验结果,坏的只有他们不怎么常用但偏偏近期又会用到的仪器,等到锁上了门才真正安分住,好像那只猫再也找不到机会溜进去。
池学勍趴在大厅桌子上等着,装模作样地玩着手机,直到没一会儿天色渐晚,果真如顾悦所说,六点过半,这些学生终于离开实验室,锁上了门,要去聚餐。
时机已到,池学勍小跑上楼,幸而五层走廊的灯大开着,尽管没有人,有些瘆得慌,看久了,视线一晃,还有些发着青白的光。她搓了搓手,指尖发热后,贴到了眼睛上,缓了缓。
从右边的走廊张望着,左边那一侧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一个立体的黑洞,时时刻刻要吞了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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