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风倏然抬头,眼中闪过戾色:“你再说一遍!”
白若耸了耸肩:“这事瞒不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精神一松,苦笑道:“是啊,有心人太多了,如何瞒得住?”他顿了一顿,涣散的神色又重新凝聚起来:“但吴家没倒!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吴家就还在泉州守着!”
“您这又是何必?”
吴风上下打量了她一边:“小丫头,你老子姓魏,是也不是?”
白若并不觉得意外:“您查我也是应该的。”
吴风:“我才懒得管你……不过是当年见过你祖父一面,你那眼睛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当时我就说,老魏啊,你怎么长了双大姑娘的杏核眼?多娘气!”
白若:“……”
吴风:“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娘气点好,你倒是硬气,倔劲儿一上来,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他那张破嘴呦……”
白若:“既然话都说开了,老爷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吴风:“你不是一直在套我话么?直说吧。”
白若:“十年前,韦娘娘十九岁,那时殿下还小,她经常代替殿下来泉州查看税务;当时您的大儿子吴直二十有四,尚未婚配。且我一直听闻,吴大哥吴二哥未上‘天山’时都是江湖少侠中数一数二的俊秀人物,年轻人之间,有点什么,其实也很正常。”
吴风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江湖中人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压。
白若:“我猜,事情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您发现了吴直和韦娘娘的事,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儿子误杀于刀下……”
话音未落,她心中一动,突然感到身后传来无比狠辣的杀机,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头,就见一道闪亮的剑光惊天而来,招式漂亮得让人炫目,正当她下意识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剑光将它打开,瞬息之后,张昌宗一手将她拉在身后,一手持剑横在胸前,山停岳峙般地将吴风和偷袭她的人挡在身前。
来人正是那位管家,匪原。
吴风眉梢一挑:“匪原?”
他展现出来的功夫,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知道的范围,且在这个时候出来刺杀,忠心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管家似乎知道当年的事情,今天,也一直在跟着他。
他知道自己被人跟着,却以为是府里的暗卫,没有想过是自家义子一般的匪原。
白若微笑道:“看来是真的。吴老爷子,杀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尤其是,当年吴大身死之后,左凤夫人知道了真相,伤心过度,再加上自从小产以后身子就一直没有调养好,竟然一命呜呼。”
昌宗没说什么,只是把剑提得更高了些。
白若看着匪原说道:“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我们的韦娘娘,似乎并不甘心,她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于是,第二位死者,出现了。”
🔒第六十二章
◎“十万人。”◎
“于是, 第二位死者,出现了。”
对面剑风一起,她感到鬓边闪过一点凉意, 竟是落下了一绺乌发。身前的昌宗也没说什么,但周身的气势瞬间就凌厉了起来。
然后她就笑了一下。
匪原不再掩饰自己的功底, 一般来说,武艺到了他这个程度, 应该一上场就将自己周围可能被偷袭的点全部保护住,但出人意料地, 他竟将整个背后的空门都交给了吴风。
吴风眉梢一挑, 显然是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也有些不解。
她唇边的笑意就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老爷子,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左凤夫人嫁过来的那一年, 天子南巡,您见过圣驾,是也不是?我也是刚刚想清楚, 左凤, 这普天之下, 还有几家姓左?跑也跑不出去那么几家。若我所料不错, 夫人与京中的左氏, 当是同宗。”
先开口的竟是匪原:“吴夫人江湖儿女,怎会和京中贵子惹上关系?真是异想天开!”
白若并不恼, 平静地说道:“小若公子可以是魏家的嫡系, 左凤夫人为何不能是左家的女儿呢?都说现在的京中第一美人肖似当年左家的一位姑姑, 一家人, 又都是倾城容貌, 稍作对比便可知道真相, 匪少侠又何必非要在这一点上和我争?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这位京中美人——
我一直在想,都有谁在十年前十年后都和这件事挂上了边,想来想去,竟把她给落下了——左瓷。
郭子修,就是在刑场上倒下那位,他去世的时候,左瓷小姐也在场。”
匪原刚要开口打断,却被吴风阻住了,他声音有些嘶哑:“不用说了。凤哥儿出身京中,这没错。但,她嫁给我时,已经和左家断绝关系,不再是左家人了。”
白若道:“所以我就不免要想,当时左家在先帝手下如日中天,照理说,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就算不进献到宫里,也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妥善安排了的。怎么就许到了武林世家呢?当然,这只是就事论事,我自己也是江湖人,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按照常理思考罢了。
再想想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陛下,当年的武后,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关心朝政的。‘二圣临朝’的同年,泉州雍州两地发生地动,死伤数万人,天子为了安顿百姓亲自南巡赈灾,这才把事态稳定下来。也就是那个时候,左夫人,嫁过来了。”
“喂,”她看着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非常自然地拍了一下张昌宗的肩膀:“你说,这听起来像什么?”
男人没有回身,那柄剑毫无退意地横在胸前,唇畔却勾着一抹略带嘲讽的笑:“联姻。”
“没错。”她接回话茬:“当时的左家家主位在户部,赈灾这样的大事,没有道理不跟着出来。我猜他当时将左夫人一并带来,是为了借着这个武后不在的时候,把自家女儿塞到圣上身边去,只可惜,圣上看她长得美,发现她另有用处——用来稳定一枚暗子。”
吴风冷冷道:“我与凤哥儿在京中便已相识,你懂得什么!”
白若摊手道:“也许吧,若是情投意合,那圣上用左凤夫人来牵制你就更方便了。总之,圣上与你完成了一笔交易——他给左凤一个新身份,让她成为你的夫人,但,从此吴家就再也不能离开泉州,他要你为他经营一批人。”
说道这里,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老爷子——泉州城真正的城主,我问您一句话:当年地动中死去的那六万人,埋在哪啦?”
这话问得轻轻巧巧,听在对面两人的耳中却如平地里一声惊雷。
匪原的眼一瞬间便红了,他的剑意浓重得如有实质,缓慢地说道:“过慧易夭。”
白若分毫不惧,毕竟身前还有人挡着。
昌宗果然微笑道:“师兄,师尊这样的老滑头,怎么会教出你这么憨厚的徒弟?我若是你,现在就死不认账,你这一幅恼羞成怒的样子,不正是在肯定她的疑问么?”
匪原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昌宗说道:“师尊若是知道自己教出了一个为祸天下的张六郎,也会后悔当年收了你吧!”
昌宗笑意不变:“恰恰相反,我之所以有今天,多亏师尊的指点。”
吴风突然笑了。
就像一道伤口被捂了很多年,腐烂了,发臭了,只有自己知道;当有一天这道疮疤终于被揭开的时候,虽然很痛,但也有种拨云见日的痛快。
“魏家的娃子,就是滑头。”他襟袍一摆,大刀金马地重新坐回了大石上,林风乘着竹叶洒然落下,在他衣襟上旋出一种快意的味道来:“小丫头,你是从受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对吧?你是聪明,但到底还是六爷更胜一筹。”
昌宗微笑颔首:“老爷子过奖。我也是看那鹿伤得奇怪,才顺着查下去的。”
吴风哼了一声:“你们两家人啊,斗吧,看谁斗得过谁去……丫头,你猜得不错,我泉州的山林里,有一支军队。”
白若心中一惊,虽然打从吴三在她手心写字时就已经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吴风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震惊。
这可是大唐,酷吏横生,处处是耳目的大唐!竟然有一支无名无份的军队就这么藏在山林之中,若是被发现了……
“不过,你未免小瞧了我,也小瞧了吴家——六万?”他一声冷笑:“泉州的山,都已经空了,这里,有十万人。”
昌宗一听就笑了起来:“老爷子,你又何必吓唬她?京畸地区的屯兵也不过五万,你这支队伍若是拉到长欢去,就算路上有些损耗,也是足够造反了。怎么,你想让那天子座从此姓吴?”
他语气轻快,眼里却有几分认真。
十万人,其他州府也就算了,在泉州,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三十年来泉州大小地动不断,更兼中间还发生过一次大型的瘟疫,吴家说一不二,要做些人口上的缺漏简直不要太容易。
换句话说,如果这是真的,只要吴家想反,这天下只怕又要开始无休无止地闹腾了。
吴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姓吴?我老了,儿子也不争气,便是打了这天下,要谁替我守?”
这话里话外大逆不道得意思,若是来俊臣活着的时候听了,能按着他那本《罗织经》把吴风活剐个几次。
但白若却从里面听出了点哀伤的味道。
张昌宗多理政事,对吴风年轻时的传闻大概不是很清楚——
这人二十多岁时,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偏偏又是武学奇才,一生中不知被多少大能抓回去做徒弟,乱七八糟的绝学学了一身,却还是没个正形,任凭当时的吴家如何召唤也不肯回去继承家业,直到他父亲临要去世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不情不愿地坐了吴家的主位,据说刚经手吴家田产生意的那几年,烦得恨不得把吴家解散了才好。
直到他得了左凤夫人,自此性情大变,竟成了再端正不过的武林泰斗,守着泉州吴氏和自家夫人,几乎足不出户。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人相信,他突然有一天起了心思要做皇帝,就在自己家门口屯兵。
说不定他嫌养兵麻烦,恨不得都杀了了事呢!
白若:“所以你是替先帝做事。”
吴风垂下眼眸:“我欠他一个情——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当年,我师父在京中过寿,我溜出去给他送礼,结果在京中遇上了凤哥儿。”说出这个名字,他周身刚硬的气质竟然柔和了几分:
“可真是个疯丫头,被人追得到处乱窜,二话不说跳上了我的马,衣裳头发都叫她跑得乱糟糟的,偏偏一双眼儿比星星都亮!”
他拂去肩上的竹叶:“我看上她了,决定娶她回来。你说得不错,左家看不上我,就因为左凤要跟我,喂她吃了毒|药。他们宁可让她死,也不肯让她坏了左家的名声。”
三十年过去了,他眼中依然燃气熊熊怒火:“我找遍天下名医,竟没有一个人能救她……最后,有一个术士找了上来,说凡物不能解此毒,除非能借一点帝王的龙气。”
白若:“然后,南巡的先帝便来了。”
吴风浅浅地点了个头:“他割了一碗血给我,救了左凤的命。但从此以后,吴家生生世世都要守在泉州,为他养一支秘密的兵。世代传承,非诏不得出。”
白若沉默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连在一起,太过凑巧……”
吴风淡然道:“就算当时着急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又有什么想不通的?更何况……”他一手拍了下膝盖:“凤哥儿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两句话。”
他眼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但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满足:“她说:‘姓吴的,我本来是要做皇妃的你知道么?’我说知道,她说:‘但是演这么一场戏,比做皇妃开心。’”
吴风拍了拍腿,笑道:“小丫头,我是被骗了,可那又怎么样?”
“先帝欺我诈我,这都无妨;凤哥儿是为了什么来到吴家,也无所谓;无论如何,皇帝救了我妻子一命,我吴风答应过的事情,绝没有反悔的道理!”
🔒第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谅哥, 真的是你……”
一个略略有些颤抖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在场的几个男人竟然都没回身,只有白若看了一眼:“笙娘, 你怎么出来了?”
她没理会,一双妙目只紧紧盯着匪原, 身上的风尘气掉了个一干二净,看起来就像个被抛弃了的小女孩儿:“吴谅, 你这些年,就一直看着?”
笙歌好像被气笑了, 伤心得不得了, 眼睛却偏偏不舍得挪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吴家, 去外面闯荡?你真当我愿意?”
像是过了千百年那么久,匪原终于开了口, 他眼中春秋过境,最后剩下一点残存的温柔:“你和李显挺好的,哥看着开心。”
不等笙歌言语, 他先转回了身, 朝着吴风二话不说地跪下, 上手在脸上揉搓了几下, 一些像是面皮一样的东西便被揉了下来, 露出一张看起来有些柔和的男人的脸,不同于“管家师兄”在白若心里留下的印象, 眼前这个男人, 眉宇间虽然有些倦色, 但看起来异常和顺, 彬彬有礼, 上一次见到这种气质, 还是在京都武驸马的身上。
事实证明,这种气质的男人心里都很能藏事啊……
吴风的嘴皮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匪原却没有抬头,只是跪在他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父亲。”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匪原……”吴风一手起势,白若脸色就跟着变了:
这一掌若真的劈下去,不死也伤!昌宗显然也看出来了,正要拦截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手轻轻轻轻地落了下来,按在了匪原的头发上。
“匪我君子,原囿于方……原来是个‘谅’字,我怎么想不到呢……”
匪原,应该说是吴谅,真到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反而平静了:“父亲,当年儿子逃出泉州时遇上了天尊,得他教化,在天山上学了几年本事,但……我放心不下,还是想回来看看。”
吴风却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了。”
吴谅:“毁了大哥的尸身,杀了韦氏,桩桩件件,儿子都认。但我问心无愧,从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那一刻,白若在这位传奇人物的脸上看见了无数的变换神情,最后定格为一片冷漠:“用不着你后悔。”
吴谅一下子抬起了头。
吴风:“我吴家的儿子,只有房里躺着的那一个。老大老二,在天山上和天尊学艺,此生不会再走下来,但即便如此,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你不是。”
错愕只是一瞬,在场的人就没有脑子不快的——
张家,狄家,魏家还有代表武皇势力的张昌宗此时此刻都在泉州坐镇,泉州藏兵之事曝光只是时间问题。
一但事发,摆在明面上的吴家人一个也跑不了,但吴谅不一样,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他还能为吴家保留一线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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