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点不懂:“那就让那群道士去祭祀做法呀,给咱们做什么?”
符大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既然不是什么吉利物件,上面又怎么可能会让它是天然形成的?自然是‘有人作乱’,所以这案子自然就轮到刑部头上了。”
“吉兆”是天降祥瑞,“凶相”就是贼子祸心。
白若也忍不住要叹气了。
符大人把茶杯王桌子上一放,“嗒”地一声响:“你去办吧……若实在没有头绪,就找个清净地方多想想。”
这意思很明显了——上面有人没事找事,咱们也不用理他,拖着就是了。
白若觉得好笑,拱手称是。
四周突然一静。
准确的说,是四周的人声都停了,这张丞相府上上下下都是达官显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虽不喧哗,气氛却十分热络。
然而此刻,即便她和符清已经坐在了比较偏僻的角落,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弥漫在人群中的,诡异的安静。
连隐隐的丝竹声都沉寂了。
一群人突然安静有几种可能:狂喜,震撼,敬畏。
然而此刻,白若却只在周围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恐惧。
符清叹了口气:“是你家六郎来了。”
白若无言片刻,门口处果然传来了管家略微有些颤音的唱声:“春……春官侍郎张昌宗到!”
符清点了点头:“去吧。”
白若行了个礼,又绕了点路,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前厅,她站在一处回廊之下,不远不近地看着人群中间唇角含笑的那人,心头别别一跳。
从泉州回来,他们几人各有封赏,尤其以张昌宗为甚,眼下此人在朝中大权独揽,比起当年的来俊臣,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他还和从前一样做那个不站队的宠臣也就罢了,偏偏打从显殿下回京以来,张六爷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其进行打压,女皇只是看着,竟也没有阻止。
是以近来张六爷的身份十分敏感。
张家。
白若从心里一声冷哼,张柬之和吴家的关系不清不楚,以吴风的愚忠程度,李显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张家虽然看似中立,实际上早就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这事,几个去了泉州的人都心知肚明,张家为了礼节邀请昌宗无可厚非,但昌宗真的会来,这就很不寻常了。
尤其是——
白若愣愣地看着他,昌宗一头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如今已经入了秋,他竟然穿了公主府初见时的那种羽衣。
当时月华浓重,她远远看去只当是艳鬼;白日里看,竟是满身仙气,仿佛有星星点点的光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轻薄的羽衣随风而动,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但——
张昌宗唇角敛着一丝笑,神情坦然,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美丽,强大,同时也是极致的危险。
他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他一个人的存在感就让整个空间里的其他人形同虚设。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的眼风淡淡地扫了过来。
白若心中一动。
然后他又漠然地移开了眼。
只是在衣袖之下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
“张大人来了。”内院中转出一个俊秀的青年,论五官,实在有些秀气,通身的文人做派,却是个实打实的武状元——张说。
两人隔着满院子的达官显贵对面站着,
一张狂一内敛,一含煞一带笑;
气势上分庭抗礼,竟谁也没压过谁一头。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白若小小地咕哝了一声,张说却看过来了。
白若:“……”
好在昌宗终于开了口:“张少爷,真是年少有为。”
还是那么温柔低沉的声音,却因为带了几分暗哑而显得格外阴沉,这三个字说的很慢,给人一种嘲讽的错觉:
“刚进朝廷,就能担纲主持父亲的寿宴了,真让张某人佩服。”
他的气势仿佛有形般在那儿摆着,众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张说却仍然十分淡然:“哪里,要说年少有为,谁敢跟六爷比?”
昌宗向前走去,步履不急不缓,旁人却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他形状完美的下巴微微仰起——
张狂,狂得仿佛万物苍生,千古风流,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还不是托你家的福?”
张说的眉头微微蹙起,还没等他想明白,昌宗就再一次开口:“张丞相何在?本府也该去祝寿了。”
张说:“家父身体不适,六爷可以等到晚上再……”
“怎么。”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张说为他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地微微弯下了腰,这回儿发觉了,不免有些不悦:
“六爷身份尊贵,家父当不起这份问。”
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但白若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昌宗绷紧的脊背,虽然这人从一进门开始就有意发散自己的威压,但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地起了杀心。
杀意巅峰之时,反而寂静无声。
“六爷。”
刚刚赶到的王植酒简直被这一嗓子吓得魂飞天外,一只手差点就拉到白若的衣角了,却到底还是没来得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浅绯官袍的少女俏生生越众走了出去,一副“我眼瞎我看不见两位大人正在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样子:
“六爷,泉州一行,多亏你照拂我才保住这条小命,实在该好好感谢你才是——但总也找不着单独上门感谢的机会,是下官的不是了。”
少女独有的嗓音响起,昌宗身上那种掀天斗地的狠劲儿就仿佛看得见一样一点一点消散了。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
白若微笑。
昌宗:“不必挂怀。”
外人听来,是救你小命实属顺手,不用放在心上;只有对话的两人才知道其中深意——
“我没事了,已经冷静下来了。”
白若福身:“那六爷能否赏脸,让我借张府的酒水敬您一杯?”
少女只到他的肩膀高,昌宗看了她半晌,似笑非笑,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嗤了一声,径自向侧边走去,完全无视了院中众人。
白若便十分开怀地笑了起来,朝着张说行了个礼。
张说回敬,算是承了她解围的情。
少女几乎脚步轻快地像是要飞起来,颠颠地跟在昌宗屁股后面走了出去。
两人几乎是走到哪里就安静到哪里,众人要么惊惧要么立马躬身行礼,然而两人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终于走到一片清净地,昌宗猛地停下步子:“你还要跟到何时?”
🔒第七十一章
◎“公主于地下不安”◎
白若理所当然地一摊手:“六爷同意了让我敬酒, 自然是敬了再说。”
不过是解围的场面话,她倒也理直气壮说得出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跟张六郎亲近?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要避嫌——
昌宗简直要气笑了, 打从泉州回来他就刻意地和白若保持着距离,这下可好, 她当着满朝权贵往出这么一站,俩人的关系算是说不清了。
昌宗强压着火气:“怎么, 你还想闯进张大丞相的屋子,在他面前给我敬酒?”
白若知道他在气什么, 却一点也没有要改的意思:“未尝不可。到了张府, 大伙儿都绕着张说团团转, 竟没什么人去拜访张丞相——六爷提点的是,咱们这就过去吧!”
说完也不等着昌宗做出反应, 径自拉了人往里走,昌宗在她身后神色变换,却什么都没说。
张府朴素刚劲, 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华贵气, 唯有这张柬之居住的正房, 竟真如一座普通老百姓的宅子一般, 白若瞧着那木梁眼熟——
和她在刑部的宿房竟是一般用料。
这是做什么, 标榜作风清廉?
可说是主房,地方却在整座宅子的最后, 偏僻的很, 也不像是要故意给谁看的。
门外有一个小院子, 里面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席地而坐, 手里叮叮当当地在倒腾几块木料, 虽是随意坐着, 通身的清贵却掩都掩不住,仿佛一举一动都极有章法。
不过一个背影罢了,虽然从未谋面,白若却立刻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风流雅极张柬之。
当年在上京城,与她祖父并称的才子。
风霜琢磨三十年,才子成了政客,却还带着年轻时那种浓重的洒脱意味。
完全不像是传闻中那位刻板清廉的张丞相。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头也不回,有些不满地开口:
“不是让你在外面照顾么,又进来作甚?”他放下手里的刻刀,感慨地说道:“说儿,为父知道你不喜欢应付这些人,但你早晚要接班,也该提前适应适应了。”
寥寥数语,慈父之心昭昭。
昌宗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的背脊便是一僵,气氛几乎瞬间就肃穆起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紧张粘稠起来。
张柬之回过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冷冷清清,严肃刻板。
“张大人,下官是刑部的白若,来问您的安。”
张柬之声音是淡淡的:“小侍郎,本府知道你。平了犬子闹下的祸事,还要多谢你。”
一句感谢里,一分真诚,九分警告。
侍郎的位子不算低,但在张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眼里,什么都不是。
白若四两拨千斤,顺手把话题扔给了从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的张六爷:“当时下官乃是戴罪之身,真要说帮了大忙,还得是六爷。”
是啊,他亲手交出了调兵的虎符送张说走,却险些反过来死在张说剑下。
真是好大的恩情,好懂感恩的一家人。
张柬之这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不过是年轻小姑娘的一句话,平日里他听都懒得听,但在眼下这个情形上,他竟然打从心底里生出一分烦躁——
他对不起张昌宗。
虽说从道义上讲,自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但,他对不起张昌宗,对不起张六郎——
他张家的六郎。
明明是最优秀的子弟,却永远无法认祖归宗。
昌宗眼里的期待随着他的沉默而一点一点消散了,仿佛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失望非常平静:“都是给陛下办事,谈不上谢不谢的。”
他耸了耸鼻尖,状似轻松地朝院子里扬了扬下巴:“……丞相这是在做什么?瞧着怪有趣的。”
白若感觉到,张昌宗在受委屈。
难以想象,张六爷还有脸上假装没事心里受委屈的一天。
简直心疼的要命。
张柬之沉默了一下,回身弯腰拿起一个小玩意儿,不过拇指大小,最上面已经打了孔,整块料子磨的光光滑滑,隐约有了雏形,像是个压腰的小珮。
这东西白若见过,就在刚刚——张说身上就有这么个小木雕,大唐一直都有个说法:父母亲手打磨的东西,带在孩子身上可以保平安。
张昌宗站在权势的顶端,穿着全天下只许他一人穿的羽衣,可当他看着那个小珮的时候,就像个可怜巴巴想咬一口糖的小孩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他就是配不上。
张柬之把那东西拿了回去:“六郎见笑。”
昌宗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方,白若眼尖,这东西她在泉州地下的妖精洞见过,乃是一块沉水木——
早在汉时就绝迹了,搁到现在,简直比金子还贵。
更难得的,是昌宗竟然知道堂堂宰相雕木头的小爱好,还千里迢迢亲自带了一块回来。
若是在地下时就买了,是不是在吴家决战时,也沾上了他的血呢?
张柬之接过沉水木看了看:“这太过贵重,于礼不合。”
昌宗坚持把它放进张柬之手里:“丞相收着吧,我……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
他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但还是坚持说了:“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应该就是您这个岁数。”
张柬之的眼神变的悠远起来,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不,依你的岁数,你父亲要比我小一些。”
他眼风一扫,突然看向了在一旁皱眉思索的白若:“这小姑娘……”
白若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怎么刚才还是小侍郎,这会儿又成小姑娘了?
称呼改变,意味着身份的转换;
她并没有开口,那么一定是另外两个人的交谈更进一步,在她没有听出的玄机里交换了信息。
“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白若:“……”
昌宗愣了一下,眼里却随即浮上一层暖色,他听懂了——
你带到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呀,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不是良配。
白若正要开口玩笑几句,顺便再套个话,就见张柬之已经回了院子里,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走吧。张家的主事人在外面,以后就少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吧。”
昌宗没再说什么,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让白若先出去等着,说是忘了告诉张大丞相那木头要在水里泡泡才好,回去嘱咐一声。
这借口找的实在拙劣,白若回身探看的时候,发现张柬之已经回了屋子,昌宗站在外面,对着屋子行了一个礼。
不是很复杂的礼节,可是白若不认识。
两人一路往出走,各怀心思,都没有再说话。
但这方向……
白若诧异地问道:“你要走了?”
昌宗颔首,从这条小路出去,应该是张府的后门。
他大张旗鼓地来,却要悄无声息地走?
就为了来送个小木方?
出了后门,是条小巷,估计这是平日里送蔬果进来的地方,人迹罕至,却已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外面等着了。
昌宗不愿再多说,只是居高临下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白若懂事地在自己嘴边做了个贴封条的动作:“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昌宗没动。
白若挑眉,试探地问道:“我……以后离你远点?”
满意点头,上车。
白若忍不住跟上两步,昌宗:“回去。”
白若:“干什么,耍完流氓就要跑?”
昌宗:“……”
她说的是在妖精洞下面那会儿,那时他没忍住……完了,不能细想!
马车飞速离开。
白若:“……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吧,你跑什么……”
她正要回转,一眼瞥见外墙,却猛地站住了脚步!
就在张家的后门上,有一句话——
刚才他们站在门里,因此才没有注意到门的这一边,四处没人的时候这么一看,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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