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上干干净净,应该是在死后被人处理过了,他们像是某种廉价的摆件,被码的整整齐齐地堆在这里,永远趴着,永远被压在殿中,永远不能翻身。
白若闭了闭眼睛,终于发现,有一具尸骨与其他的略有不同——
他紧紧地合着嘴巴,身死经年,皮肉都已经脱落了,却仍然固执地保持原样,就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一样。
“荷——荷——”女人在她身后不远处,费力地举起挂着锁链的手,做了个“打开”的动作。
白若强忍着不适,试图用手掰开他的牙齿,却终究没能下得去手,而是从身上摸出了一把小小的铁骨扇——
这还是吴三临走前送给她防身用的,平时看着像个普普通通的小扇,到了御敌之时,抽出扇骨变成了削铁如泥的利器。
牙齿被撬开,里面有个精致的盒子,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勾它出来的时候,上面的骨堆松动了一下,掉落出几片零星的骨头渣子。
白若打了个激灵。
盒子里有个小玉片,正面雕刻着戏水锦鲤,其技艺之繁复,一瞧便知不是寻常工匠的手笔,背面仿佛是个字,但光线太暗,有些看不清,她便蹲下身来,拿出盒子里的另外一个布片,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依稀可以看出些内容——
“郭氏,有冤。”
早些时候,女皇微笑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皇后杀害公主,皇帝便将皇后的母族,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她打了个激灵,又去辨认玉佩背面的字——
当中是个“郭”,角落里,还印着一个小小的“清”。
郭皇后,年十五入宫,得宠,进为郭嫔;先帝登基后,念其姿容温婉,行止大气,敕封为皇后。
本名郭清。
如果这座殿的活祭是郭氏一族,那这个女人又是……谁?
“你是郭皇后,你还没有死?!”
女人扶着膝盖,血泪不住地滴落下来,一双眼都是血红色,她手里不知从哪里牵来一段绳,怨毒地盯着她,病态而又快意地笑起来。
白若察觉出不妙,可是已经晚了。
女人猛地一拉绳索,成堆的尸骨突然间雪崩一样榻了下来!
……………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六爷拖着一身不外显的疲惫从衙门里走出来,在大门口等来了疲惫外显的狄惠。
没等他问,狄小公子就自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你知道我家的老话痨去哪里了么?”
六爷眉头都没皱一下,好脾气地说道:“本府不知。”
狄惠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妥协了,叹了口气转身道:
“好吧,要是有什么信,麻烦六爷派个人跟我说一声,家里等的挺着急的。”
狄云此人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是先帝驾崩那样的大事也不见得能第一时间找得到他,偶尔失踪个把时候,他并不觉得是个大事。
奇怪的是狄惠的态度。
要是一个人突然觉得身边原本正常的事情突然不正常了,那只有一个原因——
他心里有鬼。
“小公子。”昌宗含笑叫住了他,袖手道:“据我所知,狄云大人不定时会进宫去给陛下看诊,宫里你问了么?”
狄云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没。”
“不瞒你说,”张昌宗似是有些烦恼地说道:“我府上的两位副监也是今早进的宫,到现在还没出来。”
“若若也去了?!”
六爷不太满意这个称呼,面上却不显:“不如我还是亲自进宫去一趟,顺便也打听打听狄太医的事。”
狄惠道了声谢。
下人牵来了张六爷的宝马朔飞,张昌宗翻身上马,示意下人稍等,和颜悦色地俯身问道:“阿惠要不要同去?”
狄惠:“多谢好意,狄惠白身一个,还是在外面候着吧。”
张昌宗点了个头,还没等说什么,长街那一头却突然飞奔出一个慌里慌张的侍卫,瞧那身衣裳,竟还是陛下身边的金吾卫,当时狄惠脑子一热,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陛下大不好了——
理所当然地,这时候就会杀一排太医来显示大家对皇帝身体的担忧。
狄惠的脸色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六爷!”
张昌宗稳稳地坐在马上,身子都没晃一下:“何事?”
“六爷!宫里死人了!”
狄惠的脸更白了。
张昌宗:“这宫里哪天不死人?区别在于死的是谁。”
仿佛是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给镇住了,侍卫喘了几口气,把一口闷气硬生生憋了回去,理顺了舌头说道:
“是宫外的马厩,有个看马的……”
“重点。”
“死的很惨,头被人割下来扔在了槽子里,他的血……”
他咽了口口水:“被用来在墙上写了字,大大小小的字,写了很多很多遍……”
狄惠一口气刚松下去,另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该不会是我想的那句吧?”
🔒第八十章
◎“你想要谁的命?”◎
狄惠一口气刚松下去, 另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该不会是我想的那句吧?”
侍卫惶恐地点头。
打从洛河里浮出那块不祥的石头开始,大唐上上下下就开始流传这句话,传播的速度之快, 范围之广,思及令人胆寒——
虽然现在只是大街小巷上不时出现的标语, 但这已经足够显示出组织者的能力。
更不要提还有当今武林近乎神话般的天尊,连他也被请动出山了。
说句不好听的, 以天尊的本事,就是悄悄潜进皇宫, 在层层守护中取皇帝的首级, 又有何难?
这位领头的组织者未必有那个实力造反, 但闹个天下大乱的能力是够了。
尽管早就加强了防备,这句流言, 到底还是飘进了皇宫里。
还是以这样血腥的方式。
朔飞在原地踏了两步,昌宗道:“陛下现在如何?”
侍卫:“万幸是陛下无事,过午时狄大人给诊了脉, 眼下是张副监在陪着。”
昌宗唔了一声:“陛下怎么说?”
侍卫:“这不是让我来找您么?”
昌宗瞄了一眼侍卫的铠甲上的绿色流穗, 心知这不过是个传令兵, 问也问不出什么:
“此事可有通知胡大人?现在不就是他在主理此事么。”
侍卫:“胡大人, 哎呦……”他的脸色变的有点奇怪:“他已经叫京兆尹给收押了。”
狄惠听闻狄云行踪, 大大松了口气,这会儿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难为京兆尹这些办事的了, 连老上司都抓?”
侍卫也觉得有点好笑, 却不敢在六爷面前放肆, 被憋出了个别扭的表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有人瞧见了, 说那死在马厩里的小吏最后看见的便是胡大人……”
饶是张昌宗这样每天耳听八方的人, 此时也忍不住烦闷地按了按额角。
“你等等,本府随你进宫去。”
侍卫赶忙垂手称是。
狄惠:“那你知不知道控鹤府的白副监?她从宫里出来了么?”
侍卫:“女官不从外宫走,下臣也不太清楚。”
昌宗略微整理了一下服饰:“胡如是在哪里被抓的?”
侍卫挠挠头:“似乎是在……路上?反正不是在宫里。”
昌宗动作一停,朝着狄惠点了点头:“阿惠,烦你帮忙办个事。”
狄惠大为高兴:“你说。”
昌宗:“去一趟雍王府。”
狄惠嘴角一抽:“你开玩笑的?雍王府远在雍州……”
侍卫适时道:“从前的太子府,昨儿个换了匾额改叫雍王府了。”
狄惠:“……好吧,你要我找显殿下作甚?”
昌宗:“不找李显,找太平。”
狄惠:“?”
昌宗:“你就跟她说——在哥哥家住的太久了,也该回去了。公主府事多,总让驸马一个人担着也不好。”
狄惠半晌没动。
昌宗的态度温和了一些:“阿惠,你还年轻。”
狄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侍卫听不懂两人之间交错的机锋,有些茫然地站着。
昌宗温和的目光看了过来,递来一点碎银子:“辛苦你了,咱们现在走吧。”
皇帝在蓬莱山。
虽然名字叫山,其实不过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岛屿罢了——
因为四面环水,上岛不易,所以只要遇到点似是而非的“刺杀”,皇帝都会到这里来。
蓬莱山不大,却处处精致到了极致,与外间道观似的清幽别有不同。
昌宗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半靠在软塌上,张易之坐在旁边,手里鼓捣着一个小药碗,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像是一辈子都要这样消磨过去。
外间没有通报,皇帝连眼也没睁,听着脚步声便道:“昌宗来了。”
昌宗含笑答了声是。
女皇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却还是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不是胡如做的,你去查吧。”
昌宗应了,也不问为何不是,只问:“要不要我去让他们闭嘴?”
虽然还不知道散播那句话的“他们”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不必。”女皇拉过张易之的一只手把玩:“你做不到。”
女皇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张易之充满眷恋的眼神,不由得笑了一下:“易之,你去送送他,然后就回来。”
张易之应了声好,带着张昌宗出门了。
两人坐在回岸边的船上,半晌无言。
快要下船的时候,昌宗问道:“今天看见狄太医了?”
张易之点头。
昌宗扫了眼他的脸色,别人或许看不出,但从小一起长大,他对张易之的心思了如指掌:
“你不要急,狄云有分寸,不会乱说话。”
张易之面露不耐:“随他去吧。”
张昌宗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二哥。”
张易之道:“我没有动他。”
张昌宗:“我知道。”他斟酌着问道:“我记得昨天的圣旨,宣的是卯时入宫……”
张易之:“陛下事忙,我等等又有什么奇怪?”
张昌宗动作一顿:“等?”
张易之:“怎么?”
张昌宗:“可白若与你是同时出来的,你们……没有一起走?”
摇头。
不对。
这事不对!
“回去!”张昌宗脸色一变,对摇船的宫人说道:“本府还有事要禀奏陛下!”
这回陛下可算是睁开眼睛了——
她披着一条小毯子坐在水边,像个寻常的北方妇人,有点无聊,又有点惬意,正无可无不可地眯着眼睛等人回来。
张易之就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很有点不对劲,但张六爷的脑子眼下根本处理不了这点异常,船还没靠岸,他就提高了声音问道:
“陛下可知我府上的白若去哪里了?今日您看见她了么?”
女皇睁开眼睛,有点玩味地看着他。
昌宗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礼:“臣担心她不懂事,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哦?”女皇笑吟吟的,任由张易之下了船快步走来,温柔地从小躺椅上扶起她:“宫中正儿八经的贵人也就朕一个,现在看来,只怕还有点多余。”
在场诸人脸色都是一变。
张易之郑重地行了个叩礼:“臣罪该万死。”
“又关你什么事?”女皇顺手扶了他起来,眼睛却看着张昌宗:“白副监也不是小孩子了,她从宫中出去,也不是非要一直呆在控鹤府吧。”
这就是在宫中见过的意思了。
昌宗拱手道:“陛下,她没有出宫。”
女皇神色一动。
昌宗上前一步:“臣可以确定!”
“来人。”她思考了几秒钟,利落地给了命令:“唤甲卫来,即刻去凤阳阁!”
凤阳阁三字一出口,昌宗的脊背瞬间就僵硬了。
“陛下在怀疑什么?”
女皇垂下眼眸:“昌宗,从你十五岁入控鹤府开始,这些年风霜雨雪经历了一个遍,最艰难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上心着急。”
她有些戏谑地说道:“怎么办,你把弱点暴露的太明显了。”
他虽然没再说话,但也站着没动。
女皇道:“放心,锁着的狗,再怎么凶恶,杀伤性也不大。”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自己得有分寸——那地方不能让外人进去,明白么?”
虽然他想问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答案,但心中着急,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臣明白。”
“叮……叮……”
“主人……”
“叮……叮……”
“醒醒……”
龙潭虎穴闯过一遭,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感觉,身上到处都是被冰凉硬物压制的感觉,她明明有了意识,却并不想睁眼。
只怕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枯骨。
“主人……来人了……快醒醒……”
是谁在叫我?
下一刻,她被一双柔软的手拖了出来,身边的骨头哗啦哗啦响,白若艰难地睁眼,看见的是个有点眼熟的小公公。
“你……”
“嘘!”小公公朝门口瞄了一眼,低声道:“主子,知道您不认识——我是平子,十三年前来大人救过我一命……”
明白了,他是妖精洞的。
“您今儿早上还见过我一次呢。”
是了,这是领路的那位。
门口一道细细的声音小声道:“怎么还不出来?快!外面来人了!”
平子加快了语速:“外面那位姐姐您也见过,进了内宫,就是她领的您……快起来,快,一会儿就走不……”
白若掐住他的肩膀,努力回神,指向一旁昏倒的郭皇后:“带走……”
平子没有半分犹豫:“是。”
白若用了最快的速度活动了关节,快速地说道:“你背她,我自己走。”
刚出殿门,果然有个神色焦急的宫女站在婴棺之侧,见她出来,匆匆忙忙行了一礼,扶住她便走。
她们无声地踏着满地符纸,拐角处,又钻出一个女官模样的人,神色是一样的隐忍着急,朝着白若行礼。
快速,但郑重。
“宫中……到底有多少人?”
平子:“奴知道的有限。但……”
女官:“但您若想要这宫中任何一人的命,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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