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却落于喻之的不远处,程于的嗓音很冷淡:“喻之,世子本来是让你带人马去找的。你倒厉害,找了三四个月。最后就找到匹马儿。”
喻之笑了下,他赶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王妃,这说明世子最近的藏匿手段精进了不少。”
程于勾唇笑了下,她眉眼明晃晃的嘲意跟未眠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样的。
她忽而抬手,细又带着尖刺的长鞭落于未眠的面具之上。
本就是木制的面具“唰”得下,分出两半,掉落在地面。未眠没动,他的面上被尖刺刮出细痕,血珠冒了出来,顺着雨水冲刷在地面。
“你见你母亲,现在也要戴着面具吗?谁教你的规矩?”
血水被冲刷下去,露出隽秀又干净的眉眼。他勾了下唇,嘲意从他的眉眼溢出。
“规矩?您不就只教过我如何杀人吗?”
细鞭被程于捏得更加用力的握紧,她浑身颤抖。
喻之见了这副针尖对麦芒的场景,他赶忙出声劝慰道:“世子,王妃只是担忧你。你骑着白玉,一声不吭的进了雪野,又与我们失去联系了好几个月。”
喻之话语还没说完。
“担忧?”未眠笑了下,嗓音低懒:“她只是担忧身边少了个杀人机器。”
凛冽的破空声传来,细鞭就落在未眠的身上,玄黑衣袍被勾破带出血肉,又一齐被细雪冲刷到地面。
“李巍,我知道你怨我。在随渝一战的时候将你舍弃在敌营。”
十天十夜的山谷。
等他们找到李巍时,寸草不生,尸横遍野,唯独李巍一人活着世上。
未眠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说得很慢:“母妃向来大义,儿臣自是无法比拟。”
他的讽意很重,程于压下了心中的愧意和恼怒,忽而问他:
“院子里藏了个女郎,是你藏的吗?”
程于向来不说废话,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说明她已经查清了此人的来历。
她的嗓音里带着考量,未眠忽而抬眸看着她。那双眸子剔透而干净,却死死的盯着她。
程于一时被他气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便如此的不尊长辈?”
“我问你,那女郎是你养的?”
“我的人。”
未眠的话音落地,程于的眸中闪过抹怒意,细鞭随即也挥落在他的身上:“你的人?你连你自己都管不住吗?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不能与其他世家子弟一样三妻四妾,你这辈子必须只能有一个妻子。”
鞭子挥落在他的身上,未眠没有移动半步。
喻之看见未眠唇色苍白,赶忙笑着打圆场:“王妃。那女郎只是被世子所救,世子心地善良,这并不能说明世子就碰了那女郎。”
喻之知道未眠根本不懂风月之事,他赶忙看向未眠:“是不是?世子?”
程于冷眼看着站在雨中的儿子:“你与絮儿从小便有婚约,回了上京后,你们就成婚。你若是提前有了侍妾,或是成婚后又有其他女郎。就别怪我不顾及你的面子。”
未眠勾唇笑了下。
喻之赶忙救场道:“王妃。一年前,元絮女郎不是写了封信给您,说是要解除和世子的婚约吗?”
“您不是答应了吗?”
“我当时自是答应了。只不过近几个月,我才知道,絮儿说得心悦之人是李昭易,”程于冷笑一声:“李昭易?一个蠢货,配得上成玉的女儿?”
未眠转身准备离开,身体因失血过多,不受控制的晃荡了下,细鞭打在他的颈腰上。
“李巍,你要去哪儿?”
明明是审问犯人鞭打敌人的长鞭,用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却一点也不手下留情。
不愧是铁面无私的军师啊。
未眠半扭过头看她,他的唇色和面色都发白,嗓音却慢条斯理的:
“婚约一会解除一会又不解除了。母妃,您当我是什么?您的物品吗?”
未眠的眸中透露出几分疲倦和厌恶。
程于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未眠从眼前掠过。
.
檐前的铃铛被风吹得作响。
沅芷心下不安,她从床上坐起,搬着凳子坐于窗边看向外面。
雨水变成细雪铺陈在地面上,铃铛上也沾了层白茫。
下雪了吗?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沅芷抬手又添了木炭。她又煨起热水,想着等未眠回来,能够喝点温水。
毕竟是雨夜天,最好能让他沐浴,才不能受了风寒。
但他迟迟不回来,沅芷垂眸看着灶台又加了许多水,沸腾的水再次回归平静。
她心下不安,想起身出门找未眠,但又恐未眠回来见不到她。沅芷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在凳上,视线放空的看向窗外。
窗棂却忽然被打开。
风雪溢了进来,凉意瞬间侵袭整个屋内。
少年面色苍白,身着玄黑衣袍,利落的从窗外跳了进来,眉眼的倦意很重,双眸撞到元芷的眸间时,眼里出现一瞬间的茫然。
他抬手将窗棂关住,屋内的风雪停止肆虐,热意和血腥味却缓缓飘散在屋内。
少年身着狼狈,细雪铺在他的身上,乌发未扎,松散的披在肩上。他张了张唇,但没发出一点声响。
沅芷的手蜷缩了下,她牵住未眠的手面,眨了眨眼,水光从她的眸中消散。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冷吗?”
少年飞快的眨了眨眼,地面淌下他的血液和雨水。
素面帘子轻轻飘荡起来。
蒸腾的热气鼓在屋内。
少年似是个提线木偶般,沅芷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雪白衣袍套在他的身上,发尾也带着刚沐浴的潮意。
他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沅芷。
沅芷起身将金疮药和纱布拿出来,少年就坐在椅凳上怔愣的看着她。
昏黄的烛火下,
沅芷半跪在原地,她掀起未眠的衣袖,看着他泡得发白的伤口,一言不发。
她将金创药洒在未眠的肩上,用纱布将他的手臂包起来。
他们之前因为沅芷在雪野里呆了五六天的缘故,去了许多次医馆。
沅芷向来学什么都快,也粗粗的了解些药理。
苦涩的药香冲淡了些满是血腥味的屋子。
半响,上方的少年忽而张唇问道,他的嗓音很哑:“小蘑菇,我回来了。”
沅芷眨了眨眼,将金疮药洒在他狰狞发白的伤口上,轻轻的“嗯”了声。
第14章 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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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注视着她的发尾,忽然没头没脑的冒出来句:“你没扎头发,明日我给你扎。”
沅芷将纱布缠住他的手臂,又轻轻的“嗯”了声。
他望向沅芷,嗓音放得很轻:“明儿我们一起走吧,小蘑菇。”
少年似是自问自答,他撇了撇唇:“不行啊,小蘑菇。明儿你还要先生哪里学习呢?”
他看着沅芷面无表情的面容,微抿了抿唇:“你不高兴吗?”
沅芷摇了摇头,她看着少年狰狞发白的伤口,心里发堵。她张了张唇,哽咽从她的嗓内溢出,又闭上了唇,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了啊,小蘑菇。”
沅芷用纱布将他的伤口包住,抬眸看他,声音平淡,嗓音却在发抖:“未眠,你疼吗?”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未眠。
少年忽而红了眼眶,其实他现在并不能感受到任何疼意,只是感觉心间有些空。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抬手触到她的脸颊,嗓音很空。
“小蘑菇,我好疼啊。”
他说着疼,但面上并没有浮现任何痛楚。
沅芷感觉他的手忽而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他的身上。
他的下巴搁在沅芷的肩膀上,嗓音带着迟来的委屈,轻轻的拂过沅芷的心间:“明明是你取得名字,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细雪无声,屋内静谧,唯有檐前的铃铛响了起来。他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嗓音又轻又空,又重复了一遍:
“我好疼啊,小蘑菇。”
刚沐浴过的草木香压过他身上的血腥味,沅芷被他环抱在怀中,她眨了眨眼,泪水不受控制的掉落在未眠的肩上。
未眠感觉到肩上的湿润,那湿润似乎带着热意从肩上延续到他的心间,他蜷缩了下手指,神识带了几分清明。
他揽住她的腰,微微分开了两人的距离。
未眠仰面看她,对她笑道。这笑意干净又纯粹,唇边溢出个酒窝。他抬手擦掉她的眼泪,轻声安抚:
“小蘑菇,别哭了。”
他的面容上带了些薄红,嗓音哑着:“我刚才只是在想。”
他仰面看着沅芷,眸光很亮,似是带了些紧张。未眠忽而起身,将钞票和玉佩一股脑的塞在沅芷的手里。
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嗓音放得轻,似是生怕弄碎了她:“我给你扎头发吧。”
铜镜映出少女的面容。
这些时日里,她的面容已经不像之前在雪野里一般枯黄瘦小,反而带了些白净光泽,眉眼清丽。优越的骨相浮现在她的面容之上,隐约能看出未来的倾城之姿。
未眠站在她的身后,抬手用红玛瑙珠串成的丝带将她的头发绑成漂亮的麻花辫。
细雪铺陈了一地,压在枝桠上。
布甲落地声响起,屋外传来喻之清朗的嗓音:“世子,军师请您回去。”
门被人轻而易举的打开。
喻之看向来人,眉眼怔了瞬。
少年唇色苍白,眉梢眼角却带着纯碎的笑,他穿着极艳的绯红衣袍,衬得更是隽秀又清朗。
让喻之吃惊的是,他的手牵着个女郎,那女郎穿着玄黑的大氅,兜帽戴在她的脑袋上,柔软而细腻的兔毛遮盖住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的看着她姣好的唇形。
少年手中拿着油纸伞,伞面几乎都撑在女郎的头上。风雨直下,少年的衣袍被落了层雪。
不远处传来声响:“公子,我来带我徒弟离开。”
喻之看清来人的面容——是秋老先生,他虽不知,这位先生为何成了女郎的师傅,但他并不愿背弃未眠。
少年将油纸伞硬生生的塞到女郎的手中,又将麒麟玉佩挂在她的腰间,声音放得很轻。
茫茫大雪中,喻之听见李巍说道:“跟着秋老先生,玉佩会保护你的。”
那是从小跟未眠一起长大,算是未眠一手养出来的护麟卫!
喻之抿了抿唇,眸子闪过几抹震惊。
少女抬步走了两步,玄黑大氅飘荡在雪中,露出截绯红的衣袍,却忽然扭头看向未眠。
“我会找你的。”
少女听闻了这话,才犹疑的点了点头,却小跑到少年的身边,将油纸伞重新塞进少年的手里。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眸光却亮:“未眠,我喜欢你。”
玄黑的大氅遮盖住她的身形,而绯红的衣袍却不管不顾的飘了出来。
身后护卫喊他:“喻之公子,这该怎么办?”
喻之闭上了双眼:“军师请世子回去,并没有说让世子救下的女郎也跟着回去。”
这事儿,两个主子都在这儿,两人都没有吭声。是以,护卫闭唇不言,默默的站在身后。
秋老先生神色复杂的看向院内这一幕。
他虽知,这位公子必定出生不俗,但确然没想到是晏清王爷的嫡子。
他不免想起了晏清王爷的那个王妃。
晏清王爷的王妃是个商户之女,名曰程于。那女郎可是泼辣性子,本身被她父亲许给同岁的青梅竹马,后被她发现,自己的夫君未成亲前,便有了个通房丫鬟。
那时,成化十年,女郎并没有太多的束缚,程于自请下堂,后又嫁于晏清王爷为妃。
据说,自从晏清王爷征战北蛮后,程于便自请去明光寺礼佛。
现今,看这形势,明光寺里的人究竟是不是“程于”,还不好说。
秋老先生忽而想起程于的性子,叹了口气,看向沅芷:“走吧,徒儿。”
沅芷跟着他刚走两步,她轻声道:“对不起,师傅。”
她忽而转身,小跑奔向未眠。
玄黑和绯红交缠在一起,衣角蹁跹,越过满院雪白,落步于未眠身边。
兜帽在她的跑动中,砸落在她的肩上。
红玛瑙挂在她的发上,在纯白的雪景中,熠熠生辉。
她钻进未眠的怀中,眸光亮晶晶的,面上添了几分红:
“未眠,我想跟着你。”
未眠下意识的抬手将她的兜帽戴上,刚想说话,却迅速的将她拉在自己的身后。
“刚好,谁都不用走了。”
“省得误会,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
身后的侍女撑着油纸伞在程于的身后,程于勾唇笑了声,看向秋老先生:“不知先生在此,倒是我失敬了。”
程于的视线刮过未眠的面容,嗤笑了声:“倒是长本事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管你在成婚前还是成婚后,都不允许你纳妾。”
沅芷听了这话,抓住未眠衣袍的手不免松了松。她虽许多事没人教过她,但也知道妾的意思。
未眠却紧紧拉住她的手,望向程于。
他脱口而出:“我要娶她。”
“母妃,我不是来寻求您的意见的,只是来告知您的。”
白茫的大雪中,程于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儿子。
李巍出生的时候。
她或许也期盼过,但一想到李巍有可能是前夫的孩子,她就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
雪雾茫茫,程于的眸光一寸寸变冷:“你要娶她?你忘记自己与絮儿的婚约了吗?”
未眠勾唇笑了下,眉眼全是讽刺:“母妃,您大抵是不关心我的情绪的,但您总会关心元絮女郎的情绪吧。”
“元絮女郎早就来信,她不愿嫁于我。您非要我娶她,就不怕她与您离心吗?”
程于冷淡的看向他:“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就问一句,你说你要娶她?你手中的银两难道不都是你父王塞给你的吗?你拿着你父王的银两娶她?”
她的声音变得轻了些:“李巍,我是你的母妃。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你目前的喜欢只是微不足道的好感而已。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不要拘泥于简单的儿女情长。”
又是喜欢。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初见时,她陪着他坐在山道里,坐了一夜。再见时,她从狼群里逃生,抬眸看他时的狠厉和坚决,后来,投喂她食物和给她熬药时,她眸中的警觉。
再到后来,她总是睁着双柔软的眼眸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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