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时日,她们一直躲在深不见底的地窖中,靠着烂番薯熬了好些天,活生生熬走了烧杀抢掠的兵痞,到后来就是饥荒...她没仔细说两人是怎么活下来了,但我想左不过一个苦字,再后来,战乱结束,兵痞走了,饥荒也过了,她们本以为能安生过日子,结果她们爹娘回来了。”
“没多久,她们两人就被签了卖身契。”
妇人说着皱眉,掠过了此前提过的事,就是虞卿她姐姐护下了虞卿的事...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她逃出去了是吗?”宁无端问。
妇人表情忽然很古怪,有些难以启齿,宁无端懵懂,直到妇人屏退丈夫跟儿子,才低声无哽咽道:“她是染了病,被赶出去的。”
“她其实...算是代我们受过。”
“那些大官......一个比一个脏,但她从来不提中间的遭遇,只记得那一年她身子变得特别不好,给身上涂了很多脂粉压气味。”
宁无端内心震动,但表情压住了,却是忍不住握紧拳头。
“后来她回家了?”
“是,她说要把书给虞卿...”
“她叫什么?香雪海吗?”
“那是她的花名...其实真名是什么,没人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过问前尘,但她也说自己的前尘就是没有名字,包括虞卿,她们两人一开始都没有名字,只有在乡下的土名,香雪海是在楼中的花名,她曾用积攒的一些碎银特地邀一个书生取名,我还记得问过她为什么要给钱,明明那书生为她神魂颠倒,她那天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
宁无端静静听着。
妇人声音变得沙哑又柔软。
“她说:“不一样的,若是不给钱,倒像是他与我欢爱场中的戏言,连带着我阿妹都脏了几分,给了钱就是正正经经的聘请,名字就是有意义的,你没见过我阿妹,她好聪明,与众不同,我希她不要被这世道埋没了。”
是啊,她的阿妹何止与众不同,天赋之妖简直冠绝古今。
可她从未提过自己。
妇人说:“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没的,许是病死的吧,被赶走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带不走钱财,把积蓄悄悄分我们了,若归了家,缺医少药的,许是就那样死了....跟很多女子一样,也没人记得她们。”
除了她们这些人跟虞卿,谁记得香雪海呢。
若非不记得,又怎么会被轻易杜撰的戏词就被满城人嬉辱贱骂。
人人都信了。
出了门后,宁无端站在伞下,竟莫名的,为那个只有一个花名的女子而折损心神。
雨如此惨淡。
他的内心竟疼痛非常。
第53章 53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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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笪君吾当时并未慌张, 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薄如蝉翼的利剑,道:“所以我猜的是对的,而且这种毒非同小可,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会威胁到她如今的威势, 让小昆仑的人抓住机会围杀她, 所以你想现在就杀我灭口。”
而且他很确定对方有这个实力, 毕竟能从高手如云的姑苏城中脱身而出, 显不是靠一些易容就可以办到的。
最重要的是昨晚会面时此人身后还有一些其他魔教门人,似分裂在教主势力之外,依附于虞卿,但被十三指挥, 谯笪君吾观察一些人的口鼻呼吸以及划舟上岸时的身法猜测其中也有几个小云象。
这些人一到了这里就潜匿起来, 保护着这个区域。
那十三自身没有小云象以上的修为绝压不住这些人。
十三冷漠道:“是又如何?既然你敢冒险问我,而不是憋着, 那就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之前说得可信任之事, 眼下还不够保你的命。”
谯笪君吾的确想好了, 身体不动, 也未做抵抗, 只淡淡道:“我的理由就是她最初要拉我入伙的理由,你既为她考虑铲除隐患, 就该想到没准我能帮她解决这个毒症, 杀我无异于杀鸡取卵。”
他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明明有可怕的练武资质, 靠自己自可登峰造极,何必贪图那所谓的秘宝,可现在看来, 她应当是为了身上的毒。
十三挑眉,“昨晚你腰上还挂着大黄鸡的面具,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谯笪君吾顿时一囧,暗骂这魔教之女怎么都这么毒舌,莫不是虞卿教的?
“我也是关心她的安危,毕竟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把剑放下,你我看看能不能合计下如何把她的毒症解决。”
十三倒也干脆,直接收剑了,却说:“我看你这医术也是半吊子,全靠从宫中拿出的秘药,你还想解决这个事?在我看来,你最大的用处就是陪伴一下尊上......”
她以为这人会恼羞成怒,结果他脸红了。
十三:“?”
谯笪君吾:“好,我这就去陪她,你好好熬药。”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
一边走还一边拉扯好衣服,一副“肃正衣冠美姿容,上媚君主尽其用”的姿态,惹得十三急死了,当即格挡在门前,拦住了人,叹气道:“你可别乱来,尊上每次一到这关头脾气就尤为不好,何况还有今夜戏曲之事,惹怒了她,她是真的会杀人。”
“那你跟我说,她中的什么毒。”
十三沉默片刻,道:“不是中毒,而是...”
她迟疑着,很是纠结,谯笪君吾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以虞卿的规矩,这些人只是她的下属,是不能泄露她的机密的,若是因为他三言两语就套了出去,就算出于好心,其实也是对为尊者的背叛。
若为关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底气去帮她,若是还破坏了她跟忠心下属的关系,得不偿失。
“看来你不知道,那就算了,反正我知道了也没用,何况我跟她也只是合作关系。”
谯笪君吾刚跨过门槛,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曾经在王族藏书库里面看到的一些医家秘典中记录的一条......
“百毒不侵:她每次给别人下毒,都是放毒气或者毒雾,自身也在其中,却从未受过影响。”
“疑似反复内伤,冷热毒不定,体内真气折损虚耗,只因需镇压毒体时而躁动的毒性。”
他麻木转过身来,问:“是百毒之体吗?她被人炼成了百毒之体,是不是?”
十三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谯笪君吾还想起秘典上面最后的一句话——毒体者,万中无一养蛊而出,无天伦子嗣,永受苦痛,天命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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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的眼底也有些颤抖,她没料到这个人会猜出来,必然是足够聪明,且王室的底蕴也给了他足够的知识阅历。
她没有否认,因为没有必要。
“是,尊上的确是毒体,这也是她当年能越级杀我们的上峰而不被降罪的根本原因,因为她当时已从所有毒体培养中脱颖而出。”
谯笪君吾:“所谓的脱颖而出,就是她活下来了,其他人都死了吧。”
十三也很木然,说:“是,我们这样的孩童,首先进去的时候就经过一轮选拔,根骨还行的去一边,体质还行的去另一边...当时尊上比我们早一批,听说进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根本看不出根骨,人都快死了,就被扔进了养蛊的那一批,估计当时是想直接做蛊虫的养料,结果人没死....就这么一步步熬过来了。”
谯笪君吾曾经路过冷宫,听一个曾经父王的宠妃神经兮兮对当时尚年少的他说:我的殿下,谁的日子不是一步步熬着过来的呢,也许以后你还觉得自己不如我呢。
后来证明她的话是对的。
只要她在冷宫,就没人在意他,但他不管躲到哪里,始终有人想杀他。
“是谁?”他沙哑问。
十三看了他一眼,“老教主,已经死了。”
谯笪君吾:“死得挺好。”
她果然睚眦必报。
“那就无解吗?”
“你既然猜到了,应该对百毒之体有所了解,她不是短暂中毒,而是日积月累被炼成了毒体,连一滴血里面都有毒,怎么解?除非给她全部换血一遍,重新活血生肉。”
“......”
沉默片刻,十三揉了下眉心,“他死后,同代知晓且参与过此事的,要么是当年同期的蛊人,尽数活不过几年,要么是当年教内的毒蛊高手,他们也是始作俑者,加上老教主,后来基本被尊上以及我们给杀死,这件事天底下知道的原本也只有我了,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百毒之体听着是很唬人,毕竟百毒不侵,实则等于让人知道她的软肋,更知道她命不久矣,所以这个秘密十三一直捂着。
现在是既不能杀人灭口,对方又已经知道了,且彼此利益捆绑厉害,勉强可信吧。
更重要的是十三有点期待这人的王室背景。
天下典藏,王室占其七分,焉知其中有没有一些秘术。
谯笪君吾也知道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又走了回来,拿出纸笔。
“来,坐,我们来合计合计,你治的人多,但我读的书多,我们合起来没准可以。”
十三一听,心里怪憋屈的:咋听着像是内涵我读书不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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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新药试炼之后,躲着回忆医术的谯笪君吾还是去了虞卿所在的房间,门推开,屋内已有浓烈的药味,炉火烧的暖旺,屋内温度很高,只是了避免她阴毒发作,然则毒之剧烈,严寒极致会有火烧感,火烧极致既有僵麻感。
此时,她体内宛若毒火攻心,予她燥热蚀痛,被子早已被她拉扯下,半瘫软在地板上,她正面仰躺在那,一手懒散半垂挂在塌侧,一手手背轻搭着额头,左腿曲起,足尖抵着榻上的软垫,单薄的内衫贴着更单薄的身子,玲珑间隐可见刚包扎好伤口的白布,衣衫款松间,可见她呼吸之间起伏的倦怠跟隐忍。
一紧一驰,内外冷热,小雨跟呼吸,火光与烛色。
谯笪君吾在愣松后迅速判断了她此刻尤有清醒,并非正在被折磨,而是正在减缓的倦怠期,越是准备关上门离开。
“进来。”
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气力,谯笪君吾想着这人估计是素来没把自己当男人看的,是以也不在乎这点礼教大防。
他进去了。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
他嘘寒问暖的,语气十分绵软。
虞卿看了看他,手指微曲,道:“知道我是毒体了?”
开门见山。
谯笪君吾早有准备,故作懵懂,“什么体?”
“这药的味道跟以往不同,十三不是个能临时改药方的人,况且我的情况还没糟到那个程度,除非她有了另一种信心,有人可影响她,在这里,只有你懂这个了。”
虞卿说着,忽然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受伤被包扎的手指接近他的脸颊。
“十三是不是没告诉你,我的血可比此前我用过的那些毒厉害多了。”
白布下面有血迹渗出,好像下一秒就会滴血入他的嘴。
结果谯笪君吾看着她眼里故作的冷淡凶悍,看着她憔悴苍白没了几分娇艳的脸蛋,想起这两天为了她驱毒而不断逼出的毒血,他默了默,说:“那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致命了。”
“遇到你,跟中了毒似的。”
炉火烧得越来越旺,温度更高了,高到虞卿都以为自己毒性又复发了,手指下的下巴烫得很,她静静看着他好一会,手指似要摩挲碾压过他单薄的唇,但隔着虚无的空气,听到他剧烈的心脏跳动声......
像是雷霆闷动,三千雷霆降世,毁凡间红尘。
她突撤回手,柔弱无骨的身子往后撤,贴靠了床头垫子,垂眸时,心中一念:这该死的毒莫非越厉害了?又昏了头。
太子娇嫩,芳华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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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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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毒, 得吃药才行,你与我说什么。”她的声音凉凉的,眼神避开,谯笪君吾也意识到了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合适。
怕她看出点什么, 他也低头, 将被子拉了上来, 要盖在她身上。
“我不冷。”她推了下。
他却坚持, “喝醉的人还觉得自己没醉呢,再说你盖着好。”
“怎么个好法?”
“我能专心跟你谈事。”
那你倒是怎么个不专心法?
虞卿的性子是自小在虎狼堆里练出来的,早没了底层人的唯唯诺诺,反而坚固了一种看似不经意的主动性。
外人看着轻佻, 实则是掌握主动权。
但她本要随口说出的“轻佻”, 还是被她压在了喉口,权当没有听到, 只是既无法开口接话, 自也无法拒绝他为自己盖上被子, 附身过来掖好, 她偏过脸, 看着不远处炉火边上的书架。
好了,谯笪君吾立即坐直在床边, 选择主动开口, “我与她商量了很久, 最终选择为你排血的法子,其实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一些排血之法,上面说人之血是会重新诞生的, 有一定期限,如果卡好这个期限未必排血, 既不影响旧血于体内运转,又不耽误新血诞生...药物配合,针灸排毒,应该能缓解你的毒体之症。”
虞卿既是玩毒的,对医理其实也是懂的,只是不像谯笪君吾涉猎广泛,亦不像十三专业,她思索一二,“所以你们给我扎针了,扎哪个穴位?”
看她现在的感觉,应是有效的,那这种法子她自是要了解清楚。
谯笪君吾眼神有些闪躲,不太好意思道:“我不在场,未曾见到。”
若是他不能在场的场合,那扎针的位置自然是不便让人看到的。
虞卿看了他一眼,“那我回头问问十三,毕竟她也不能天天待在我身边。”
“没事,她不在,我在。”谯笪君吾说着把边上小炉子上热着的药端过来,他对这个过程十分清楚,甚至知道什么时候该喝药。
虞卿也看出来了,手指微曲,伸手要端过来,被这人躲开了,“你这没病的时候可劲儿使唤我,现在反而客气了?”
她其实想说:那时你还小,现在你可不小了。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让这人给自己喂药了。
药很苦,但她没嫌弃,估计也不觉得它苦——谯笪君吾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不是很在乎。
那往日吃食故意的挑剔,恐怕是嘴皮子上想要埋汰逗趣他而已。
她小时候都没吃饱过吧,她爹娘怎忍心?
那天晚上自己用二十五两打发那俩母子的时候,她的心里会不会很讨厌他?
他心头惴惴,思索连篇,低头压着眼底的酸涩,等未完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包油纸,打开,从里面挑拣出一颗糖递给她。
“你哪来的糖?”虞卿是真的惊讶了,这深山老林的,他定是无处购买的,那就是在姑苏城中买到的,想起来了,那晚逛街,他在路边小贩那卖的麦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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