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外公怀里站起来,目光坚定,走到了叶父身旁,与他相视一笑。
“谢谢舅舅,我还是想和爸妈在一起,平淡点就很好。”
叶父一手抱住叶颐肩膀,一手紧握住他手掌,眼神里藏着感激。叶母也从钢琴前走过来,摸一摸叶颐的脸,含泪笑说:“你想做什么,妈妈都支持。”
客厅里只剩下外面夜空传来的烟花爆竹响声,一处暖一处寒。
舅妈忽然发现望着地板呆愣的叶雪,问道:“那叶雪呢?叶雪好像已经高三了吧,不过是找了关系进的火箭班,还跟得上吗?以后想读哪里的大学?”
叶雪缩在沙发角里,手指无序抓着罩布上的流苏穗穗,陷入思考。
她一向不同于叶颐,并不懂得父母的选择。
日复一日,她总在心底发问,为什么母亲要选择父亲,为什么母亲和父亲不能一起继承阮家的事业,为什么自己原本可以做公主,却要像灰姑娘一样活着。
外公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孙女,转过半截身子,和蔼地面向她说:“叶雪也一样的,都是阮家的孩子,想读哪里都可以,外公外婆替你操办。”
叶父、叶母、叶颐,一齐向她投去期待的目光。
终于被关注到的叶雪,心脏狂跳,几乎落泪。将心底积累的怨愤一刹释放出,她坐直身体,笑吟吟回答:
“谢谢外公外婆,我想去国外深造。”
阮家人一听,总算开怀大笑,外婆忙将叶雪叫到身边来坐下,激动地对她讲起国外定居的生活,介绍各所大学的环境、历史、专业等,滔滔不绝。
凌晨过后,舅舅和表叔两家人便要告别去酒店住了,临走前将红包及礼物等都分发给叶颐、叶雪,外公外婆亦送上了厚厚红包及贵重礼物。
·
叶颐洗漱完回到房间,心中莫名郁结,忽然很想给荆果打电话。
正拿起手机,叶雪推门而入,他默默放下。
叶雪十分直白,摊出手掌:“压岁钱。”
是了,也记不得是从哪一年开始,将家里人给的压岁钱送给叶雪像是个不成文的规定了。
他对钱的概念并不太深,总之没有过缺钱的时候,女孩子要用钱的地方总比男孩子多,这一点他向来理解。
从前是因为亏欠感,他总欣然交出,也觉得理所应当。
可这一次,他忽然不想给了。
叶颐抬眼望住叶雪,双眼皮纹路该死的漂亮,他用这双眼睛给过无数人温暖的感受。此刻这双眼里却失去了温度,令心里有愧的人生出怯懦。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国外?”
叶雪冷笑一声,反问他:“为什么不去?我这成绩在国内考本科都困难,去国外却能读到世界闻名的大学,不好吗?”
叶颐自嘲般摇头,“那是用金钱和权势买来的水学历,只有一个好看的简历而已,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那又怎样?那么多有钱人都去国外镀金,回国以后风生水起,这就是意义。”
“你就那么想成功吗?”
“我只是不想再那么默默无闻。”叶雪呆呆站着,像流泪的木头人。
感受到叶颐的坚决后,她并不再停留,或许也因为知道,自己在外公面前的回答,近乎背叛这个家庭。
她不敢面对叶颐,就像不敢面对父母。
叶雪走后,叶颐重新拾起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出了电话号码。只响了一声便挂断——这是他和荆果之间的秘密。
电话是前几年就安在祖屋里的。
奶奶早已睡熟,荆果听到一声铃响后,裹着被子急忙跑到了电话前,按下回拨。
“喂?新年快乐!”荆果压低着声音说。
“新年快乐。”叶颐回说。
“就这一句话啊?”
“当然不是……你睡了吗?”
“还没睡着。”
“你们那儿放烟花吗?”
荆果想了想,说:“放了很多鞭炮。烟花多贵呀,没多少人放。”
叶颐笑了笑:“那你想看烟花吗?”
“想呀,我还想自己放呢,等以后有钱了吧。”
“以后得是多久啊。”
“那谁知道呢。”
叶颐顿了顿,问:“荆果,你以后想读哪个大学?”
“啊?能考上哪个就读哪个呗。最好是公立的,学费便宜。”
电话那头,叶颐好像轻轻一笑。
“我也觉得,公立多好呀。咱们都努力吧。”
“好啊。”
……
乡下的夜,是清澈的吧?满天繁星,小河田野。
叶颐躺在床上,想象荆果睡在怎样的一片天地里,缓缓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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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记:
今天是3月24日,星期二。收藏依旧只有5个,但评论有18条,都是我唯一的那个小天使留的评。
狠狠爱了。
第14章 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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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颐一身狼狈出现在乡下的时候,荆果正在山坡上摘橘子。
他从班级联系录里抄下了荆果家的地址,到了客运站却发现没有直达的大巴,售票阿姨告诉他,要去那个村里得先到滨江桥头等专门的公交车,坐到村口后再叫个摩托车,乡下的路窄,汽车开不了。
下乡的公交车每天只有早晚两班,叶颐六点便从家里起床,收拾好东西到滨江桥时,也才不到七点,天还黑黑的。
公交车大抵是城里的“退休车”,外壳绿漆剥落许多,裸露处生锈。车里塑料座椅找不出几张完好的,要么中间破了个洞,坐上去硌屁股;要么左右摇晃,一个急刹便几乎被甩到过道上去。
叶颐没挤得上任何一个座位,便也没有体验一下的机会。直到公交车快要开走,他才急了眼,拖着饱胀的旅行袋闷头往前扎,嘴里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终于挤进了车门。
正当大舒了一口气,却因为紧接着又大吸了一口气,叶颐胃里翻涌,干呕几次,生生忍住。
——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有脚臭,有馊臭,有汗臭……总之,五毒俱全,他忙不迭打开面前一片窗,被突然灌入的冷风激得浑身一抖。
公交车一开动,像即将散架的玩具车般,哐哐哐跌宕起伏,摇得满车人脸都变了形。
叶颐一只手抓住吊环,一只手拎着旅行袋,夹在人缝里左右为难。突然一个急刹,叶颐被身后的大爷撞到后背,旅行袋脱手而出。下一刻后门打开,下了两个乘客;前门随后打开,又一拥而上五六个乘客。
叶颐十分绝望。
他弓着腰,努力寻找被一只只脚踢来踢去的旅行袋。两个多小时后,他狼狈下车,天空已经亮堂堂的。
荆果听到有人叫她名字,拨开树枝往下瞧时,看到的便是穿着一身皱巴巴棉衣,手提一只软塌塌深蓝旅行袋,额前刘海蓬乱,站在橘子树下可怜兮兮望着她的叶颐。
风吹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笑着向她挥手:“荆果,荆果!”
那是多可爱的一个女孩——绿叶葱葱的橘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灯泡一样的橘子,她双腿跨坐在树枝上,背上扛着背篓,懵懂地一回头。
“你怎么来啦!”
荆果熟练地爬下树干,来到叶颐面前。踮起脚,用五指作梳子替叶颐理了理头发,看见他风尘仆仆一张脸,不禁乐开了花。
叶颐问:“你摘这么多橘子做什么?”
“拿去卖呀。河边有家山庄,周末很多人去钓鱼、打牌,山庄门口橘子很好卖。”
“行,我帮你。”
荆果看着他的旅行袋:“你带了什么来?”
叶颐笑得神秘,将旅行袋甩到一边,替荆果取下竹篓,背到自己身上,一边向橘子树走去,一边回头对她说:
“晚上再给你看。”
荆果带了一只竹篓,两只篮子,都装得满满的。带叶颐回到祖屋,是一座晚清民国年代的石砌房子,四合院格局,院子中心一口古井,浅浅水位,倒映蓝天。
“正中堂屋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床后面的门进去有厕所。左边这间屋子以前是我爸妈睡的,后来塌了,就拿来放谷子这些了。右边这间屋子是厨房。”
厨房外搭了一圈鸡笼,里面几只母鸡见到生人咯咯直叫唤,被荆果喝了一声。叶颐一直低低地笑。
奶奶坐在厨房门口剥玉米,看到荆果带了个男生回来,连忙拍拍围裙起身。荆果瞥一眼叶颐,第一次撒谎时脸红。
“奶、奶奶……这是我们班班长,替老师来家访的。”
叶颐憋着笑,上前将奶奶扶回矮凳坐好,轻咳一声,附和道:“呃,那个,赵老师挺关心荆果的,所以让我来……来……”
奶奶抓着他的手不放,紧张地问:“是不是果果闯祸了?”
叶颐连忙摇头。
“不不,荆果她在学校表现很好,她……她很好。我就是来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学校这边能帮就帮。”他看一眼荆果,“一定让荆果好好读上大学。”
奶奶喜不自胜,热情招待叶颐。三人在祖屋里吃过午饭,荆果便开始收拾东西,赶着去河畔山庄卖橘子,叶颐亦随之同去。
山庄人流量大,卖完橘子不过三四点钟光景。荆果喜滋滋数着钞票,仿佛那是世间最可爱的东西,而叶颐头一次对钱产生了一种感情。
他带荆果坐上一辆摩的,说去最近的一家网吧。网吧里人满为患,烟雾缭绕,两个人好不容易等到一台电脑,叶颐熟练地登录Q|Q,问荆果:
“你有Q|Q号吗?”
荆果摇摇头。
“那我给你申请一个。”
他眼睛看着屏幕,问荆果:“你想取个什么昵称?”
荆果小声地问:“你叫什么?”
“一蓑烟雨。”
荆果说:“任平生。”
叶颐的视线从屏幕缓缓移到荆果脸上,她眼睛明亮,抿抿唇角,显然有些不安。叶颐愣了几秒,也抿抿嘴角,下一刻却忍不住笑弯了眼。
他走出座位,向网管借了笔和纸,将她的Q|Q号抄下来,放到她手心。
“我用你的号加了我好友,你看到没。这个列表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他指着屏幕上的聊天窗口,里面“一蓑烟雨”已经对“任平生”发了第一条消息。
他暗暗观察荆果脸色,怀着一腔忐忑。
将座位让给荆果,他绕到她的身后,将她空空地环在怀中,轻声说:
“你试一试,怎么回复消息。”
荆果盯着屏幕里那句话,心如擂鼓。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按上键盘,很慢很慢地寻找拼音,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出一句话来。
聊天窗口里——
一蓑烟雨:可不可以只有我一个好友?
任平生:可以,我唯一的朋友。
……
叶颐看了眼手表,在电脑里下载了一个键盘指法游戏,让荆果练习打字,提高速度,这样以后就可以多跟他聊几句话了。
练了一个多小时,天快黑了,网吧里回家吃饭的学生陆续离开,二人也坐上摩的回到祖屋。
途中叶颐接了个电话,是肖宝路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好对口供。叶颐敷衍着:“你在网吧多玩一会儿……”
晚饭是奶奶熬了一个下午的腊肉青菜粥,还煎了三个荷包蛋。奶奶摸着叶颐的头,笑说:“这孩子个子高,长身体呢,要比咱们荆果多吃一个鸡蛋。”
叶颐主动去洗碗,又帮奶奶刷了铁锅和灶台,将灶台旁的柴火垒放整齐,清理出一口袋垃圾出去倒。见奶奶进了堂屋,他悄悄将旅行袋拎出来,使眼色让荆果一起走。
荆果对着里屋喊了声“奶奶,我去帮班长倒垃圾”,便随着叶颐出了院子。
这夜出奇地寂静,冬风软软吹过他们走过的干燥泥巴路,夜空是一片水晶般质感的深邃乌蓝,月亮藏在云层背后发亮,露出柔和的半圆轮廓。
他们在几棵橘子树中间坐下,屁股没多久就凉了,凉了又热了。叶颐打开旅行袋给荆果看,原来是烟花,大大小小粗粗细细,装了一整只袋子。
荆果拿起一只烟花筒,长得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看到最上面的引线,她抬头向叶颐要打火机。
叶颐一拍脑袋:“啊!忘买了!”
看到她瞬间泄下一口气,他又立马笑开来,说:“我骗你的。我买了。”气得荆果扑上去狠捶他几下。
少年一边躲一边笑。
荆果将打火机握在手里,深呼吸几下,点燃了烟花筒的引线。叶颐怕她第一次放烟花拿不住,将右手放在她两只手中间,和她一起握住烟花筒。
砰的一声,一朵烟花直冲天空,天女散花般绽开又消失;第二朵烟花紧接着飞上夜幕,又是极绚烂地盛开;第三朵、第四朵……整个夜空被烟火照亮,小河流水、田野树林,一瞬变得清晰。
在荆果的记忆里,这是像天堂一样的夜晚,她平生从未如此开心。直到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幕,烟花筒仿佛仍在手心里震动。
手心手心,手里就是心。
叶颐的侧脸陷在一片烟花光芒里,时而金色,时而红色,时而蓝色。像世间最明媚的一首诗,久久回荡在她心上,只需念出他的名字,便觉得唇齿留香。
烟花会变成灰烬,只在夜空里灿烂一刹那。可因为它曾在某个人的身后绽放,从此便会一辈子留在脑海里,如不朽的画。
·
放完烟花,两人倚在橘子树两边,静静坐下。
叶颐问起,祖屋因何而塌。荆果这才讲出村霸与祖屋的纠葛:
“我们邻居,盖的那个三层‘别墅’你看到了吧,他家孩子开化肥厂挣了钱,身后傍着当官的,这些年风光得很。前几年请了风水大师来看,说我家祖屋位置不好,挡了他家的财官运,就一直想铲了我家祖屋,修一个聚财池。起初他们要花钱买,可祖屋是奶奶家传的,住了好几代人了,卖祖屋不就等于卖祖宗吗?奶奶怎么都不肯,说除非她死。”
“前年秋天,我爸妈的案子判了,奶奶带我去市里参加庭审,回家时都已经晚上了。远远的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发现邻居叫了铲车来,趁我们不在家强行推倒祖屋。好在刚开始没多久,只有左边屋子塌了。奶奶当场就心脏病发作,那铲车连忙把她送到县医院去,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去派出所报案,这件事留了个案底,他们才稍稍忌惮了一些。”
“可经过这件事后,奶奶再也不敢离开祖屋了,生怕哪天自己回去晚了,邻居又开着铲车来推祖屋。有时她做梦都会吓醒,冷汗直冒,就怕祖屋没了,她去地下时亲人们不接纳她。她已经没有儿子了,不能再失去阴间的一点盼望。”
叶颐扭头看她,果然两行眼泪在月光下泛白,他伸出手背轻轻替她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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