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中午,他放心地将装了捐款的信封放在书包拉链夹层里,而后脱掉校服,与肖宝路一起在操场上尽情打篮球。中午总会有一些同学留在教室学习或睡觉,他嘱咐了后桌男生一句后,就没再想过这件事。
到了班会课上,肖瑞拉先拿着捐款记录本站到讲台上,用清脆的声音念出每个同学的姓名和捐款数额,以进行公示。
念到叶颐捐出500块时,全班长长地“哇”了一声,班主任带头鼓掌。
最后,肖瑞拉开心总结:“高二(13)班一共收取捐款1276块,在此感谢全班同学奉献出的爱心!”
她早已打听到,其他班最多捐了一千零几块,因此格外自豪,默不作声多看了叶颐好几眼。
赵红梅老师照例表扬一番同学们的爱心,而后向叶颐抛来眼神,示意他将捐款象征性放进讲台上那只用牛奶箱子改造成的捐款箱里。
众目睽睽之下,叶颐却迟迟不动,眉头深蹙,咬紧了牙关。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在发热,由内而外烫得吓人,心里淤堵着一块,令他呼吸都分外艰难。
老师叫他名字:“叶颐?”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回答一句:
“对不起老师,捐款好像丢了……”
顿时全班哗然——
·
赵红梅老师急忙走下讲台,将叶颐拉到教室门外,细细询问事情经过。叶颐不断自责,怪自己贪玩去打篮球,才没有保管好捐款。
老师又叫出叶颐后桌的男生,询问有没有人靠近过叶颐的课桌,男生苦苦回想,确实没有任何人有嫌疑。
老师无奈,最后将中午留在教室的十几个学生一并留下谈话,其余人照常放学。
荆果也在留校学生之中。面无表情,交代行踪。
眼见事情陷入僵局,赵老师实在没办法,只好提出最说不出口的那个方案——搜查。
作为老师,她不愿意亲自做这件事,在场的人选里,只剩肖瑞拉和叶颐。因为留下的学生里女生比男生更多,她便提出让肖瑞拉来检查。
肖瑞拉悄悄瞥一眼荆果,心思百转,正要点头——
“还是我来吧,老师。”
叶颐突然开口。
他看一眼满脸惊诧的肖瑞拉,又看一眼神色严峻的赵老师,认真说道:
“我闯下的祸,我想自己负责。”
有理有据,在情在理。赵老师点头默许。
·
又一次,叶颐站在选择边缘。
在他左边,赵老师与肖瑞拉站在讲台中间,面前是空着肚子的手工捐款箱,视线一直凝结在叶颐身上;
在他右边,狭长过道笔直排列着十几个脸色惊惶的同学,背着书包,红着脸等待他的检查。
荆果站在这一队人中间,清秀的脸孔被窗外一道阳光打中,显得蜡黄而又那么清晰。
再次与叶颐面面相对,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双方都感到了一丝陌生。荆果将上衣和裤子所有口袋都翻出肚,然后将烂垮垮的书包打开,一本书一本书掀开。叶颐佝下脖子,视线随她动作移动,那书包仿佛是张开的大口吸着他的头。
荆果展示完干净的书包,正要拉紧拉链离开,肖瑞拉忽然叫出一声:
“叶颐,你还是自己检查一下吧。”
周围的同学们一致点头,纷纷出言:“班长,还是你亲自检查吧,我们自己翻包可能有遗漏的,到时候说不清楚。”
难得同学们如此配合,赵老师欣慰地同意,将扩大的权力再次交到叶颐手中。
·
时空突然安静下来。
叶颐捏住刚被荆果拉回的拉链头,那上面仿佛还有她手指余温留存。缓缓打开书包,将里面的文具袋、课本、试卷、作业本一一拿出,整齐摆在课桌上面。
终于,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书包外壳。
他再次低头朝里面探视,而后仿佛僵住一般,抬起脸来时,不可置信地望住面前的荆果。
·
漆黑的书包底层里,平躺着那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装得满满当当的,苍黄色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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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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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威哥骚扰的那些夜晚里,一出校门她就感到害怕。
也不是没有动摇过,他嘴里轻轻松松说出的数目,是她可望不可即的而又迫切渴求的。
也曾想过不就是躺下不到一个小时的事情。
可记忆里有个伤疤总是隐隐作痛,来源于身体深处的恐惧,狠逼她拒绝金钱的诱惑。
这世上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道德是所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事,她唯一的自私,是不愿出卖自己去赚钱,而选择了伤害别人的所有权。
从叶颐射来的眼神里,她看到了震惊、疑惑、悲痛、质问。
她能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眼神里的脆弱、恳求、恐惧、绝望。
不知叶颐读懂了哪一个。
只见他微微抖着手,将那枚生锈的拉链头从左拉到右,替她好好地合上了书包。一面走向下一个同学,一面略带嘶哑地说:
“没有。”
听到后的肖瑞拉瞪大了眼睛。
荆果背上书包带,低头从班主任背后擦身过去,众目睽睽之下身影好似落荒而逃。
逃出了教室,逃出了操场,逃出了学校。
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飞出了一个牢笼。
牢笼般的教室里,检查还在继续,死寂得没有一点声音。
还没检查完时,叶颐忽然想起来什么,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了家里的号码。
讲台上的赵老师、肖瑞拉,以及过道上仅剩的四名同学,一齐安静地听他讲电话:
“爸,你去我书桌上找找,一个黄色信封,里面装了一千多块钱……”
“那床上呢?枕头底下……”
他脸色浮出喜色:
“在我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啊?”
……
众人如释重负般松下一口气。
叶颐挂掉电话转身,向教室前半头那群僵立太久的老师同学们深深鞠一个躬,十分抱歉地说:
“赵老师,原来是我落在家里了,还一直以为搞丢了,真是不好意思,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赵老师提起手袋,摇头笑说:“算了,谁没有个马虎的时候呢。下周一升旗仪式你直接投到捐款箱里就行了,这次可别再忘了。”
叶颐用力点点头。
待老师和同学们都一一散去,他才缓缓瘫坐在座位上,深深叹出一口气。
只有肖瑞拉还站在讲台上,亭亭玉立,俯视叶颐。
她背起书包来到叶颐面前——
“现在才五点,叶叔叔医院还没下班。”
说完,她便扬长而去。
叶颐揉揉眉心,自嘲般一笑。
——他这才想起来,本周是归宿假,提前到四点十分放学。
·
打电话到家里只有保姆接听,叶颐说晚上跟篮球队的同学们聚餐,晚点回家。
肖宝路打电话到母亲办公室,也说晚上篮球队聚餐。
实际上,二人躲在公交车站背后的小巷子网吧里,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
学校门口的网吧他们从来不去,虽然近,但查得勤。公交车站背后就很好,小地方,又方便。
“叶颐,你吃兴奋剂啦,今天这么猛!”
“自己菜,别替我找借口。”
“哟,吃的火药啊,谁惹你了?”
“你惹我啊,这么笨,拖队伍后腿了。”
“呜呜呜你变了,你开始嫌弃我了……”
“这么多年都认命跟你一起玩,还不叫友谊?”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心软了,绝世好人!”肖宝路贼眉鼠眼地笑。
……
手指熟练敲着键盘,有几个键老化失灵,总要按重一些,每当这时他便不免心烦意乱。今天格外暴躁,几乎要将那几个英文键敲烂一般,惹得前台里的老板不时站起来窥看。
正值这一把的关键时刻,耳机忽然被人揭起,冷风倏然灌入。感觉身后有人靠近,颈子里痒酥酥的。叶颐正要回头,却被来人按住肩膀,他只好僵在那里。
“八点出来,我在站台等你。”
女生的声音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轻如羽毛,总有种见不得人的怯懦,而总以坚强冷漠作为伪装。
她说完这句话,便不见了,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叶颐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那本应戴在耳朵上,此刻却垂落在肩膀的耳机,又在向他证明刚才的真实。
他斜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看到显示的是“19:37”。再往右看去,是肖宝路肉嘟嘟的、沉迷画面的侧脸。
“诶,叶颐,你怎么不动了!”
肖宝路在操作间隙快速瞄一眼正在出神的叶颐。
“哦,不想打了。”
他从座椅上起身,关机、拎书包、走出网吧,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
对于他的提前出现,荆果有一瞬感到诧异。
她身体最里面穿着一件黄色薄毛衣,薄毛衣外面又一件草绿色厚毛衣,外套只有蓝白相间的校服,校服却是她最好看的一件外套。
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和鼻头,细腻得像果冻,被黄黄绿绿的毛衣领衬得格外娇丽。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站在公交站牌前回了眸,昏黄路灯下眸子闪闪发亮。
叶颐收敛了身上的颓废,如树而立,雅得像一首诗,就那么定定地、无波无澜地望着她。
荆果说:“走吧。”
他便跟在她身后默默一直走。
走过了音响喧天的转盘广场,走过了关门的幼儿园,走过了他熟悉的足浴一条街,走入了他陌生的发廊小巷。
来到一间普通的台球室门口,里面水泥地、水泥墙,简陋得没有装修可言。打台球的大叔们向这稚嫩的一男一女投来神秘微笑,令叶颐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
而后才发现,台球室一门之隔是一家游戏厅,光怪陆离的游戏音乐、疯狂敲打的按键声、阴阳怪气的嘶吼叫骂……他扫眼一看,认出其中两台是赌博机,心里又一沉。
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左边是游戏机,右边是麻将桌。从二者中间穿过,是经过改造的简易木板房,左面三间房共用的走廊里传来一股浓腻劣质的香水味,房门上贴着不同的色情海报。右面只有两间房,房门简单得没有任何装饰。
他夹在走廊中间,脸上充满惶然。
荆果见他立住不动,走回几步,牵住他的手,将他带进右边尽头那一间木板房。
这时左边一间房门被打开,一个畏畏缩缩的瘦高个边提着裤子拉链边快速溜出走廊,像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姿势很是滑稽。
送走了客人的小艳姐只穿着一件胸罩,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搭在门框前,向荆果吹口哨打招呼。
“又是个阳痿的,十分钟就走了,这种钱挣得最轻松,真开心。”
叶颐保持背身的姿势,荆果踮起脚从他肩膀上露出头,朝着小艳姐说:“挺好。”
小艳姐努努嘴指向叶颐,热心问道:“需要伞吗?”
荆果回想一秒,含笑拒绝。
小艳姐向她吹个飞吻,关门回房。
·
荆果的家非常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狭小空间里,连转身都显得困难。墙壁上挂了一张海报,是女明星刘亦菲在《神雕侠侣》里的剧照。
叶颐很诧异。
“你也喜欢刘亦菲?”
荆果点点头,“小龙女多纯洁啊,美得像个仙女。”
叶颐不合时宜地想起小龙女曾被尹志平玷污过,但这句话还是被咽进了肚子里。
荆果在床边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叶颐也来坐。
他却只踟蹰地站在桌子前,后腿贴着椅背,呼吸越来越凝重。
荆果抿抿唇,问:“你要去洗洗吗?”
叶颐惊然抬头。
荆果又说:“反正……我来找你前是洗过的。”
这句话说完,明显看见叶颐双脸通红。她心底窃然一笑。
……
叶颐在忍。忍着不问,忍着难堪。
不敢看她一眼,却也不舍得离开。难得的独处,他有太多话想跟她说,想问个明白。
可荆果没打算给他倾诉的机会。
下一刻,她当着他的面,大方慷慨地脱下校服,铺在红花被褥上面。然后躺进了校服里,双臂展开,这是任人宰割的姿态。
她喃喃地说:
“那一千多块我还不起你。你觉得睡多少次才能抵消,我都认,你随时来。”
空气凝滞,死寂无声。
以为他还在害羞,不敢上手,于是又自己脱下了外面的草绿色厚毛衣,只剩一件黄色薄毛衣勾勒那纤薄的胸腰轮廓。
叶颐迟迟不动。
她费尽心思猜测他的顾虑,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只避孕套,捏在手心,又躺了回去。
“今天只能做一次,之前进的避孕套都卖光啦,下次我多留几只。很安全的,不会漏,你放心。”
……
漫长的时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她稍稍抬腰起身,望他一眼:“来啊。我都要冷死了。”
他究竟在犹豫什么?是嫌弃她吗?
荆果试图从叶颐的表情里找到答案。终于,被她发现了一闪而过的嫌恶——他皱紧眉头重重闭了一下眼。
她不知道,叶颐此刻正在为她痛心疾首,五脏绞痛。
他脑海中汹涌翻腾,一秒不曾停息——她如此坦然,如此娴熟,到底是经历过多少次,才会这么懂得。
她越是懂,他越是难过;
她越是自然,他越是心痛;
她越是笑容,他越是悲哀。
他不是那些禽兽,无法心安理得地践踏她;她已习惯活在邪恶的世界里,把一切罪恶都看做理所应当。
该被责备的,不是这个还在读书的女孩,而是她所处的世界,是她周围那些将她踩进淤泥、而不伸手拉她上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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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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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颐仿佛被冰封的身体,忽然有了动作。
他俯下身,一只手伸到荆果后背,将她扶坐起来。拣起枕头旁织纹整齐的毛线衣,像大人为小孩穿衣服那样,握住荆果的手从袖子里牵出来,再一只一只为她扣好肥白的纽扣。
他又脱下自己蓬软的铅灰色棉衣,耐心地引领她好好穿上,裹得像只发胀的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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