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想过,奶奶如果还在,她是不是会过得好一些。
奶奶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就病死了,爷爷说她得了肺癌,因为咯血被送去卫生院的时候,肺癌已经发展到了终末期。
真奇怪啊,她想,抽旱烟的明明是爷爷,为什么肺癌病死的却是奶奶?
那个时候,宗相宜已经隐隐约约明白,老天爷,是不讲公平的。
后来,她上了乡镇小学。
放学的时候,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把作业做完,然后就去茶楼找爷爷要钱买东西吃。
有时候是两毛,有时候是五毛。
给多少钱,取决于那天爷爷的输赢,或者有没有趁机摸到老板娘的屁股。
这是茶馆约定俗成的规矩,四十来岁的老板娘总会将老公支出去做事,然后扭着腰肢感谢那些特意来小茶馆打牌的中年或老年人。
其他麻将馆门庭罗雀的时候,这家小茶馆始终人山人海。
或许是这个原因,小小的宗相宜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抱走的时候,爷爷没有注意到。
那是一个春天。
直到很多年后,宗相宜依然能够清楚记得。
因为那位老人的腰间,还挂着砍竹笋的弯刀。
那双被旱烟熏得漆黑的十指,脱下了她的棉裤。
八岁的宗相宜,在一个春天,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被撕裂的疼痛。
“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被大家知道了,大家都会嘲笑你,不跟你玩了,以后你也嫁不出去,没人会要的。”
完事后,老人笑眯眯地对她说。
“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给你,拿去买糖吧。”
一张五元的纸币,被折了几折,然后别进了宗相宜的裤子里。
别着弯刀的老人走出小巷,然后身子一拐,钻进了爷爷所在的小茶馆。
他们是好友,日日聚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他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宗相宜还以为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
那时候的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不好的事情诞生了。
如果说出去,爷爷会暴打她,爸爸妈妈说不定也会赶回来就为了打她。她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没有小朋友再愿意跟她玩了。
宗相宜在小茶馆门口踌躇了许久,最终走入了隔壁的小卖部,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
从那一年的春天起,宗相宜的人生有了味道,是青苹果的酸涩。
第二次,是半年后,同一个人。
老人在牌桌上说要买烟,冲她勾了勾手指,说要带她去买糖。宗相宜抓紧了小板凳动弹不得,爷爷却浑然不知地笑道:“快跟陈爷爷说谢谢。”
她咬紧嘴唇不愿开口。
“这孩子,你跟爷爷客气什么。”老人走了过来,像第一次那样,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小茶馆。
她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探出头往爷爷的方向望去。
只有爷爷的背影。
他一无所知,沉醉在那张小小的牌桌上。
而她再一次被撕裂。
“嘿嘿,说谢谢啊,爷爷这么卖力播种,你怎么不说谢谢?”
她害怕再去茶馆。
想方设法地留在家里。
但那张成为梦魇的苍老面孔,下一次直接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前。
“小宜,最近怎么没跟爷爷去茶馆呀?”
家并不能保护她。
当她在冰冷的炕上清醒过来,看着腐朽的房梁和角落的蛛网时,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家就不是真正的家,所谓的家人,更像是相亲结合的两人在评价这段关系,“结都结了,凑合着过呗”。
结了婚的还可以离婚,诞生在哪个家庭却无法选择。
从一开始的惊惶,无措,辗转反侧,不知从哪一天,还是哪一刻起,她忽然麻木了。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凑合着活呗。
难道还能去寻死吗?
她怕死,她还怕疼,她还有未实现的梦想,逃往城市重新做人。
当越来越多陌生的男人面孔出现在家门前,她已经不去想“不是说好了不要告诉别人吗”。
她中考前的半年,外出打工的父母难得地回来了一次。
他们给了爷爷厚厚一包钱,高兴地说今年效益好,挣得比往年多。
爸爸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膝上,他笑得十分开心,却不知道坐在他膝盖上的宗相宜因为想起了其他令人呕吐的肢体接触而浑身僵硬。
“我和妈妈把你去县城读高中的学费凑齐了。你一定要好好考,以后当个大学生,去爸爸妈妈在的城市找个工作,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宗相宜没有说话,内心也没有惊喜。
她只是在想,哪里有一家人?
只顾着自己的梦想去大城市淘金的父母,还有沉迷赌博任她自生自灭的爷爷。
哪里有她的家人?
离开乡镇的那一天,她以为自己的噩梦结束了。
她坐在同乡进城的摩托车后座上,迎着呼啸的热风,幻想今后全新的生活。
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从前。
她要像电视上的女高中生那样,把辫子编得一丝不苟,坚决不能让一点油污染上她的新校服。
学校报道交费的时候,她把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钱交给登记的中年男人。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数钱,而是从眼镜背后打量着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宗相宜?我听说过你。”他说。
……
“……你搞错了。”
“什么?”高山遥不耐烦地看向宗相宜。
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他心中生出一些被品评的不悦。
“你一直以来,都搞错了。”宗相宜压低声音,“我才是你的同类。”
“你他妈别说胡话了。”高山遥神色不屑。
她分明已经大变样了,脸颊上的通红不见了,皮肤也变得白皙嫩滑,她花费几万割了双眼皮,贷款找韩国院长垫了鼻子,她穿的衣服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品牌,她的外表已经和真正的城市女孩没什么两样了。
为什么,高山遥看她的眼神,依然像是在看曾经那个自卑又土气的农村女孩?
“我看见了……”她低声说。
那一天,解扬失踪的那一天。
她像往日一样,暗自跟踪高山遥。尾随他们来到那座山。
“我在山脚下……看见你满手鲜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说。
高山遥瞬间变了脸色。
宗相宜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咫尺外的高山遥听得清。
她也是故意,只讲给他听。
那个她独自保守了许多年的秘密。
如今,她不打算再无偿保守了。
“跟我在一起。”
她踮起脚尖,凑近高山遥的耳边。
“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第26章
◎“我相信你,解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
这一夜, 解忆睡得并不安稳。
宽敞的休闲厅里睡着五个人,除了冯小米时不时抽搐的声音外,室内落针可闻, 连一个入睡的呼吸声都没有。
所有人都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一种说不出的低气压弥漫在水下一层。恐惧和不安, 正在入侵哪怕最坚强的心灵。
时间在凝重的空气中流淌。
玻璃墙上的黑暗缓缓退潮,天蓝色的海水将休闲厅包围。
一条光泽潋滟的海鱼缓缓摆尾游过。
解忆从皮质沙发上起身,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轻手轻脚地走出休闲厅。
按照第一天的分配,今天早上是她负责准备所有人的餐食。
一天天过去,被困在水中维纳斯的人一个个减少。
她心情沉重, 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中。
解忆刚走出两步, 身后休闲厅的门就开了。原野轻轻关上门, 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都没有说话。
看不见尽头的玻璃幕墙蜿蜒向前, 蔚蓝的海水波荡在透明的玻璃墙外, 一只长相奇特的海鱼正游弋在不远处鲜红的礁石群上。
那只像风筝一样又扁又大的鱼, 有着一对翅膀一样的胸鳍,它缓慢地挥动“翅膀”,将微小的浮游生物赶进大嘴。
相较它的那张巨口, 它每一次吃进去的东西, 都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它笨拙又事倍功半的可怜模样,让解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
“妈妈!”
解忆的一声呼喊,让书桌前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的学生论文。
“嗯?”
她转头看向解忆, 玻璃窗外的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孔。
总是这样。
无论在做什么,只要解忆的一声呼喊, 唐柏若都会第一时间回应。
十六岁的解忆躺在书房的休闲沙发上, 穿着膝盖以上的短裤, 手里拿着手机正在上网。
头顶的空调呼呼地往外送着冷风。
解忆一脸苦恼地说:“妈妈,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如果我变成蟑螂了,你还会爱我吗?”
这是网上最近流行的一个恶搞。解忆也想看看自己母亲的反应。
她已经做好了被一向爱干净的母亲一脚踩死的准备。
“会。”唐柏若毫不犹豫。
“可我变成蟑螂,每天都会产卵——”解忆进一步加大代价的重量。
“我会去生物实验室,借培育箱来养你……和孩子们。”唐柏若依旧冷静道。
解忆忍不住扔下手机,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到唐柏若身上。
“妈妈!你真好!”
解忆抱着母亲的脖子,拿脸反复在她脸上磨蹭。
唐柏若被她撞得东倒西歪,神色无奈。
“还有一件事……”解忆停了下来,笑容依旧还在脸上,胸口却因为刚刚的动作而暗自作痛起来。
最近,她病发得越来越勤。
病痛的折磨都是其次,最让人喘不过气的是无计可施的绝望。是眼睁睁地看着头上悬挂的闸刀摇摇欲坠,却始终坠不下来的恐惧。
她把一切不安都藏在笑容里。
“妈妈,如果你发现自己成了生活在火山口的一只蜗牛,每天都要经受恶劣生活环境的折磨,你活得很痛苦很痛苦——尽管如此,你还是会选择活下去吗?”
解忆抱在唐柏若脖颈上的手臂,忽然被唐柏若握紧了。
她那时就明白了,母亲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会。”
唐柏若紧紧握着她的手臂。
“因为蜗牛也有家人。”
不久后,她再次晕倒,醒来后身处医院,母亲告知她的心跳一度停跳,是20个小时的抢救,才将她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自那以后,母亲似乎是意识到了她随时都可能逝世的事实。
或许,母亲是想将曾经倾注的感情都收回去,或者掩埋起来,好让那天到来时,不过与悲伤。
母亲越来越多的日子留宿在实验室,她们母女之间共度的时间越来越少。
那竟是母亲自杀之前,解忆能记起,属于她们最后的温情。
……
“原野。”
解忆忽然开口,让站在一旁跟她一起观望那只巨大海洋生物的原野愣了愣。
“嗯?”
“你们警察,如果经手的案件里出现了亲近的人,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申请回避。”原野说,“此案会由其他警察经办。”
“我觉得……我的头脑好像不正常了。”解忆怔怔地看着那只笨手笨脚的大鱼捕捉浮游生物,“我现在不仅没有努力寻找逃出这里的办法,也没有认真捉出幕后黑手,我被操纵这一切的人所特意展示出来的过去困住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想……”
解忆停了好一会,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他们是否值得拯救……”
如果当年的录音和视频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当事人之一的自述和其余人的默不辩驳,也进一步完善了过去所发生的事。
二十年前死在水中维纳斯的七人,彼此助推,联手毁灭了一个少年。而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心怀愧疚的人。她想要受到惩罚,却成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或许那便是她所受的惩罚。
之后许多年,她都如行尸走肉一般生存。
二十年前的水中维纳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无人幸存。
她想要斩断孤独的锁链,却不愿对其他人施以援手。
他们值得被拯救吗?
她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沉默许久后,原野开口道:“这或许就是幕后黑手的目的吧。”
解忆朝他看去。
“操纵这一切的人,试图将私刑合理化。他像裁判长一样,公开每个人的罪行,将残忍的屠杀,化名为正义的审判。”
“我不是说现在被困在这里的那些人,他们当年做的事就不残忍。”原野说,“略过司法机构的裁定,私自进行审判,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成为了当年最痛恨的那一种人——也就是仅凭个人喜好私自量刑裁判的人。”
“无论杀人的理由多么充满正义,我也会捉出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在这里的其他曾经违法犯罪过的人同样如此。”
“酌情减刑是陪审团的工作,而警察,只负责找出真凶。”
那只扁平的海洋生物翕动“翅膀”,调头游走了。
原野转过头,对上解忆的眼神。
他严肃而平静地说:“……这是警察,以及未来会成为警察的警校生的职责。不是你的。”
那双沉静的眼睛如大海般广袤深邃,解忆不知不觉就看了好久。
“……对不起,我可能太冷血了。”原野说。
“不,这是你的优点。”解忆忍不住笑了,“我说过,这说明你不会轻易被情感影响判断。这么看来,我因为身体原因考不了警校,反而是警察行业的一个幸运。”
“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擅长地方。我反而觉得,如果你能成为警察,一定会是受害者最喜欢的警察。”他说,“因为你能真正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
原野的鼓励让自嘲的解忆愣住了。
“我相信你,解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原野说,“不用在事前假设,我相信你在十字路口,会选择正确的路。”
原野的话像一束阳光,驱散了解忆心中的自我怀疑。
她还是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原野的话,让她明白,有些事情到了那一刻,身体自然会给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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