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实在是件折磨身心的事。
一时垂拱殿内, 诸官都在暗自腹诽着司天监秋官的谄媚。
若非秋官固执地要做秋来, 他们早搂着美妻娇妾,窝里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去了。
“陛下,今日八月八,属立秋。”司天监秋官持着笏板,提声禀道。
官家强撑着惺忪的眼,犯困的,岂止只有朝官。
他像模像样地道声好。勉强抬眼,遥遥睐见秋官指着垂拱殿外的一棵梧桐树, 说:“立秋, 秋来。”
诸位朝官虽知此事不新奇, 可听罢秋官的话, 依旧心照不宣地扭头朝殿外看去。
秋官话音甫落,那棵桐树便应景地落下两片桐叶。
两片稍稍泛黄的桐叶,当着诸官的面,轻飘飘地旋着。
落叶知秋,秋官甫禀立秋,桐叶便听话地离开枝桠。
不知情的外人会说,这是司天监的魔力所致,竟能使唤一棵没生命的桐树做事。
知情的却只道司天监用心良苦。
垂拱殿外常年光秃秃的,这棵独秀的桐树,七月中旬,便被司天监移栽了过来,就是为着今日图个吉利。
早朝前,秋官提前拧松两片桐叶,确保桐叶与枝桠藕断丝连。明面上看,桐叶长在枝桠上。实则叶根处早已松垮,就差一阵风把它旋下。
秋官提前安排好开殿门的人,等他手一指,殿门打开,带来一阵微弱的风,将两片桐叶打下。
这世间大多惊喜,都是人为。官家看破不说破,乐呵呵地笑,“节日逢休沐,休沐需得顺延一日。诸卿早朝辛苦,就此散朝罢。”
送走一帮满心怨气的朝臣,官家换上一顶软脚幞头,踅及殿外,将那两片落在地上的桐叶捡起。
初秋,梧桐叶缘,刚刚泛起几点黄,剩下被葱郁的绿阗满。别看立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在。天还得热一阵,纷乱复杂的人心,还得焦灼一阵。
官家捏着桐叶,明知故问地朝大监通嘉说:“秋官说秋来,桐叶就落了下来。你说神奇不神奇。要不外面都传,司天监里的官,不仅会看天文历法,还会施展戏法。”
通嘉心叹此事水深,他摸不清官家的心思,只能附和说当真神奇,“小底还记得去年立秋,秋官不止念落了桐叶,还当着朝官的面,展示了‘葭灰占律’的绝活儿,把诸位惊得不轻。嗳,小底想,那葭灰占律比念落桐叶还妙。”
所谓葭灰占律,是指将芦苇灰塞进十二根铜管里,每根铜管象征一个重要节气,其中就有一根立秋管。十二根铜管藏于密室,到哪个节气,哪根铜管就会应时地喷出芦苇灰。
往年,司天监清官家到密室,观赏葭灰占律。去年不一般,官家邀了几位朝官,一道去密室观赏。
葭灰占律的妙处愈传愈广,就连见多识广的通嘉也赞叹不已。
官家只是笑得憨厚。
葭灰占律,也是个唬人讨吉利的活儿。
到哪个节气,司天监会提早在哪根铜管里设机关。机关不高明,仅仅是将几种生热的药草,一股脑儿地塞进铜管。比及节气日,司天监会牵动机关。药草擦来擦去,不断生热,最终“噗”地把芦苇灰喷发出去。
不高明的手段,不过徒增些怪力鬼神的说法,没什么实际害处。因此官家并不做计较。
他将两片桐叶塞进通嘉手里,“这两片,一片给圣人,一片给小六,让她们二位沾沾立秋的喜气。”
通嘉呵腰欸了一声,交代明吉往公主府跑趟。
现今明吉可不比从前风光得势。他与苍巴互调了职位,变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内侍郎。
这厮清明取新火,自此平步青云。做事利落,不谄媚献殷勤,老老实实地做事。明明会有大好前程,却莫名遭官家一顿批,霎时一落千丈,受尽白眼。
失势豺狼不如狗,谁都来贬低他一句。
阴差阳错的,苍巴被官家提拔上去。通嘉一直想做成的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了。
他心想,兴许明吉是得罪了禁中哪位贵人罢。他挺喜欢明吉这孩子,给了明吉一次好机会。剩下的造化,就看明吉自己了。
那厢浮云卿正与敬亭颐待在小厨房里,一起做秋水。
浮云卿给敬亭颐系上围兜,好奇地问:“敬先生,秋水明明不是水,是赤小豆汤,那为甚会叫秋水呢?”
敬亭颐搓洗着红豆,扬笑回:“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叫法。立秋喝秋水,听起来诗情画意。习俗称呼嚜,都讲究诗情画意,朗朗上口。”
浮云卿手伸到脑后,编着那日见过的,曹小娘子头上的髻式。她把这称作厨娘髻,时下厨艺高超的厨娘,都爱盘这种将头发一股脑地摁在后脑的髻式。
她凑到灶炉旁帮忙。泡软红豆,熬一锅糖色,揿着铲子不断搅弄,防止糊锅。
俩人配合得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多会儿便合上了锅盖。各自掇一条杌子,坐在小厨房外等秋水烧开。
自那日下厨以来,浮云卿又找到一个乐头。无论她下厨做什么膳食,仆从都相当得捧场,拍着巴掌叫好。仆从真诚的夸赞,给了她许多自信。何况她煎炸蒸煮出来的膳食,的确美味。
读书没天赋,做饭倒有不少天赋。下厨受到的夸赞,比她苦读十几年受到的夸赞还多。
她做的蟹黄灌汤包,就连嘴刁的贤妃都说好。
浮云卿扯着敬亭颐腰间的宫绦带,百无聊赖地甩来甩去。宫绦带一松,整件衣袍都会滑落。敬亭颐只得往她身旁靠。
“先前姐姐说过,什么事都比读书难。我却觉得,什么事都比读书简单。做饭,像吃饭一样简单。我算是悟出来了,学习是一件要贯彻终生的事。读书是学习,做饭也是学习,学什么不是学?当真想不通,为甚姐姐非得逼着我读书背书。”浮云卿搅弄着宫绦,一面枯眉抱怨。
话脱出口,又觉不妥,忙补充道:“不过还是得谢她一回。”
她轻佻地抬起敬亭颐的下巴,轻轻地亲了口他的侧脸。
“不坚持读书,那就不会遇上敬先生囖。”浮云卿偎着他,说道。
她细细窥着敬亭颐的样貌,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看不够,也亲不够。
岂料再亲敬亭颐一口的念头,被骤然踱来的卓旸打断。
打断别人的亲昵狎戏,哪方都遭罪。
卓旸认命地叹口气,谁让禅婆子派他来禀事呢。就算来得不是时候,也得硬着头皮开口。
他唱了个喏,说:“公主,内侍明吉在大椿堂候着。他说,官家赏您一片今秋的桐叶。这片是垂拱殿前落下的,是今秋第一叶。”
浮云卿不耐地蹙起眉,“爹爹近来真是什么物件都往公主府送。今夏禁中第一只蝉,今秋禁中第一片桐叶,飞鸟走兽,都要派内侍来送一趟。”
麦婆子跟在卓旸身后,踅近劝:“嗐,您这待遇,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重要的不是蝉和桐叶,是官家的独宠。官家疼爱您,您应当好好珍视这份荣宠。”
说着搀起浮云卿的胳膊,拽她起身。
麦婆子乜及她一身厨娘打扮,怨她不像样,“您喜欢做饭,但您终究不是厨娘。围着炉灶做事,系攀膊围兜就好。这俗气的髻式,往后就不要再梳了罢。”
麦婆子不常反对她做事,今下想是做的事太过逾矩,才捱不住心思,出声劝了句。
浮云卿没辙,麻溜解下发带。任麦婆子拿着篦梳,将她的头发盘成端庄的螺髻。
时间紧,麦婆子下手重,揪得她头皮生疼。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劝她慢些,再慢些。叵奈麦婆子像是糊紧了耳朵,什么求饶的话都不听。她使劲揪起浮云卿数撮发,把浮云卿的眼都提成了吊梢状。
“敬先生,府里的楸叶落了,你记得捡几撮,编成楸花。等我回来,给我簪鬓上。”浮云卿被麦婆子扯着走,不迭三步一回头,试图多看他几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是要就此分离。
敬亭颐颔首说好,让她放心去。瞧她一副舍不得自己的样子,总是忍俊不禁。
话本子与避火图上的男女,半个时辰不见,都恍似渴龙见水,恨不得盘到彼此腰间,缀在彼此嘴皮子上。
一个个犯着落俗的霪,不知矜持。
而当敬亭颐亲自体会到其中乐趣时,才迟迟明白,原来老祖宗没说错话。
尽管他的霪折去大半,顶多是深情的轻吻,亲密的拥抱。再进一步的,他不敢想,不敢做。
搽着霪的边,竟也能叫他品尝出几分极致的乐。
敬亭颐抬起眸,却见卓旸神色复杂地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身影。
恍似他才是浮云卿的驸马。
敬亭颐捱下心里的醋意,故作大度,出声问:“那晚在青云山里,你与她,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个预收,简略版文案如下:
①他是她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里,最爱的那个。(渣女虐男,女非男处)
②他亲手养大的胆小姑娘,为了她的心上人,毫不犹豫地捅了他一刀。(男妈妈伪兄妹,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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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拨霞供
◎他的手段比不上敬亭颐。◎
卓旸睇见敬亭颐一脸愠怒, 满不在意地冷哼出声。
敬亭颐装得极好,搭个戏台就能演出戏。公主面前一套,人后另一套, 这么会做戏,为甚不去戏班子唱戏?
卓旸满心腹诽, “你跟她之间的事,我不做过问。我与她之间的事,你若想知道细节,那就去问她。反正, 我不会同你说。”
说罢踅进小厨房, 瞧见锅盖被沸水顶着上冒,忙走过去掀开锅盖。抓来一把木铲, 将黏在大锅边缘的红豆渣铲下来。锅盖底面沾满了烫手的白沫和溢锅的红豆,卓旸揿来一双筷著,架在锅沿, 防止下面的赤小豆汤溢出。
炉灶里的柴火过盛, 好好的一锅秋水,红豆渣子往外十之一二,沸汤也蒸发了小半锅。
卓旸嫌弃地啧一声,嘲讽着敬亭颐:“你不是厨艺精湛吗?怎么的,一锅秋水就把你给难住了?嗐,要是只会耍花招,不会干实事,那就早点把小厨房还给周厨。他是正儿八经的厨子, 你这半路出家的, 别整日往前面凑, 好么?”
敬亭颐无语凝噎, 从厨具架里揪出一把木勺,又端来一瓯瓷盆,撇去锅里雪白浮沫,继而一勺一勺地舀起秋水。未几,瓷盆便封了顶。
另舀出几小盏秋水,放到冰鉴箱层里,做凉饮子用。剩下的秋水,分给阖府仆从。
卓旸窥他一言不发,心咒他小气。
敬亭颐利落地收拾小厨房,这头卓旸却无所事事。
去大椿堂与浮云卿搭话,不妥。去信天游备课,没心思。
想了想,只能斜欹着梁柱,挑起跅弢不羁的眉,调侃道:“嗳,研制膳食就如人生,起起落落,偶尔跛个踉跄,倒也正常。反正她又没看见你熬汤溢锅的狼狈样。再说,我也不会去她那里告发你。”
卓旸说不惯安慰人的话。旁人怄气,他不屑上赶着安慰。叵奈眼下是敬亭颐在怄,仗着俩人还有几分浅薄的兄弟情分,勉为其难地安慰他一番。
他等着敬亭颐的回应,不曾想敬亭颐却澹然回道:“这锅秋水,是公主熬的。”
敬亭颐扫着灶台表面的灰,“她下厨如有神助,做膳食手到擒来。只是刚下厨不久,许多掌勺技巧都不懂。她进步已经很快了,你还在挑剔什么?你想让她一日之间,把周厨多年来积攒的掌勺技巧都学通吗?未免太过苛刻。”
卓旸呼吸一滞,瞿目缩舌。
难怪他说话时,敬亭颐一脸不在乎。原来这锅不完美的秋水,根本不是敬亭颐熬的。
卓旸尴尬地赔不是,“早说嚜。”
他走偏了嘲讽敬亭颐的道路,却仍继续找话头嘲讽。
卓旸拽下坠在蹀躞带的一个小刀,揿在手里耍来耍去,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噢,我弄错了,真是抱歉。她不在,不说她。就算你厨艺精湛,可总有做不到的事罢。”
敬亭颐乜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么?”
卓旸枯着眉,僝僽问:“你会编狗尾巴草吗?”
“编狗尾巴草?”敬亭颐嗤笑一声,“这不是有手就会吗?乡野间多的是狗尾巴草,随意弯腰摘几簇,手指翻转,不就编好了?卓旸,实在没话问,可以不问。”
说及狗尾巴草,俩人都生发出无限感慨。
虢州没几样美食,没几道美景,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芸薹花与狗尾巴草。
春日游山野,闻着浓郁的芸薹花香,越过大片刺眼的黄,去寻风中摇曳的绿。
敬亭颐记得,五岁时,他躺在芸薹花田里,手里握着数簇狗尾巴草,举到身前遮盖阳光。
读过书,练过武,他和一帮玩伴在岑寂的山野撒欢。玩累了,呼哧呼哧地躺下。揪几簇狗尾巴草,编蝈蝈,编小兔,什么都编。
敬亭颐喜静,卓旸呢,闲不住。常常割下一片花草,编长缨枪。再寻来条破红布,披在身上,拿着用狗尾巴草编的长缨枪,站在山头上,乱吼乱叫,说要当山大王。
最终,卓旸被庄里人揪着耳朵暴打一顿。而敬亭颐总是享尽夸赞的乖孩子,韬光养晦,隐忍内敛,庄里人都喜欢他。
敬亭颐敛起锋芒,慢慢学着做一位端方君子,始终澹然冷静,运筹帷幄,好似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这让卓旸很是不爽。
卓旸说:“真巧,我也会编狗尾巴草。”
他说,“编狗尾巴草,其实有很多门道。怎么编得精巧生动,怎么编得结实紧凑,都是门道。”
他说,“这可不是件有手就行的事。”
兴许这对敬亭颐来说,的确是件有手就行的事。然而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件摸索好久,才勉强摸出门道的事。
卓旸微微皱了下眉,“反正……嗳,不说这些了。你要是闲得没事,就跟公主编编狗尾巴草罢。编成小娘子家喜欢的可爱状,送给她,她会笑得很开心。”
一面说着,不禁想起他与浮云卿第一次去青云山时,他把编好的小蝈蝈送给她,她笑弯了眼,夸赞他手艺真好。
敬亭颐噢了声,疑惑地问:“你今日说话,怎么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卓旸不欲多说,只潦草回了句没事。
旋即说起与辽国之间的事,“萧绍矩那边,刘伯已经打点好。契丹人内部争斗不断,耶律氏与萧氏联姻,两大贵族上下一心。可耶律氏的汉子争权夺利,兄弟舅甥之间来回厮杀。眼下辽政务由萧驸马代理,他承诺会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只要求一件事:我们得把越国公主①的病治好。越国公主是他亲甥女,常年体弱多病。嫁给他后,病情愈来愈严重。”
言讫,怅然所失地叹口气,“你该庆幸,萧驸马是个痴情种。为了治好越国公主,连燕云十六州都舍得割让。”
敬亭颐却说这是一式险招,“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娶甥女,本就容易患病。开春允诺萧驸马治好越国公主的病,只是缓兵之计。骨子里带的病,不好治。不过眼下,的确有人能治好她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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