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能屈能伸,她说:“help?”
有足足一分多钟的静默。
楸楸故作镇定,与此人对视,深知自己绝对狼狈万分,方才无意间骂的脏话,一定都被他听个完整。真是出师不利,她预感要铩羽而归。
一分多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始终不为所动的样子,正当楸楸想退而求其次,拜托他联系慕玉窠,他们认识,应该有联系方式的吧?
大约是欣赏够了。
“等着。”他说完,关上窗户。
好在还有人性。
在他下来的这又一分多钟里,楸楸想了很多,想她还要不要恩将仇报,肖想救命恩人。
跫声将近,楸楸回过神来,整理两秒钟头发,一个影子压了过来,将她笼罩在其中。楸楸吓一跳,矍然看他,然而他只是站在灌木丛外,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状况。
楸楸恍然回神,心有余悸,小声道:“能否帮我解开带子,先生?”
他一手挡着树冠,长腿迈过灌木丛,歪着身姿进来,踩在她刚滚过的位置,左手仍夹着那支烟,手撑地时把烟头抬了起来,杂草穿过白皙修长的指间,烟灰抖落在他的手背上,骨节清晰却不突兀。
他一进来,本就不怎么宽敞的空间,更显得逼仄。
空气中散逸着烟味,盖过草木泥土的味道。楸楸近距离看他,心跳简直受制于人。
其实也没有多近,视线直线距离至少半米,倒是吸食过的烟离自己很近,手近在咫尺,肤色很白,能清晰看到他小臂上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与此不同的是,背部传来的动静,始终很轻,轻到传来痒意。
“能解开吗?”楸楸几乎改成趴在地上的姿势,只为方便他的动作。
“不能。”他轻吐出两个字,音质清冷,字正腔圆。
精神疲惫出走,一时说不出话。
楸楸叹了口气,枕着小臂,蹭过泥土点子,异常醒目。
“倘若没事,我走了。”他收回手。
“你管这叫没事?”楸楸回神,惊讶看他,还真是没想到。
“我解不开,就没我的事。”
“……”
无法反驳。
楸楸仍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人真是没变化,从前道德感就不高,如今有人性,也不多。
“倒是有一个办法。”裵文野忽然道。
“什么?”楸楸对他感到失望,然而一双眼还是离不开他。
他抬起左手,扦烟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颗烟几乎要到达它生命的尾声。
“啊。”楸楸嘴唇翕动,倏然远离他几厘米。
“先说好。”他笑笑道,“我没带手机,没带火机,没有新的烟,身上没有任何工具,最多不到一分钟,这支烟就要熄灭,如果你不愿意,我待在这里也没有用。”说着,去擦手掌上的泥土。
“……”楸楸张了张嘴唇。
他是笑着说的,可眉眼蓄着的阴影,并不和善。
楸楸咬了咬下唇,脑内风暴半晌,最终小声道:“那你至少,小心一点。”
这个犹豫,挣扎,点头,打商量过程,起码过去半分钟。
裵文野说:“我不做这种保证。”
“……”她一咬牙,“我谢谢你。”
“不客气。”
他的声音依然很淡,烟头换到右手,左手却从土地改为摁到她的肩胛骨上,“别动,伤到了,我可不说对不起。”
他手心温度很高,紧贴在蝴蝶骨上,完全包裹皮下突出的骨头,传递到她的身体里。
“你已经说了。”楸楸不愿服输,捉他字眼,闷声道。
“噢。是吗。”裵文野笑了声。
这声笑,彷佛在说:那我高低不得来一下?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说的对不起。
头皮发麻。
这人怎么回事?楸楸不再跟他呛声,轻咬着唇,神经紧绷着,感觉到丁点高温贴背而过,却并未触到她的肌肤。
不过几秒钟,裵文野松开对她的桎梏。
“好了吗?”她小声问。
没有回答。楸楸不敢轻易动弹,只怕烟头还在背上。
她小心翼翼偏过头去,只见这人在吸这支烟的最后一口。燃尽。
第3章 凉亭
◎「你情动时曾蹭过我的袖子」◎
楸楸回过头,只见灌木丛树枝里,缠了一个绑带的死结。她用手去扯一扯,纹丝不动,都不知怎么绑上去的。
一旁男人用手推攘着头顶枝叶,钻出去,推攘的动作没放下,他看着远处,似想走了。楸楸手脚并用地,跟着爬出去。
原地站定,她一手压着胸襟,一手检查着后背的绑带束缚,确认没有松散,她才松开胸襟,半遮半掩的沟壑,一弯儿线没入大印花群中。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正四处张望垃圾桶的人,好整以暇看她一眼,笑笑问:“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楸楸早做过思想准备,也笑说,“不过我好像从前见过你。”
“是吗。”
他兴味索然的样子,彷佛在说这套说辞早已老土过时。
然,楸楸说的是真话。
“是啊,可我不确定是不是。”楸楸说着,去拍手臂上的泥土,擦不干净,白皙地肌肤上仍沾有黑点子。
终于俩人走到有灯的地方,有灯,意味着会有人出现,楸楸觉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狼狈至极,本能不想到有人的地方去。
正踟蹰不前,裵文野停在一个红漆垃圾桶,将烟头弹射进去,揣着兜踏上门前台阶。
楸楸不假思索,立即跟上去。
没了持续燃烧散逸的烟草味,走近,能闻到丁点水生薄荷的味道,清淡幽香。
阒无人声的走廊,除他们外没有其他人,鞋子踩踏在光滑的地板上,混杂着些许泥巴沙子碾过的沙沙声。
“你在跟着我吗?”
前方传来散漫游惰地一声。
楸楸瞅着俩人一前一后,半臂的距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
“这位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帮助?”他揣着兜继续上楼,头也不回地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楸楸跟在他身后,仰头偏脸看他,没笑,持平常心的问。
裵文野左脚踏到上级台阶,站定,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生疑。
“你是?”他问。话音里有迟疑。
“楸楸,我叫楸楸。”她说,“左中右结构,左木中禾右火的楸。”
“姓楸名楸?”裵文野看着她。
“嗯嗯。”楸楸点点头,“叠字。”
“噢。”他依然保持着单手揣兜,左脚踏在上一级台阶的姿势,沉默半晌,然后淡淡道,“不认识。还有吗?”
不认识很正常,下午之前,楸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此刻认真而慎重地盯他几秒钟,开始相信,他是真的忘记,那天凉亭里发生的事情。
如此,楸楸都不知该不该唤醒他的回忆,毕竟那天的事情并不很光彩。
……算了。
“凉亭边,接吻。”她说。
某个瞬间,楸楸认为自己毫无底线,为了能与某人翻云覆雨,简直不择手段。
裵文野眼底有迷惘,转瞬即逝,紧接着被明晰、恍然大悟而取代,彷佛整件事情有了转机,豁然开朗。
他看着楸楸,转过身来,“是你啊。”
“你真记得吗?”楸楸狐疑看他,“不会是为打发我走,所以搪塞我说记得吧?”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记得。”他一点头,“那天我靠在凉亭里,你和你男朋友站在凉亭外,在接吻,他背对我,你正对我,期间我们对视有一分钟。最近距离只有一尺。你情动时曾蹭过我的袖子。”
“……”
倒也不用绘声绘色地全描述出来。
“是你吧?”他突然问。
怎么,说完又陷入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楸楸沉默两秒。
“是我。”
她一脸赧然,羞愤看他,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是故意的吧”!
裵文野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迈着步子上楼,又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楸楸继续跟在其后。
她问:“裵文野,你就是裵文野吗?”
楼梯是木做的,踩在上头发出细微吱嘎的声响,铺了踏毯亦无济于事。
“你这不是知道么?”他说。
楸楸说:“我不确定啊。”
到二楼,裵文野回头睨她一眼。
“真的。”楸楸作发誓状,满眼真诚,“在下午你出现之前,我只听说过这鼎鼎大名,但不知道就是你,再说,你不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么?”
“是么。”裵文野站定着,手搭在栏杆上,似乎信了她的托词,“所以你跟着我做什么?”
楸楸被噎了一下,眼皮微妙地眨了一下,她看着裵文野,忽地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发红,“你那天为什么看我?”
“你就想问这个?”裵文野没什么情绪地问。
什么意思?楸楸发现自己很难直接接收到他的意思,彷佛他说的话,每个字都有潜意思。
楸楸:“我想知道答案。”
“那我不告诉你。”裵文野靠着二楼围栏,仰着腰探出去,看到了上面几个楼层。
空无一人。
“那我告诉你?”楸楸学着他的姿势,困惑的样子去看楼上,可维持这个姿势两分钟,脑袋便开始眩晕,她老老实实换成趴着,趴在栏杆上,看楼下一层,也是看。
没有回答。
“我看你好看。”
不搭理。
“我幻想着,跟我接吻的人是你。”
终于有点反应,他上半身回来,似被她的三观不正波动到,一双眼里浓浓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
“那天的,不是你男朋友?”他问。
楸楸说:“是。”
“是?”裵文野似乎不确定她的意思。
楸楸说:“现在是前男友。”
他又沉默了。
第4章 傲娇
◎「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俩人真是半斤八两,道德感铢两悉称,不相上下。
那天倘若不是裵文野先围观她与男友接吻,眼神不干净,她才不会看回去,并产生出多余的幻想。
她还记得薛可意说,这是他在训练基地认识的朋友,兄弟,高三的学长。
二零一四年,薛可意过十七岁生日,在城中村的篮球场庆祝。她申请得监护人的同意,前去赴约,那些人叫她嫂子,她听着十分尴尬,她只是一个跳级的高中生,丝毫没有身份上的归属感,只觉得他们是在冲着她叫其他人。
那天到来的人很多,几乎没有成年人,大家一起打篮球,吃烧烤,唱生日快乐歌,球场大片昏黄柔和的光打在少年人身上,一具具年轻而韧劲的身材,光拉长了地上一道道充满生命力的影子,彷佛拉长了每个少年身上的无限可能性。
裵文野是后半程来的。那天天热,他直接从学校出来,手里拿着校服,穿着校裤,为了打球,身上换了件黑色无袖,手臂肌肉性感有力。
彼时他还是现役运动员,在外是不吃不喝的,有人劝酒他也不沾。可他抽烟,球打累了就躲凉亭子里抽烟,默默地看人开玩笑,打牌。
从始至终,楸楸跟他没有任何交集。
临到夜半十二点,楸楸和监护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收到信息,丁裕和就在巷子口等她。
可出去那一路的路灯,都或多或少的罢工故障,要么一闪一闪地带着电流声,咔擦咔擦地一明一灭,犹如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她想让薛可意送她出去,然而话讲到一半,俩人就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凉亭里有人。
凉亭处于球场的角落边上,亦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她记得很清楚,薛可意背靠着凉亭外围墙,紧张地抱着她。
她面对凉亭里的方向,吻得相当投入。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
然而,然而。
接吻时人都会下意识闭眼,睁开眼,她便看到裵文野,扦着烟从对面走来。
这个场景对少年人来说,稍微触及到禁忌的边沿,或多或少……不,相当刺激,每每午夜梦回,闭上眼睛,或看到旁人接吻,她都能想起这个晚上。
这个晚上,这人伏在凉亭内的围墙,大半截身体都在亭子内,只有上半身稍稍探出。俩人四目相对。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谁都没有先避开视线。最近的时候,视距仅一尺,中间隔着凉亭边,裵文野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看着她与兄弟生涩地接吻。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这次暗长的是,她与裵文野心照不宣的种子。
“就是这一刻,我们四目相对,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鸟。”后来,她这么对慕玉窠说。
都说高明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楸楸无所谓当猎人还是猎物,无所谓是吃人还是被吃掉,只要痛快就行。
“但是后来都没再见到你了。”楸楸趴在栏杆上,遗憾道。
“我出国了。”
彷佛被她拉回到四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话音质声线不再像楼下那样含着冰碴子,毫无感情,此时微妙地混杂着一些时过境迁的怀缅,被时光年代覆上一层柔和的光。
“喝酒么?”他忽然问。
楸楸惊讶看他一眼,“好啊。”
对当下一刻来说,酒是好东西。这意味着,裵文野不排斥继续交流。
下一秒,她皱起一张脸,蓦然想起,这边是庄园设立的客房区,哪儿来的酒?倘若有这个需求,需拨打房内客房电话。
瞧裵文野上到二楼便顿足不前的模样,大约是不会轻易打开房门的,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办法。
“走啊?”裵文野迈下两步旋转阶梯,发现她寂然不动,停在原地,回头说了一声,也不管她跟不跟上,屁股挨上楼梯扶手护栏,咻地一下,顺着实木扶手绕了个大圈稳当地滑到一楼,稳稳落地。
人不见了,消失在视野中,紧接着传来推门而出的动静。
“等等我!”楸楸连忙两三步并一步地跳下台阶。
十月份的纽约,夜里平均温度十出头,冷风拂过,凉风习习,方才紧张浑然不觉,此刻直打哆嗦,抱着双臂直面冷风前行。
临到露天人工草坪最后五十米,楸楸踯躅不前,步速越走越缓慢,惹得裵文野回头看她。
“不想跟我喝酒?”他问。
她拨浪鼓似地摇头。
“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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