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寐娘胸口好似被堵了块石头,脸色更不好了。
此时,屋外忽然有人道“陶姑姑来了”。
魏召南今年方满二十,初立府。
按祖宗规矩,娶妇之前宫里需要选人去打理王府诸事。这位陶姑姑便是宫里挑了送来的,暂代管事的名儿。
寐娘本就被噎得恼怒,现下陶姑姑一来,正好给了她离去的由头。喻姝也不拦,挥挥手就让她走,迎陶氏进屋。
陶姑姑四十来岁,毕竟是从宫里调出来,举止间端庄有礼。看着随和,但一双眼睛却犀利,瞧着是精明能干的。
她带了一摞账簿来,恭顺地说今早盛王殿下嘱咐过,既然夫人过门了,以后大小事宜得要问过夫人。陶氏午后便整理好账簿送来。原本也念着宫里的嘱咐,先陪新夫人过几日的手,能适应了便能回宫。
但今早盛王的话,却多少有让她交权的意思。
这又是陶姑姑所忧虑的另一件事了......难道盛王已瞧出她与皇后的关联?
在来王府之前,宫里是一番安排,可皇后私下又把她召去一趟。
皇后说,你便是本宫的眼,替本宫好好留心盛王府的动静。
见陶氏面露犹豫,金殿里雍容的女人摸着凤仙红甲,缓缓说:“本宫乃是一国之母,圣上特恩,阖宫上下都是本宫做主,姑姑要不听吗?你的双亲、妹妹、妹婿,还有你的外甥们,都要无情弃之吗?姑姑若做得好,自然全家富贵,若不肯做、或做不好,那可就......”
所以,即便盛王有撵她的意思,陶氏也不能走。眼下,只能从喻家娘子身上下点功夫......
“夫人,”
陶姑姑笑道:“夫人才来,王府也大,许多事宜开始还不熟络,要慢慢接触才妥当,奴会帮着夫人的。”
喻姝瞧了眼那一撂的账簿,想着也是此理。以前在外祖家时,舅母也教了些管内宅、看账簿的本事。后来要嫁盛王,宫里也遣了教引女官来。
虽然会,但她却不是真嫁给魏召南看家来的,有人帮着何乐不为?
“那就有劳姑姑多教导些。”
她笑着,忙让采儿送上些赏钱。
这下喻姝高兴,陶氏宽心。
陶姑姑翻账簿,先跟喻姝说起王府的开销。她原是存了私心在,说肯定要说,却偶尔漏掉几句,不至于太清晰明目。喻姝虽无全权管的心思,可心算时却发觉陶氏漏讲了些账目。
起初她以为是陶氏不小心忘了,便在心里先记下,等最后讲完再一并告诉。
但越往后听着,她神色渐凝,开始不这么认为。譬如家仆丫鬟的开支,陶氏只说了衣食赏钱上的花销,却忘分出上中下等,只归于一类,听得也不明朗。
喻姝心怪,
陶姑姑正是精明能干才被宫里挑了送来,也在王府管了一年多,怎会粗心落下这些?莫非她是不想我接手得太快,还想掌着权?
掌权能捞多少油水......?难道会比宫里侍奉的赏赐还多?
喻姝一时摸不透,也不准备多想,默默听着陶氏讲完。
陶氏讲一会儿便歇歇喝茶,等讲完天都黑了。采儿送人离开院子,屋里便开始摆食案。
采儿回来,见喻姝提着莲花灯笼摸黑出来,身旁没人跟。
月上树梢,黑影绰绰。
喻姝借着灯笼瞧四周,拉住采儿低声说:“明日我回门你不用陪我同去,你就借着采买的由头出府,找线人盯着点崔含雪的动静。她娘家有两个接生婆子,暗中打听一番,看看家是哪的,再多留意婆子的动静。”
又往采儿手里塞了包沉甸甸的物什:“这东西给他们分了,不要一下就给,先给点塞牙的。”
这方说完,院子门口忽然亮起灯,似有人过来。
她忙推采儿的手,“快,你先回屋去,藏好!”
采儿是个机灵的,将荷包纳入袖中便稳步离开。
喻姝打着灯笼往前走,正见魏召南带着小厮回来。黑夜里瞧不清他的脸色,只见身影微晃,脚步生浮。
他这是?
小厮将将架住他,喻姝快步上前。刚扶住他另一只手臂,却嗅见一阵浓烈的酒味。不止酒味,衣襟还沾了脂粉。
一股酒味混着艳俗脂粉香,引得喻姝不忍皱眉。
“殿下去哪儿饮酒了?”她问。
小厮犹豫不语。
她叹了口气,“但说无妨,我听过就会忘记。”
“去了怡香院...”
“......”
她就知道是这样。
喻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先让小厮扶他进屋躺着。又让人熬了解酒汤来,她拿着湿帕给他净脸,手腕忽然被松松握住。
那人缓慢睁开眼,
见她穿得一身藕荷色杏花罗裙,白嫰圆润的耳垂吊着两只白玉坠子,微微晃进他的眼。
那耳坠质地温润,白得无暇,好像流奶般能洗净污浊。
魏召南第一回 叹觉,原来女人的首饰也不是无用之物,起码这耳坠戴的是真好看。
喻姝奇怪地看向握住她手腕的大手,以为他还是醉蒙的,拉高了声调喊他。
他盯了她半晌,不料开口的第一句竟是问:“头上磕到的伤可还疼?”
第6章 亡妻
喻姝一愣,“早不疼了。只是刚磕的那一下极疼,缓过劲就好了。”
听到屋外的声音,她起身开门,端回来一碗解酒汤给他。
魏召南堪堪喝了两口,便放到桌上:“一股子酸苦味,不喝也罢。”
那两口解酒汤仿佛有奇效,喻姝眼见着他站起,身子也不虚晃。转身便解了沾脂粉的外袍,唤人烧水沐浴。
喻姝伏在案边翻看账目,各宫送来的贺礼满满列了五张。
原本依规矩来,皇子娶的新妇跪拜过皇后,还需再拜生了皇子的宫妃。
然而魏召南与其他皇子不同,其母却是个位卑的宫女,生下他没几日便命毙。
对于他生母的死,在宫里并不算秘密,反而遭人口口相传,成了皇后杀鸡儆猴里的“鸡”。
且说当年窦玉还是个御前打扫的宫女,却因天生的狐狸美人面,不甘为奴为婢,便在一次夜宴后爬了龙床。
那晚榻间情浓过后,皇帝见她貌美勾人,便觉留一命也罢,仍放在御前伺候着,时不时宠幸几次。窦玉将此事掖了半个月,却终究还是被皇后察出端倪。
“陛下宽厚,觉得留下无妨。但,倘若不加严惩,这种风气一旦纵容,有点美色的婢子正经活都不干,只想着爬龙床做主子,后宫岂不成了荒唐□□之地?让百官知晓,恐污陛下圣名。”
皇帝想了许多日,正要同意皇后的严惩,窦玉却磕着头说,最近做活时胃里犯恶心,腹中许是有皇嗣。
召来御医一诊果有喜脉,皇后百般恼怒,却只能无奈作罢。
窦玉生了个皇子,欣喜不已。本以为可算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未料黄粱一梦。
产下五皇子的第二日,她见到的不是皇帝的封赏,而是送她归黄泉的三尺白绫。
藉之名由——以正宫闱。
喻姝翻看宫妃送礼的名册时,想起这点子事。
案上的烛灯晃了晃,灰长的影子拉在纸簿上。头顶有一道声音悠悠下来:“我听十七说,下午寐娘来找你了?”
“说的什么?”魏召南笑问。
喻姝放下账目抬头,只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就像在好奇他那美人的举动。
“她来请安奉茶。”
这话说完,魏召南哦了声,脸上没半分动静。正逢外头人报水,他便撤了身去浴房。
喻姝留在新婚气息犹存的空房里,揣摩那番神色,忽然想起新婚夜里他说什么“不忌不妒才是好”,果然是存了纳美妾的意思呀。
*
且说第二日魏召南同她回门,刚下马车,朱漆大门的石狮旁,喻潘夫妇早一步来等。
拜了盛王,林如蔲亲热拉住喻姝的手:“母亲可盼了好久呢,快快,引五殿下往里头去。”
八月的中下旬,天高气爽,府邸门前满地都是秋黄叶,扫完又落,纷纷扬扬,那树干子还是不见秃的。
今日回门,开家宴会亲友。
喻老家主和喻老太几年前就走了,现在阖府上下全由林如蔲说了算。
朴色雅致的大堂屋坐了喻潘、林氏、喻成邺、喻梁、喻源等人。其中喻成邺乃林如蔲嫡出,喻梁、喻源则是喻潘两个姨娘生的。
虽说魏召南在汴京是极坏的名声,跟他几位哥哥相比,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可王再怎样也是个王,终是高百官几头。
屋里四人正陪着盛王说话。林如蔲向来不耐听男人们聊国事,聊寇患,便托了个由头出来,正见喻姝站在庭中花圃旁,同喻家姑婶亲戚们说话。
她偷偷听了会儿,不由得想笑。竟是在说盛王待自己多好多好呢!没得叫人臊。
林如蔲心下冷笑,这女儿还真是随她娘,同样的货色,借着一张脸勾男人。偏老天赏个好运,能让她们拣高枝,嫁给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可惜都是白痴傻个儿的,嫁了盛王又怎么样?人府里养了一堆美娇娘呢,最是浪天的性,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喻姝瞧见门边一抹水红裙角仍在,眼眸意动,继续同婶娘说笑。
正说着,便有声音从屋门边传来:“原来在这呢,让母亲好找。”
喻姝佯吃一惊,见林如蔲步履曼曼来,握住她的手言笑:“母亲可是把你当心肝地疼,如今嫁的好,我也安心啦。”
婶娘暼一眼喻姝,抿嘴笑:“是不?姝儿是个可人疼的。”
林如蔲又笑了,对几个姑婶闲聊:
“秦家那门亲事,当初我还想给姝儿说呢。话说秦家也是好门户,差点就把亲事议下了。但我家姝儿可是个慧眼的,便是外头算命先生也不如她通透,竟知自己的富贵之日还在回头,果然,如今是盛王妃了!”
喻姝便知林如蔲有别的心思,心下连连冷笑。话挑着好听的讲,暗里却是在说她攀权附势,眼高手低。
有两三个姑婶素日就与林如蔲走动的多,心里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接回喻家的嫡女。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可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回汴京?
刚刚又听了林如蔲一番话,脸上依稀有唏嘘之色。
喻姝嘴皮功夫向来利索。众人跟前话虽很少,总跟着点头应付,想说时却是一套套的理在。有时理歪些,也能讲的人难辩。
她正要开口说笑,忽然有一人过来打断。那耳熟的语调慢条斯理,带着笑意:
“岳母此言可差矣,我夫人是圣上赐婚,怎么又成她是算命先生了?”
说罢便朝着众人微微颔首,“岳母安,各位姑嫂婶婶们安。”
眼见来人一身鲜艳的锦衣蟒袍,生得那俊气倜傥样,不是魏召南又是谁?见他问安,皆纷纷垂目:“不敢不敢......”
喻姝却是也愣了下,没想到竟是他来。
“岳父有话要交代几句,夫人随我去吧。”
魏召南领着她往堂屋去,走着,忽地转头问:“你同秦家议过亲啊?哪个秦家?可是肃王妃的娘家,给事中秦茂?”
“是他家。”
“秦茂有四个儿子,一嫡三庶,年纪都与你相近,你母亲看上哪位了?”
“嫡长子,秦放。”
喻姝本犹豫该不该说,但此时却没什么好瞒的。她以为魏召南是介意她议过亲,如今又来嫁他。却听得他一声嗤,“你母亲是想你死呢。”
这极微极轻的一声,却让喻姝霎时血液僵凝,不由引她想起某个雷雨黄昏的山神庙。
那时喻姝刚被接回汴京,林如蔲已替她相中一门亲事——正四品官秦茂的嫡长子,也是秦汀兰之弟,秦放。
这秦放年方二十三,生得丰神俊朗。又是进士出身,才华斐然。
只是他娶过妻,妻子在一年前死了,如今膝下无子无女。在旁人看来,虽说喻家小娘子嫁去是做填房的,倒也不失妥当。
要说林如蔲面上亲热,心下却厌恶她。相中的这门亲事,看上去似乎是和美的?
喻姝心下奇怪,
怎么偏相中秦家了?秦家之上不乏有几户四十来岁,死了发妻的官人。难道只想搏一个贤良母亲的名声?
她困惑了许久,暗中也费心思查了秦家很多,却没有头绪。
直到有一日,喻姝随婶娘上山拜庙,竟偶遇了秦夫人带儿子来,也说求姻缘。
婶娘与秦夫人对看一眼,便互相了然。
秦夫人引秦放给喻姝认识,温温笑道:“听说小娘子从扬州回来,许多人还不认识。喻官人与我家素有几分交情在,你俩也可好好认识下。”
只见那秦放确实伟岸,面容清秀。他朝她一礼而笑,“小娘子安。”
喻姝正要还礼,一团雪白似飞得蹿来,扑在秦放的衣衫下摆。众人皆吓了跳,连连退了几步,但见秦放弯腰抱起,才看清那是只受惊的猫。
后来上马车回去时,婶娘的心悸忽然犯了。急忙摸向衣带,哀哀续续地呼道:“糟了...糟了!荷包不见了!里头有味我吃的药......许是、许是添完香油钱没系好,给掉了!”
此时外头下起瓢泼大雨。
喻姝翻出仅带的三把油纸伞,想了片刻,便留下侍女们照看,带着采儿和一个家仆回山庙,三人分头找。
庙里的香客几近散去,濛濛雨中少见人影。
她在神殿的门角边找到荷包,刚打着伞要出去,忽然听到哗沙雨鸣里一声细细、尖锐的惨叫,浑身一震,似乎就在附近。
雨声掩去了她的脚步声,喻姝沿着墙根急急走几步,绕到大殿后头,竟瞧见白衫的秦放蹲在廊柱边,手里死死按着一只雪白的猫。
是下午的那只!
雨水打湿过猫毛,小猫被压弯了四脚,吓得嘚嗦不已。秦放将烈焰的火把抵在猫背上,轻声如鬼魂地笑着,“你不是冷么?我替你暖一暖,你叫什么啊?下午不是还往我腿上蹭么,这会儿又怕了?”
突然一声惊雷,将喻姝的魂魄打回脑壳。她只快快一眼,逃也似的揣着婶娘的荷包跑了。
回到马车上,婶娘吃了药缓下一阵。喻姝裙裳微湿,周身隐隐发寒。
黯色穹庐下又一声惊雷,她的眼前竟跳出秦放妻子死时的脸——那是张看不清面目,却死相可怖,惨烈灰白的面孔。
第7章 瘦马
魏召南见她僵了一瞬,本就肤如脂玉,在初秋灿日下透着光,整个人更白皙了。喻姝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怔怔然须臾,很快又变得清明。
他去拉她的手,那只柔荑真就像玉似的,有些凉。
喻姝不解地抬眼,他仍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笑说:“汴京有个官员的正房娘子生不出儿子,毒哑了房里一个狐媚小妾,把人家刚生出的儿子接过来养,寄在自己名下。每逢日子不如意时,便对这个儿子动辄打骂,但怕被她家官人察觉,就用细银针入皮。打骂完,又想起这个儿子已经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倚仗,不免暗悔,又哭又心疼。不过她的手段也是了得的,能把女儿嫁与肃王作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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